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程一诺

5、第五记 再回首百年身

　　希妍三十一岁，用积蓄在工作的省城买了一套小公寓。

　　女儿这是不婚的节奏吗？希妍妈吓坏了，发动一干亲戚朋友给希妍介绍对象。

　　希妍长得不漂亮，也不丑，普普通通，扔在人堆里找不出来那种，择偶条件却不低。
　　这是希妍三姨说的，她是给希妍介绍对象最卖力的，送来的照片厚厚的一迭，成功促成见面的就有七个。

　　“希妍太挑剔了，等着独身一辈子吧。”三姨悻悻说。

　　天地良心，希妍觉得自己一点不挑。
　　她只是想找一个正常男人，找一个……能让自己动心的男人。

　　为什么懵懂青涩时，动心那么容易，长大了，反而对男人没有感觉呢？
　　希妍问自己，找不到答案。

　　第一个让希妍有感觉的男人是同村的一个邻家大哥哥，他比希妍大四岁，那一年，希妍才上小学五年级。
　　一个村子住着，离得不远也不近，那邻家大哥哥很喜欢找希妍一起玩耍，因为岁数差得太多，在一起时根本算不上一块玩，而是那大哥哥逗希妍开心，

　　希妍记得那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希妍怕热，连着好几天不想跟大哥哥出去玩，邻家大哥哥有些焦躁，变着花样，蛐蛐蚂蚱蝉儿蜻蜓什么的捉了不少来给她玩儿，希妍兴趣缺缺，有一天中午，邻家大哥哥又来了，手里捧着个大搪瓷碗。

　　“希妍，这是我在池塘里摸到的小螃蟹，你看好玩吗？”他满头汗水，手上腿上还沾着塘泥，希妍忽然觉得他很帅。
　　帅，那是她刚学到的一个词儿，她觉得好玩，于是说了出来：“你长得真帅。”
　　邻家大哥哥脸涨得通红，一双手抖颤起来，后来，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砰一声响，瓷碗脱手摔到地上。
　　可怜的螃蟹四脚朝天乱蹬，希妍急忙蹲下去把它翻过来，细声细气安抚它。

　　小螃蟹从震惊中渐渐安定下来，在希妍手掌心爬来爬去，希妍快活不已，对跌跌撞撞跑开了的邻家大哥哥也不在意。

　　“反正明天就能见着面，不，也许晚上他就来找自己了。”她想。
　　然而她后来再也没见到邻家大哥哥，直至很多很多年以后，那位邻家大哥哥结婚，带着新婚妻子回乡。

　　据说，他是二十四孝好老公，在家中做饭洗衣服带孩子什么都做，还会哄妻子开心，连摘野花送妻子这样的事都干。

　　希妍听村子里的大妈大婶八卦时偷偷撇嘴，心想：摘野花算什么，小时候，他还做马给我骑呢。

　　希妍第二次动心是读初中时。

　　同桌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每天到校很早，希妍踏进教室门时，总能看到他眼睛霎地亮了，闪闪发光。
　　希妍从教室门走到课桌位置的时间里，同桌就用衣袖反复擦她的位置的桌面和椅面。
　　希妍坐下来后，冬天，他就小声问“冷不冷”。夏天就问“热不热”。词汇贫乏的很，没有半点创意。

　　同学说他有些呆，希妍却很喜欢。

　　当然，如果他的成绩能好一些，她会更喜欢，中考快到来的一天，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后，希妍没走，把下巴顶在课桌面上，问他：“你上不上高中？”

　　同桌的成绩固定在班里倒数的几名里面，与希妍的正数对等，雷打不动，希妍考正数第五名，他就是倒数第五名，希妍正数第一，他就来个倒数第一，按老师排座位正数和负数搭配的规律，刚好和她同桌，初中三年，除了第一次月考前两人不同桌，后来，就一直是同桌，班上同桌没换过的就只有他们两个。

　　以他的成绩，上高中只能上最烂的青阳中学，很可能不上高中缀学走上社会找工作了。

　　“当然上高中，咱们上同一个中学，一中好不好？”同桌问。
　　“如果你能上一中，当然好。”希妍懒洋洋道，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拎起书包走了。

　　希妍和同桌的中考成绩跌破所有人眼镜，同桌考了全校第十，被一中录取，希妍考了倒数第十，成绩烂得只能上青阳中学。

　　那一天黄昏，同桌跑来希妍家找她，希妍不让他进门，开了窗户，疯狂地往外面砸东西。
　　同桌傻呆呆站着被砸，鼻青脸肿，满脸的泪水。

　　一中和青阳横跨了半个县城，希妍住校，再也没见过同桌，同桌来找过她，传达室传话时，她拒绝出去见他。

　　新的环境新的同学和老师，希妍过得不好也不坏，日子有些无聊，无聊中，她一反常态，加入了班上女生的八卦大军。

　　在八卦口水里频频出现的是她们年轻英俊的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像量化的模板，夏天白衬衣蓝色西裤，冬天白衬衣蓝色西装，蓝色领带，衣服整洁，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从来不说男人最爱说的脏话，上课时从来不说一句废话，也从来不笑，板着脸，严肃得不需要宣读教条，就让全班学生不敢捣乱。

　　女生惑于美色，人坐在教室里，脑子却跑得老远，和数学老师花前月下去了，男生怨声载道，数学课让他们生不如死。

　　希妍底子好，数学课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困难，她习惯了上课坐得笔直，认认真真听讲，认认真真完成作业，班级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她的，从没失手过。

　　不知从何时起，数学老师喊她的名字时有些不一样，妍字似乎拉得长了些，，绵绵的柔柔的，带着小钩儿。

　　希妍很喜欢听。
　　他长得俊，声音也是极好听的，只是有些清冷，说妍字时的变化让她感到无限喜悦。

　　他越来越喜欢喊希妍到他的办公室去，或是给她一些奥数题让她做，或是问她班里同学的情况，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讲一些社会上的事情给希妍听，有一回，他忽然说，他家里催他相亲结婚，说他年纪不小了。
　　希妍脱口而出道：“老师你还需要相亲吗？”
　　喜欢你的人可以绕城一周了吧？她没说出来，只是觉得好笑，扑哧一声笑了。

　　数学老师愣愣看她，隔了许久，低声说：“希妍，其实你长得一点不漂亮。”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含糊，可是办公室太静了，希妍听清了，脸涨得通红，抖抖索索站起来，逃也似出了办公室。

　　希妍不再去数学老师办公室，数学老师也没喊她去，似乎只是眨眼间，又似乎过了漫长的日月，高考结束了。

　　从考场出来后，希妍没有回家，而是来到学校，来到数学老师的办公室。

　　数学老师站在窗前，晚霞像碎金打在他身上，背影比正面更英俊。

　　“过来看晚霞。”数学老师回头，朝希妍招手。
　　希妍在他眼中看到初中那同桌眼里相似的亮光，璀璨明亮。

　　“人家说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可我觉得，近黄昏也没什么不好，它代表着尘埃落定，你说是不是？”数学老师喃喃说。

　　他压低了声音，幽细的叹息的话语在希妍耳边回响，希妍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晚霞太红了，烤得人脸颊发热。

　　数学老师的右手搭到希妍肩膀上，希妍觉得，那只手湿答答的，她的衣服都被泅湿了。
　　那只手除了湿，还很热，烫得她肩膀那一块皮肤生疼，疼得厉害，没一会儿，就全身都在疼了。

　　“希妍，你明白的，也愿意的，是不是？”数学老师喊，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抖然收紧，希妍跌进他怀中。

　　希妍一直觉得数学老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爽的，洁净的，平静的，温和的，可是这会儿，所有的认知被颠覆，数学老师身上浓浓的汗味儿，他的白衬衫湿漉漉的都是汗水，他的胸膛起伏不平，呼吸粗重，心跳咚咚作响。他俯下头，嘴唇朝她凑了过来，她闻到芹菜味儿，他中午吃芹菜肉包子了。

　　他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了，很热，热得滚烫，像铁匠刚从火炉里夹出来的烧红的铁块。
　　那两瓣铁块在发抖，如秋风中枝头瑟瑟发抖的黄叶，有一条软软的小蛇一样的东西顶开她的嘴唇，犹豫着，像孩子要进迷宫寻宝，既害怕，又跃跃欲试。

　　希妍身体发软，她以为自己要滑倒地上，可是没有，他紧紧箍着她，箍得很紧。

　　他把希妍压到窗沿上时，希妍想，完了！

　　什么完了呢？希妍不知道！

　　她没完，数学老师摸索着扯她裙子时，房门轰一声响了又砰一声合上。

　　“有人看到了。”数学老师通红的脸在瞬间发白，惨白惨白，“希妍，你先回家，回头我去找你。”

　　希妍没等到数学老师来找她，也不需要。

　　仅仅十天，十天后，她从同学口中听说，数学老师结婚了，妻子是同学校的一位女老师。

　　***
　　又一次相亲到来，这次介绍人是希妍的大舅，大舅说，这次的相亲对象三十岁，身高一米八，长得很帅，是一个科研单位的工程师，房子买了，汽车也有了，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

　　“这一位你要是还不中意，我就让老曹家所有亲戚不再给你介绍对象。”大舅放话。

　　希妍觉得，自己得顺应形势跟一个男人领一张结婚证搭伙过日子了，于是，这一次相亲她郑重其事，挑了最合身的一条连衣裙穿上，化了淡妆，提前十分钟来到见面的酒楼。

　　工程师也很守时，也是提前十分钟到来，长得真如大舅说的那样，很帅，也没有很奇葩地带一个相亲团来相亲，没有要求吃饭AA制，没有盘问希妍家祖宗十八代，没有问她有没有积蓄房子票子工作情况。

　　他看起来憨厚，聪明，自律，融合了希妍的邻家大哥哥、同桌和数学老师的性格特点。

　　希妍想，就是他了。

　　相亲的过程相当愉快，工程师陪着希妍走出酒楼，在酒楼门外，他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给希妍，也跟她要手机号码。
　　显然，他对希妍也很满意。

　　希妍掏出手机，想拔打他的电话把自己的号码给他，一辆婚车开了过来，从车上走下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男人衣领上别着一朵红花，红花垂着红色绸带，上面新郎两个鎏金字很刺目。

　　男人弯腰去开车门，忽然又顿住，抬头看希妍。

　　十几年过去，男人没什么变化，眉毛依然黑浓，眼睛大而有神，看过来时，就好像初中那三年同桌的情形，眼睛晶亮，里面聚拢了无数星星似。

　　希妍收回手机，对工程师说：“我突然想起来，单位里还有事情没做完，我得回去了，再见。”

　　再见，再也不相见。
　　这次相亲又完了。

　　为什么他们那么容易就走进婚姻，而自己却只能一直逃避？
　　希妍自问，无解，于是，她只能独自一人，走在落叶萧瑟的街头，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