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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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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段时间,六花活在不被期待的恐惧之中。没有人在乎她的快乐和苦痛,仿佛名为“中村六花”的这个个体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哪怕一分一秒。想来这是每个从孤儿院出来的孩子都会有的问题。不过好在,她很快找到了克服的方法——学习。排除所有外在条件,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完成的工作,付出多少就会得到相应的汇报,分数不会说谎。
凭借着这么单纯的寻找自我存在的行动,她得到了机会,遇到了迹部绅人的机会。然后,一封信,一份奖学金,哪怕是一个满意的点头或笑容。六花从此活在期待之中,仿佛得到救赎,继而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梦想。
现在,六花在被一个孩子期盼着活下去,当然,她自己也诚心如此渴望着。这已经足够她成为中村理花前行的动力。
找到动力,明确目的,剩下需要确定的便只有途径。唯一的线索是精灵说的那句“完成他的愿望”。他到底是谁,愿望又是什么?现在无论怎么想,向六花提出可以算得上是愿望的人,只有迹部绅人先生了。并且,他的愿望是替他照顾好他的儿子。
在踏入迹部家大门的那一刻,她想:目前可行的就只有这一条路,因此没什么好选的。
迹部宅里的总管是位和蔼的老人家,中岛介绍说是从迹部绅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家里工作的元老了。
“你好,中村小姐,在下梧桐,从今日起就请多多指教了。”
“梧桐管家您好,叫我理花就好,从今天起请多多指教。”
不得不说,梧桐管家亦是速度惊人,从六花接受这份工作到现在,短短一下午时间,他已经命人整理出一个舒适的独间,房间里小到衣物饰品大到家具电器一应俱全。虽然六花有想要吐槽关于“你怎么知道我衣服号码”的想法,可是当看到梧桐温和的笑脸,她只能低下头诚心地说上一句“谢谢”。
坐在从今天起就要生活的房间书桌前,六花展平口袋里的工作合同,沉默片刻后,在姓名一栏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新名字——“中村理花”。
晚饭时候,女仆来提醒。理花拿着合同想要交给绅人先生,谁知道他并没有出现在餐桌旁。
“那个,请问迹部先生晚上不回来吃饭吗?”
她转头小声询问身边的女仆,被梧桐管家听见,替女仆做出了回答,“绅人少爷现在应该正在前往美国的航班上,财团似乎有急事要处理,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原来如此。”
迹部景吾一言不发地坐在位置上,神色平淡显然是对现状已经习以为常。偌大的圆桌旁只有一个孩子孤零零地就坐,格外冷清。
“梧桐管家您不和我们一起吗?”
“不,我刚才已经在副餐厅吃过了。”
显然,理花对这种恭谨的生活还不适应,却也知道这里有她无法挑战和改变的规矩。
“好吧。”
梧桐管家礼貌地为理花拉开景吾对面的座椅,“理花小姐请坐吧。”
理花左右看看,最后选择了迹部景吾旁边的位置,“谢谢你了梧桐管家,我坐这里就好。”
“呵呵,好的。”
梧桐看着理花,笑着应下,眉目清明中带着一丝了然,迅速帮理花移动好餐具。
迹部景吾却不乐意起来,“这么多位置可以坐,你非要坐我旁边,不觉得挤吗?”
理花对这样的不满充耳不闻,只是双手合十,“我开动了。”
刀叉碰撞切下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理花赞不绝口,“哇!这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牛排了,等会儿我一定要去向厨师道声谢才好。”
“呵呵。理花小姐喜欢就好。”
正当理花准备吃下第二块美味的小牛排时,刀叉被一双小手按住,“女人,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理花放下刀叉,转头俯视身边小小的男孩儿,“中村理花。”
“嗯?”迹部景吾不明所以。
“我的名字,中村理花。”她重复道。
他一脸不屑,“废话,这我当然知道。”
“我是不会和没有教养的人交谈的,最基础的礼仪,我想你的父母应该教过你。”
说罢,她拍掉他的手把切好的牛排送进嘴里。
“你!”小孩儿被大人这一通讽刺气得说不出话来。
沉默片刻,迹部景吾忍气吞声地又开了口,“中村理花,换个位置。”
这次,理花连头都没转,“中村老师,理花老师,对你而言,我只接受着两个称呼。”
景吾扭头恨道:“你得寸进尺!”
理花却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牛排,对某个气呼呼的小孩儿置之不理。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中村……老师,我希望你能换个位置。”
“我拒绝。”
“……”
短短的几分钟,迹部景吾想说,他快气爆了。身边的家庭教师还在一脸幸福地享受美食,他却觉得自己已经饱了。气饱的。
出生到现在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对待,气不过的他只得大吼,“告诉我理由!让你换个位置就这么难吗?!”
对方平静地转过头,“你来告诉我理由,让我坐在你旁边有这么让你不能接受吗?”
——小少爷真可怜。
——是呀,这么小就一个人,什么事都是一个人。
——绅人少爷也真是的,怎么放得下心。
——就是就是,太可怜了。
迹部景吾的脑袋里充斥着各式温软话语,于他而言却是极尽侮辱之词,这样的话已经听够了。他不需要一个没有被自己认同的人的可笑的同情,母亲不在身边,父亲忙得连一顿晚餐都没法陪着自己。即使是这样,他也可以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他想要证明:我一个人也可以!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终于,在迹部景吾发泄般地吼出这句话后,中村理花放下叉子了。她什么都没有说,直视对迹部景吾投去一束审视的目光。
不知为何,这不加掩饰的评审视线如武器般刺痛了迹部景吾的心,逼迫他从心理上屈服,不一会儿便自觉败下阵来,不由自主地错开相接的视线,脑袋却在那僵硬地不肯低下,仿若最后的坚持。
“同情?你觉得我在同情你吗?”良久,中村理花开口道,“富裕的家庭,不愁衣食,只要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没什么金钱的顾虑,随时随地可以得到优质的教育。能够过上这样生活的孩子少之又少,你告诉我,你哪里值得我同情?”
“……”
对了,她是孤儿,还有个植物人妹妹。他突然想起在父亲办公桌上中村理花的简历,一时无言以对。
可是,理花的话并没有结束。
“比起同情,我瞧不起你,甚至生气。享受着别人没有的,却只知道顾影自怜。你想想吧,你的父亲为了谁这么辛苦?为了你和你的家人,为了他手下千千万万员工。他这么努力支撑着一片天,你却不能理解,甚至不为日夜操劳的他担心。你只是想着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可是你看,你父亲让我来这里,他有考虑到你。你呢?”
“……”
她的问题他总没法好好回答,最后,她做出定论:“顾影自怜最可悲。景吾,你让我失望。”
——你让我失望。
这句话刻进了迹部景吾的脑子里。
他和她的见面以及最初的交谈是那么的不愉快,她给他上的第一节课让他刻骨铭心。导致在很久很久以后,在他长大成人后,他仍会隐隐担心,我有好好的成长吗?成为那个不让她失望的迹部景吾。
中村理花知道自己言重了。
她很清楚,在看到对方憋红了的眼睛时也有不忍心。可是,生在这样的家庭,有得必有失,他不应该奢求得不到的,那只会让人迷失。权衡以后,她认为有必要一次性把他敲醒。
迹部景吾的眼泪还在眼眶里,被残存的自尊生硬地逼退回去。
小孩子一言不发,低下头默默离席,而她的晚餐,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晚上八点,理花已经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高估了自己。因为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甚至同龄人之间和谐相处也算鲜有,她开始怀疑自己晚餐间的做法是否真的恰当,对于一个家境优渥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已经超过了可承受的限度?
犹豫再三,她慢吞吞地挪出房间,来到晚餐后从梧桐管家那里得知的迹部景吾房门前。
——咚咚咚。
她轻声敲门,“景吾,你睡了吗?”
过了很久,久到理花以为自己要被永远晾在这里的时候,房门咿咿呀呀开了一条缝隙,迹部小小的脑袋露出一半来,别扭的、小小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中村老师,有什么事吗?”
听到这句话后,理花顿时放下心来。
她尝试着对景吾露出一个显得温和的笑容,问道:“景吾,你饿吗?”
把别扭的小男孩拉到厨房后,理花才开始发愁,她其实并不擅长料理。在景吾明显的不屑却隐含期待的目光中,她也只能端出一碗蛋炒饭,金黄的炒饭里掺着细小的肉丁,那是他没有动过的晚餐。
说实话,在递出勺子给他时,理花感觉到一瞬的丢人。好在景吾很给面子地接了过去,舀起一勺放进嘴里咀嚼,在她惊讶的神情中嫌弃地评价着,“真不好吃。”
“噗!”最后,她笑出声来,“没有礼貌的臭小鬼。”
胳膊支在餐桌的一边,还是晚餐是两人的位置,理花看着迹部景吾小口小口地吃着炒饭。
“景吾,能告诉我为什么对我抱有这么重的敌意吗?”
景吾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秒,他侧过目光看了理花一眼,慢慢把食物咽进肚里,又拿着勺子在碗中舀舀放放,良久,若有所思的声音传来。
“我……如果有你的话,父亲他一定会更加长时间地离开我了吧。”
从上向下的角度,理花可以清楚地看到小男孩浓密的睫毛,微微敛起的眼睛。小孩子天生是敏感的,又有什么是他们感觉不到的呢?她隐隐地有些心疼。
“把我的存在也当作你父亲对你爱的一部分来接受吧。要知道,绅人先生是个好人,也是一位好父亲。”
她也曾幻想过,如果能成为他的女儿该是多好。
“你很了解我父亲?”景吾仰起头问她,嘴角还沾着一颗米粒。
理花摇摇头,他与她才是真正的萍水相逢,是憧憬,心怀感谢,却也望尘莫及。
“可是你看,他考虑到我的状况却还愿意雇用我来照顾你,并且还帮我安顿好医院里的……妹妹。如果不是一位好人的话,是不会这么做的吧。”
说罢,她对景吾微笑,抬手把他嘴角的米粒抹下。
他猛地退了一下,在看到理花指尖的米粒时尴尬地抹了抹嘴角,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饭后,理花刷碗时,景吾一直站在她的身边。
“去洗漱睡觉吧,不用等我。”理花说。
景吾颇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刚吃过饭,我要消化一会儿。”
“哈哈。好吧,我陪着你。”
“是我陪你!”
“……”
不得不说,迹部景吾是中村理花见过的最别扭的小孩儿。虽然她压根就没有接触过几个小孩儿。
一起走上楼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氛围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冷冰冰。理花的房间更靠里些,所以,她先把景吾送到了房门外。
站在门前,景吾微微仰着头,“我要睡了。”
“嗯。”理花点头。
他转过身推门,却被叫住,“等下。”
回头的那一瞬,温软的触感一瞬间印在额头,“小景吾,晚安哦。”
他愣愣地摸着额头,回过味儿来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你还把我当几岁小孩哄?!”
理花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巴,提醒景吾般促狭地笑起来,“你本来也不大啊。”
景吾气得直跺脚,耳朵根都红得要冒烟。不一会儿又蓦地低下头,露出怀念神情,“原来妈妈也这么和我说晚安。”
听了景吾的话,理花愣了一下。她一方面想要和对方拉近距离,一方面又隐隐期待对方害羞气急的表情,才有了这个临时起意的晚安吻,可现在看来,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景吾,”她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和对方齐平,“这可不是代替你母亲的吻哦?”
景吾疑惑地看了过来,“嗯?”
“从今以后,你还会受到很多的祝福。这些祝福不只来自于你的父母,也来自你的朋友、爱人。而这个,”她点着他的额头,刚刚吻过的位置,“这是来自理花的祝福。”
“迹部景吾,晚安。”
景吾看着理花,粉色的嘴巴唇角上扬,额头上还留有软软的触感,长久没有感受到的温暖从心底升起。他安静地转过身,推开门,走进去……
依旧是一个小小的缝隙,依旧是那个别扭的声音。
“晚安。”
这就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