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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笑春风 ...

  •   三十四
      洛亚从高高的山门下走过,沿途依然是绵延不绝的朝拜者。三月大祭已经过了泰半,除去三月初的拜火仪式上还能看见教主戴了傩神面具接见教众,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竟是一直待在山上不曾下去。这样轻慢的情况自然是罕见,更是让教主的乳娘、索珊姆妈深感疑虑。
      此回洛亚便是奉了姆妈的命,特地上山去看一看情况。虽然身为教主座下最重要的大侍女,但也未有什么资格能攀上九宵峰顶……大概只有去求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风行行小姐来跟守山的侍卫通融吧!不过一想到所谓“通融”的法子,洛亚还是忍不住轻笑。
      正想着这一茬,洛亚忽然是注意到远处山头的矮松上挺立了个火红色的身影。只见飘飘然如旗帜张扬,吹拂拂如火焰熊熊,青山绿水间跳脱的不羁女子,放着好好的狭隘山路不走,只是尽力于山间草木、乱石溪流中来回跃动奔腾,施展着她那令天下人都为之赞叹的轻功——“云中鹤”。于满天被雾气掩盖成温润的曚昽日光中,一直一直向上飞驰。
      洛亚不禁抿嘴。这风大小姐,果然还是老样子!又要上去叨扰教主清修么——倒省得她还要满世界寻她的麻烦!于是也提上口气,蹬起身形,运足内力,随一声清啸,惊得四周鸟雀乱飞,人已是如风一般追了上去。

      “好难得见沉稳冷淡的洛亚也敢大呼小叫——”

      这两名女子在山间相互追逐一阵,引够了朝拜者惊叹的目光,方才是停留在山腰的一块巨石上歇脚。整顿衣衫,风行扭过头对着洛亚嫣然一笑:“看你老是躲在姆妈背后唯唯诺诺,还以为是块木头呢。怎么,就是下山了一回,人都转性啦?”
      “行小姐就别在跟洛亚消遣了。”洛亚莞尔,也不行礼,只是拿手捋了捋鬓角的发:“人前木头一会又怎样,再说索珊姆妈向来喜欢大家都规规矩矩的。这回教主竟然将大祭这样的大事给轻慢,可是让她老人家担心的不得了,这不也是没办法,才破了规矩打发我上来看看。”
      “一口一个规矩,我还当什么事!”风行斜睨了洛亚一眼,拍手轻笑:“姆妈想知道阿哥如何了,问我不就最好!”
      洛亚忍笑摆头,故意学了老人沙哑的嗓音:“‘若是问行丫头,谁晓得会不会想法子给她阿哥遮掩。我老人家还是觉得洛亚你比较稳重,还是你亲眼看看最好’。”
      “好哇好哇,姆妈偏心咯。”风行失笑,一边拿指尖去掐洛亚的胳膊,惹得她跟着笑闹躲避:“什么时候我这嫡嫡亲的小姐都不如你这野丫头可靠了!——算了算了,你要亲眼看就看呗,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不过是阿哥从山下接了个人上去,现在估摸着正忙着讨好呢!”
      “什么?!”
      绕是洛亚千想万想,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事。

      三十五
      九宵山山主、九越部族族长,风清醉楼楼主风露,今年刚刚足满二十六岁。
      对于中原的大多数豪门大户而言,甚至仅仅是一般的小家百姓,二十六这个年岁,都该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亲了。然则对于具有好几重身份的风露来说,没有到三十岁前,他始终都会是教众眼中最接近傩神的无上存在。
      九越一派基本上算是政教合一。每一届的教主年龄未满三十岁前,除了在九宵山峰顶的白雪皑皑中清修苦行,还必须保持童子之身。直到三十而立,方可下山娶妻生子——按九越自己的说法,便是由神化为了凡人,教主的地位也会随年岁的继续增长而渐渐下降,直到新一任的教主——也就是前任教主的嫡亲男儿诞生,而彻底失去在九越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几百年过去,这样近乎苛刻的规矩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弭。然则对于童子身的要求,即便是开创推广教义至西南边陲以外局面的风露,也不得不严格遵守。
      所以当洛亚从风行口中知道风露竟完全罔顾教规、将外人接到至近乎是禁地的山上这等事情时,自然是大吃了一惊。

      “行小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罢?”
      思索半晌,从山腰上的风清醉楼高达百余丈的巨大楼门前猛然驻足,洛亚急忙扯住哼着歌儿直往前闯的风行:“索珊姆妈要是知道教主竟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好啦,你以为我就不知道利害么。”风行戳戳洛亚的额头,一边四下注意有没有什么巡山的侍卫路过:“可是,你不觉得让阿哥有一场完全遂自己心意的恋情,是个很了不起的事么?”
      “可是——”
      “好啦,洛亚你就莫跟姆妈一样古板了,总之你还是先见见那人可好?”

      不等洛亚多犹豫,风行忽地扯了她的手,长长清啸声中,两人又是如清风骤起,很快便是越过楼门,直往山顶飞升。

      这一过楼门的风景便是和山腰以下的完全不同了——宽大且整齐的青石板台阶扶摇直上,以近乎令人眩晕的角度蜿蜒攀升。若是不会武功的人,除了在这陡峭到令人无法站稳的台阶上以手足并用的姿势,根本就无法试图抬头去仰望到台阶的尽头。
      台阶两旁是参天的古木。除去西南地区常见的茶树与桑树,最多的便是梅花和黄桷。此时已是三月下旬,但由于山上气温略低,梅花的枝桠间依然多有绽放骨朵。一路行来,处处是点点红妆,掩映在常绿的茶树叶与光秃的桑树枝桠间,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两名女子俱是武艺过人,自然将脚下的台阶不放在眼中。加上两人说罢了关于风露的事后各自心事重重,一路上除了运气发力,竟是再也不曾说话。

      九重九阙楼,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台阶。

      风清醉楼大概是这世上最麻烦也是最简略的楼。说麻烦,九层大小不一的楼阁之间间隔一千多道陡峭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台阶,每年三月份大祭时山腰的楼门一开,教众匍匐着叩长头,从第一楼叩到第九楼,多少虔诚与敬畏,多少鲜血与汗水,一路铺洒洋洋,不论是观者还是拜者,俱是满心的不忍与悲怆。
      而说简略,大概是每楼都无有什么飞檐斗拱,华彩外表。猛地一看,说不定还有人会误以为是平常人家居住的两层瓦房。如果不是在屋子的正门处看到被教众用鲜花与绸缎包裹的左右两只图腾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简单的房子与教廷中心的风清醉楼相联系。

      这九重九阙楼过去,也就是等于上了山顶——愈往上,愈能看见周遭的梅花次第开放,到一处形状好似蟾蜍的巨石前,梅花已经多得连脚下的青石板也看不清了。当然,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些新鲜的雪片。在纯白的地板上挖出青色的缺口,愈来愈安静的环境,与愈来愈恍若仙境的风景,可不正是这两名女子的目的地到了?

      转过这一人多高的蟾蜍石,一座三人多高的小型牌坊近在眼前。风行也不多犹豫,径直跨开步子直往牌坊以内闯。可不想这个时候,忽然是从牌坊背后弹出两名黑衣傩舞者,也不见怎的动作,竟是一下子将轻功一流的风行生生拦了下来。

      “哟,怎么,是我也要拦了?”
      风行左突右冲,始终避开不了那两人的步法。她也不恼怒,只是微微转了转眼珠,笑吟吟地摊了摊手:“阿哥不会是为了他连我也不要见了吧,真是重色轻妹啊。”
      黑衣傩舞者相互对视,接着便是抱拳沉声道:“尊上有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乐公子,望小姐恕罪。”

      “我就晓得阿哥搞不掂他。”风行哈地一笑,故意拿一只手指在那两人眼前晃悠,另一只却悄悄背在了身后:“去,跟阿哥说,怎么忘了我这狗头军师,好歹也是能拿点主意吧?真是……”

      “……实在请小姐原谅。”
      傩舞者依然不讲情面。风行撇撇嘴,慢慢垂下头,看样子似乎有些受打击。

      而这时候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两名傩舞者抱拳请风行离开,只见风行忽然仰头诡异一笑,藏在背后的手倏地轮出。

      漫天白沙……在傩舞者的痛呼声里,风行一把扯住洛亚的手,一阵风似地消失在牌坊之后。

      三十六
      “白首相知犹按剑,青袍割断往日情。今朝剑锋照肝胆,明日黄花向九泉……不觉得这样的诗词太过绝望了罢?”

      风露依然是习惯性地执了放置在椅背上的大麾,小心地披上那正坐在窗前发呆的人身上。
      一侧头便是看见他手上摊开的书。那是他为他寻的一本不知作者名姓的诗词曲集子。若不是看里面收录的词句婉转动人别有幽怨,而讷又着实闷着无聊,风露也不想因此就让他成日成日有机会发呆,完全把自己做了透明人看。
      讷合上书站起身,自顾自踱至桌前,铺开笔墨纸砚又开始习字。

      至于肩上被迫压上的温暖皮毛,他不做挣扎,也不做感激。

      风露微微叹息——这大概是自讷来到他身边后便开始忍不住养成的习惯。讷,讷……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这样沉默寡言,不,是完全寂静的人相处。也许那一日不该急于表白,虽然无有收到对方反感厌恶的眼神,但被彻底无视也是最好的抗议……风露觉得,自己完全是处于被动,根本就无法让这人能够对自己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于是沉默间只有自己的声音。无话找话,想看他因此说不定能摇着手再做出什么手势,那,也是“说”,让这空旷的房间看起来稍稍活泼些,不至于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声音。

      讷执笔,风露连忙上前帮着磨墨。浓黑的墨汁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洁白的纸张宛如积雪铺陈。饱蘸,沉思不足一刹。尔后落下手腕,一笔一划,一字一字,讷写的时候依然是极认真。如果不是身处的位置不同,有那么一瞬,那个在青府沉稳管事的二管家似乎又回来了。而他笔下的也不该是刚刚那首绝望的诗词,该是一本本怎么也批不完的账本。

      窗外红梅绽吐,枝桠遒劲张扬。窗户没关,风一吹便是有雪尘从树干的边角扑进来。山顶上风露居所的梅花更多,随各种类型开放的时间俱是不同。这会儿既是有刚出了骨朵的,也有败落成花瓣漫天的。风邪一闹,渐渐就有无数飞红飘舞,那情形那艳色真真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眸,只恨不得多生两双眼,好将这美景镌刻入脑,永不相忘。

      “白首相知犹按剑,青袍割断往日情。今朝剑锋照肝胆,明日黄花向九泉。”

      二十八个字都不算复杂,却花去讷约莫大半个时辰。诗好,这集子的作者定是心思细腻之人。这些时日,若无有身边一个心怀他意的风露,可谓是讷最希望的生活。美食华服不说了,只是光赏这房间里可玩的摆设,这房间里可读的书籍,倒是极能联想到传说中天帝的藏书阁琅玕。什么珍宝重器在讷眼中自然比不上那些孤本珍本善本。而这里,也是恰恰投他所好。靠墙的便是巨大到令人讶异的书柜,若伸手推开书柜中的夹层,还能发现里面隐含暗室的玄机。

      讷抑制了好奇心。不是不想与这房间真正的主人交流那些珍贵书籍的事,只是一见那张俊秀得不似凡人的脸庞,首先想到的仍是他一句令自己心情无比复杂的“我喜欢你”。

      关于这场令风露无比纠结的表白,讷的反应并不是特别的强烈。反感不至于,毕竟他对三少青凉的心情也是如此。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也有人这样怀抱着自己说这样的话……很懵然,但绝对不是信然,更不谈感动和乐意接受。
      风露,如果不是他的行刺,他压根也不会认识他。若说感觉,之前对他将自己掳走的那一段依然是介怀的,毕竟被控制并不是讷所乐见,在密室中对未来无比愀然的心情也不是能说忘就忘。更何况这回自己再度为他所夺,陷在某个根本就不知道为何处的山顶之上——他如何在保持一种松弛的心态来面对风露的表白?
      这几日虽有无数合自己心意的物品左右,但心中的怀疑自然是不可能停止。然而风露除了那一日近乎算是激动的情绪之后,似乎又开始恢复成一种极克制的态度,虽然白日里片刻也不曾离开自己的左右,但至少绝对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

      既然对方君子,他也不做小人恶劣。任对方如何于沉默或唠叨间悄然讨好,讷一经是接受,但绝不回应。

      于是一幅字完了,听得风露讪讪赞了两句,他仍是坐回去看书。如果实在对自己的情状不熟,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正当这两人俱是安静下来的时候,忽然听得院子外传来脚步沙沙。有人在气急败坏并且脚步错乱地追逐,又有人飞奔间碰落一树雪花……风露立即是站起身。然不等他开口,外面已经咋呼呼响起了声“阿哥救命”。

      这话一喊两人都是忍不住笑了。自然讷是拿书挡住了风露的视线……二人在山顶大眼瞪小眼,唯有风行的骚扰方才使气氛活络许多。讷盘桓已有十数日,与风行也算初步熟悉。这火红的丫头几乎每天都会罔顾风露的禁令,偷偷跑上山来寻他的麻烦,这会子估摸着是让风露的侍卫逮了个现行,正闹腾个痛快也不定哪。

      “阿哥——”

      风行再喊一声,风露终于是待不住了。刚推开门还没呵斥出来,火红色的女子这回多牵绊了个浅碧色的身影,一头撞进风露怀里不说,还带着那浅碧色的人跟着啊呀呀倒过去,根本就来不及道声“尊上千秋”。

      但这句问候还是让后面追上的两名黑衣傩舞者说了。风露火大地瞪了自己妹妹一眼,唯有摆手让机敏的侍卫先离开。

      “行儿我再……”
      “再警告一次是么!说啦,山神不会怪我的!”风行强嘴,一边整顿衣衫,一边拿眼偷偷往屋子里面瞅。

      风露当然是保持头疼的状态。瞥了眼风行身边的洛亚,很快便是将她的来意猜到:“洛亚,姆妈有话说么?”
      “是……”

      洛亚话音未落,人忽然是怔在了当场。

      这时候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从屋子里迈步出来的人身披的大麾给风吹得摇摇欲坠,长毛边在风中掠过他的脸颊,衬得他似是瘦削了三分。
      而他也是怔了。望着洛亚,半晌过去,缓缓,那脸颊竟是薄薄飞了层可疑的红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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