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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小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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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金雀花全部凋零的几个月后悄然降下。
那天早上祁涟走出房门时,一片莹白的薄絮飘飘扬扬落在他的发梢。小屋周围已经铺了厚厚的积雪,更多的雪花正从铅灰色的穹顶飞洒下来。又一个漫长而严寒的冬季到来了。
他返回房间里。
室内的供暖很足。听见足音,薛垣懒洋洋地从白色的被子里抬起头,蓝色的眼睛微微眯着,仿佛一只蜷缩在自己尾巴后面的北极狐。自从进入深秋,他的身体就渐渐变得不大对劲,总是频繁地觉得疲惫,精神也有点萎靡,却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病了。
祁涟在床边坐下,摸着他的额头:“外面下雪了,你想去看看吗?”
薛垣瞄了一眼窗外,从床上坐起身。他身上还懒懒的,但他明白,祁涟是想让他开心一点。
祁涟取来防寒服和厚毛毯,把他层层包裹起来。防寒服是用他以前的太空服改制的,这让他又有了一点将要出舱登陆冰彗星的错觉。
而屋外的景象更加深了这种错觉:这里变成了一颗陌生的星球。地表被冻结的落雪覆盖,恍似北西伯利亚低地长年被冰层覆盖的广袤平原。
他蹲身抓了一把没有冻结的积雪,让它们从戴着手套的指间落下,说:“我们堆雪人玩吧。你负责堆,我负责玩。”
“好。”祁涟的样子似乎挺开心,不知是对雪人感兴趣,还是为薛垣的精神好了一些而高兴。他很快团起了一只硕大的雪球,摆在正对窗户的位置。
“你想堆个什么?”
“雪姑娘,小王子,还有狐狸。”祁涟轻快地回答,一边用手把雪堆拍得紧实。那个雪姑娘的故事,薛垣始终没告诉他结局,他也并不追问。
“你可真够贪心的。嗯,我再帮你添一点东西。”薛垣摘下手套,把手放在雪堆上。指尖微动,一枝玫瑰“扑”一声凌空绽放。
这个小把戏他很久没玩过了,手法很有些生疏。祁涟如获至宝,拢起一个小雪包,把那朵假花小心翼翼插在上面,就好像那是一朵真正的玫瑰。
薛垣想说什么,一阵寒气吸入肺里,不禁转过脸轻声咳嗽。祁涟慌忙转到他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寒风,“你还回屋里去吧,我堆给你看就好。”
薛垣点点头。他的头又开始作痛,还一阵阵恶心欲吐。对于自己的症状,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数:看这样子,十之八|九是“辐射病”。
重新把薛垣在屋子里安顿好之后,祁涟又回到外面忙碌。他一定精心计算过放置雪人的角度,躺在床上刚好可以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着依旧单薄,与夏天无异,白皙而结实的小臂祼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他的体质寒暑不侵,怎么样也不会生病。所有的肉|体痛苦到了他这里,仿佛水流遇到了磐石,只得绕路而行。
薛垣叹了口气,心生羡慕。他的胸口疼得厉害,似乎刚才的寒气在肺里结了冰。但他明白,那不是寒气的缘故,是他的身体在衰竭。
太阳爆发时的超量γ射线,以及“希腊朔日”自|爆产生的核|辐射,恐怕已对他的身体造成了隐蔽而不可逆的损毁。普通人受到强烈的核|辐射,几天甚至几个小时内就有可能表现出症状。但他曾是经受过“魔鬼训练”的特殊兵种,体质比普通人强得多,症状出现得晚而缓慢,以至于他一度以为辐射并未给他造成太大的伤害。
但它终究还是来了。
如果回到联邦舰队,可能有办法医治。而在这里,结果只有一个。
他不想把实情告诉祁涟。能撑一天,就多撑一天。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启动他的秘密计划:关闭这个宇宙,把祁涟送回去。
那之后的事情,便不再与他相干了。
他想象着,离开自己以后,祁涟还将度过怎样漫长的岁月。无病无痛,无欲无求。他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自己的确算得上是他的父亲,尽管肯定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进而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以及那个高维文明。
那个文明,是人类文明之父。
如同人以自身为模板创造了人工智能,那个文明以其自身的代码创造了人类的宇宙万物。
但不要以人类的情感去理解那种父性:它是人类的父亲,但并不爱人类。恰恰相反,它对人类文明怀有恐惧——那正如人类对技术奇点的恐惧。
希腊神话里的神祇族有一个特点,通过放逐自己的父亲取得统治地位:克洛诺斯放逐了他的父亲乌拉诺斯,又被儿子宙斯放逐。
这或许正是那个赛博文明自身的历史。
它放逐了它的父文明,在宇宙中生存下来,现在又害怕人类文明将会把它放逐。所以它说:文明不在乎善恶,只在乎生存和扩张。
有一霎,他的心灵忽被一个诞妄的念头攫住了:说不定有一天,幸存下来的人类文明会与那个高维文明正面交锋,上演一出跨宇宙的诸神之战。
不过,那必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久得说不定已经超越了“时间”这个概念本身。
祁涟以创作传世艺术品的态度,认真塑造那三个雪人。天空转为紫色、大地渐染暮光之际,三个精巧的冰雪雕像出现在小屋外。披着长发的“雪姑娘”从侧面看去很像薛垣,腰肢纤细,脸庞修晳清俊。“小王子”对着一只玻璃罩,里面是薛垣变出来的那朵玫瑰。“狐狸”蹲在玻璃罩的另一边,长嘴尖耳,但是很胖。
祁涟解释说,他在图片上见过的北极狐都很胖。“而且,我也希望把你养得胖一点,那样更好看。”他摩挲着薛垣的下颔,像在抚弄一只狐狸的颈毛。因为被这样摸着很舒服,薛垣就没去追究到底是谁养谁这个严肃的问题。
它们在那里伫立了整整一个冬季。
严寒渐深,又慢慢回暖。薛垣变得愈来愈虚弱。辐射造成的伤害日益昭显出它的力量,他开始出现溃疡。好似有一种无形的白蚁在他的身体深处筑巢,让他的生命之堤从内部崩圮。
他的头发也在以不正常的速度掉落。每天早晨起来,枕头上都会留下一片枯萎的金黄。祁涟很心疼,把那些发丝都收集起来,舍不得丢弃。每晚睡觉时,他总是轻轻握住薛垣的发梢,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止它们脱离对方的身体。
因为体力不支,他们已不再做|爱,只是相依相伴。在这个时间被加速了的宇宙中,薛垣感觉自己的一生也在速朽:从“少年夫夫”到“老来伴”,只走过了从夏到冬的寸尺光阴。
虽然眼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衰微,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
即使失去了激情,即使失去了爱|欲,那种踏实的感觉依然存在着。犹如杳渺的星辰,未必看得见,却永远在心里指引着方向。
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他曾经懵懂地走进一座教堂,在管风琴曲中看见彩绘玻璃的罅隙透过一缕阳光,感到自己被宁静充盈。
现在他又回到了那个时刻。但充盈着他的不仅仅是宁静,还有甜蜜。他知道,他已经得到了救赎。
那么,是时候结束了。
薛垣暗中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寒冬将尽的某个早晨,他把祁涟叫了过来。
病中的日子,祁涟一直守护在他床边,尽一切努力照顾爱人,但却仅仅能让他稍微舒服一点,无法减轻病症。
祁涟束手无策。他的雪姑娘就要化掉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正在失去对方,却不知怎么办好。就像呵护一片捧在掌心的雪花,
薛垣抬手摸他的脸。做出这个简单的动作,已令他感觉有几分吃力。
“别做出这么阴沉的表情,我又还没死。”他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今天天气不错,去帮我做件事,把‘阿尔戈号’和‘恋人号’弄到外面去。”
祁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但顺从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阿尔戈号”的大部分船体都被用作了建筑和生活材料,但驾驶舱和发动机保留了下来,跟“恋人”号一起收存在仓库里。祁涟把它们全都搬出来,堆放在屋子前面残雪初融的平地上。
薛垣摆弄了一会儿,试着连接起电路板和控制单元,它们仍可以运行。核聚变燃料也很充足,应该能够完成他的计划。
为了避免祁涟过早起疑心,接下去的一整天,薛垣都没再提起那些机器。他下厨做了丰盛的早午餐,小麦面包、蔬菜色拉、蘑菇酱,还打开了一大瓶他们自酿的果酒。
在餐桌上,他“无意中”把话题引向了自己的打算:“Killian,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有没有发现一件有点古怪的事?”
正在往面包上涂抹蘑菇酱的祁涟停了下来。
薛垣指了指脚下的地面,“这颗行星的轨道,好像不太规则。”
祁涟点了点头:“嗯。阿尔戈号考察队也发现了,这个恒星系其实有两个‘太阳’,不过另外那个太阳是一颗伴星,就像天狼星的伴星β星一样。”
他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把涂好的面包放在薛垣手中。
蘑菇酱是祁涟特制的,浓郁香醇。在舰队特训期间,他偷偷阅读了大量食谱,因为他看见薛垣吃饭总是很简单,于是暗搓搓地痴想,有朝一日给对方做很多好吃的。结果,这些食谱成为了“墙”里用处最大的知识之一。
薛垣咬了一口面包,心思却无法集中于蘑菇酱的味道。他用一口果酒把面包草草地吞下肚子,又问:“那他们有没有发现,这颗行星的轨道在收缩?”
破天荒的,祁涟没有马上接话,而是凝眸看着他,像要看穿他心中真实所想。
那样的目光令薛垣一阵不忍,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再回家的人要对孩子撒谎说“爸爸出个差很快回来”。他几乎想要放弃自己的企图,但胸口的疼痛阻止了他。再拖下去的话,他怕自己会没有力气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