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思惘 ...
-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经过一阵刀剑相交的殊死决斗，加里安仰面栽倒在梅隆树宽大的树枝上，有气无力这么问道。他身边，哈尔迪尔趴在瞭望台雕花的木头栅栏边，不比大总管好到哪去。在又一次彼此大打出手且未分胜负的现在，两只精灵气喘吁吁互瞪了半晌，随即又默契继续刚刚被迫中断的话题，仿佛刚刚差点砍死对方的人压根不是自己。
那时，梅隆树金色的树叶洋洋洒洒落了他们一身。萝林特有的温柔微风拂过脸颊，带来水之戒南雅消融绝望的光明力量。南多精灵们三三两两聚在枝梢高处，轻笑着撒下小小的、洁白的树花。银灰色朦胧的光影在整个罗斯洛立安泛起微澜，合着点点映衬在树间的灯光，美丽得宛如梦土。
“当然有。”
托着下巴懒懒看向半根手指都不想动弹的大总管。哈尔迪尔晃晃嘴里叼着的树叶，没什么精神开口回答：
“如果你不喜欢他把你当成缇妮斯，那你就还有救。这么将就一下再过个几千年，说不定能看见你带着某个年轻貌美的小精灵告诉我：‘哈尔你看，这就是我即将共度一生的爱侣。’……”
换了个姿势。他慢腾腾爬过木栅栏，一脚踢在装死的大总管腿上，示意精灵给自己挪个能躺的地方。
“但如果你气愤的是他没认出来你是加里安……那么恭喜你，这辈子就别想爬出来老老实实给瑟兰迪尔当保姆吧——连你们之间最深的鸿沟都无法阻挡你，想放弃简直是天方夜谭。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你所能选择的也只有爱，或者更爱而已。”
“……那我还真是不幸。”
捂着大腿呲牙咧嘴滚到一边。加里安对毫无愧疚躺到自己身边的哈尔迪尔怒目而视，开始思考把这家伙直接从树上踹下去需要多大力气。
“节哀。”
敏锐察觉精灵企图酿成‘萝林统领摔死在自家梅隆树下’的惨剧。哈尔迪尔一翻身，远离加里安的攻击范围，好以整暇枕着手臂看向生闷气的大总管：
“不过，Gally你也不是没有机会……你家陛下最近对你容忍度挺高。既然不排斥，横在你们之间的也没有什么大麻烦，那接受也就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说真的，这次你根本不应该把瑟兰迪尔叫醒，就那样生米煮成熟饭让他对你负责多好。都这么大年纪了，何必继续瞎折腾呢。”
“……怎么？”果断无视他后半句的胡说八道，加里安撑起身子，对于同伴为什么如此论断很是好奇，“你怎么知道瑟兰这些年对我脾气收敛了很多？”
——毕竟是零情商和负情商之间的互动，我能看不出来才见鬼了……
默默吐槽了这么一句，哈尔迪尔朝天翻个白眼，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居然会跟这样在某些方面单蠢到让人心力交瘁的物种来自一个地方。
“你问的不都废话吗，他都把你脾气养大了，还不是在慢慢学着宠你啊？”觉得密林这个大总管简直没得救活该注孤生，金发精灵无奈叹口气，认命敲打着加里安从来没上过线的可怜情商：
“你好好想想，Gally。这事如果发生在一千年前……不，不用那么久，就你刚回密林那会儿。你会生气吗？恐怕最多恭恭敬敬让瑟兰迪尔不必在意，安慰他两句之后自己找个地方顾影自怜去了，哪会像今天这么大动肝火还甩了你家陛下脸色看？”
“……”无声挑眉，加里安眼角抽了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光你，瑟兰迪尔也是。从前不知道你对他抱有什么感情也就算了，他也不会往这方面去想。可一旦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你觉得他可能无动于衷吗？你可是几千年来唯一还在他身边的近卫，当年他对你有多担心多在乎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像他那样的精灵，既然最开始知道你爱他时没有抛弃你，那以后就再也不可能把你放下了。”
伸手拍了拍怔愣的大总管的脑袋，意外发现手感不错，又偷偷揉了几把。哈尔迪尔满足看着加里安顶着一头拜自己弄乱的银毛，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摸出张羊皮纸在精灵眼前抖了抖。
“你看看吧，Gally，你到萝林之前林地国王给我传来的……他写了这么长的私人信件，差点累死送来的画眉鸟，内容主旨却只有一个：让我照顾开导下你的情绪，免得你又心脏病复发或者干出什么自残的事来……顺便告诉他的大总管，如果气消了就早点回去。”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哪个上位者会对自己的近卫这么上心到几乎小心翼翼的程度，加里安。”
捏着底端边缘的手指松开，展现出整个信件的全貌，那大片大片的墨水确确实实书写出加里安最熟悉不过的笔迹。哈统领深深凝视着大总管，眼神深沉而又锐利，仿佛一把刺透人心的利刃，能够直直看进精灵那震撼不已的心底。
“你可以把这当成他对你独特的友谊和亲情。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想来瑟兰迪尔也从没把你当成他的属下看过。”
“但是啊，Gally。别忘了你是怎么爱上瑟兰迪尔的。既然你都可以将近卫的忠心变成誓死不渝的爱恋，那精灵王为什么不可能再次重拾起对你的衷情？……没错，不用瞪我，就是重拾。”
——虽然这么说对王后并不公平。但毫无疑问，她教会了那个懵懂的瑟兰迪尔什么叫爱。而当缇妮斯再无法回来，王者也不再是那个不懂得为何会想将一个人牢牢握在手心中的王者时，你们之间所有阻碍就都已消失殆尽……你现在踏着的，分明就是王后有意无意为你们铺平、最后一条互相救赎的通途。
手腕一抖，重新将羊皮纸收入怀中。哈尔迪尔弯起嘴角。为他们兜兜转转却终究擦肩的过去，更为他们纵然艰难也无限可能的未来。
“你要知道，这世上某个时刻发生的某件事，一定有它的意义。以已生之因，铸未成之果，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在很久之前都有踪影可寻，问题只在于你是否能够找得到你命运的轨迹，并且在纷繁中摒弃所有芜杂，看清你究竟想要着什么。”
“而你也该明白，大总管——从精灵王对你有占有欲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终有回应你相同的感情一天……”微笑看着加里安如同当头棒喝，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模样。萝林的金发统领上瞥了眼树下匆匆前来找人的精灵，上前两步，轻轻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回去好好想想该何去何从吧，Gally……现在，夫人要召见你了。”
……
……
手里拿着爱洛斯交来的巡逻报告书，瑟兰迪尔坐在办公桌后，一行一行仔细批阅。看着副队长对于莱戈拉斯和陶瑞尔在第一次随队行动中的表现赞不绝口，他眼神柔和了一瞬，轻轻将报告放在面前一大摞亟待自己签名的文件上，又一次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眼，在工作时间摸了个鱼。
——莱戈拉斯箭术很好，从平时练习来看就有加里安的影子。虽然也略微继承了些那家伙近战力量不够的缺点，但那无出其右的敏捷度足够弥补这点遗憾。再加上天生对于战斗的敏锐判断力和直觉……或许，也该是让他担起更多责任的时候了。
这么想着，精灵王随手端起桌边的茶杯，却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加里安，过来给我倒杯……”
习惯性想要支使管家，话说到一般才意识到加里安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离开了王宫。瑟兰迪尔突然像被人卡住喉咙一样熄了声，贴在杯沿的手收紧，在指尖泛起和陶瓷一样暗淡无力的惨白。
——还真是离不开他了？
沉默半晌，重重将被扔回红木桌。王者按上有些抽痛的额角，将神色尽数隐于手掌遮掩下，在脸上落下一片无奈浓重的阴影。
端着新泡的茶水站在门外，费伦眼神复杂。想起这几天来精灵王曾无数次用同一个名字叫错所有在他身边服侍的精灵，他也只能微微叹口气，默默推开了面前大门。
“陛下，您跟总管到底……”
把茶水稳稳端到瑟兰迪尔面前，顺手收了那让他气闷不已的杯子。想起大总管临走前凌乱的衣衫和黑到极点的脸色，费伦小哥看着精灵王欲言又止，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这么问了出来。
“怎么？加里安跟你说什么了？”
放下撑着额头的手，瑟兰迪尔缓缓抬头，看着面前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的卫队长。
……就是因为总管什么都没说我才冒死来问您的好吗……
嘴角抽了抽，费伦摇摇头。小心翼翼观察了精灵王的神色还算平和，他又深吸口气，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他们说，那天总管从您寝殿里出来……”
“放心，我没怎么他。”
这下听出了费伦的言下之意，瑟兰迪尔有些不耐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你还有事吗？”
“……没有。”
看出国王对提起这件事心情不太好，费伦小哥也识趣闭上嘴不再追问。只是，大总管冲出王宫时的表情实在是让他很难不去担心……尤其当他想起加里安曾经那两百多年的流浪时。在这整个密林，恐怕没有谁会比每个月都给他送信的自己更了解精灵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希望国王和总管之间会有什么间隙，让加里安再度露出和那时一样茫然又不自知的眼神，就好像在这莽莽中土上，尽管看遍不同的景色经历着不同的故事，却宛如无根浮萍，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留在这里，活下去。
“陛下，我想您应该不知道总管当年在密林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作为对故土依恋最深的种族，却无法回家。只能带着满心破败，日复一日在荒野上游荡。不但经常被平原上成群结队的半兽人围攻，偶尔翻越深谷时，也会不小心从湿滑的悬崖坠落；有时大雪封山，一连几天都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甚至每到一处，都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精灵的身份，只为了能进入那些排外性极强的人类的城镇修养疗伤……
——这些都是总管根本不会讲，而您也不知道的事。
想起他寻找加里安时，经常会撞见精灵坐在高处，静静眺望幽暗密林方向的场景。费伦站在国王办公室即将闭合的大门前，看了眼屋内有些怔愣的精灵王，咬咬牙，还是忍不住回头：
“所以，我希望您能倾听下我的恳求，王上……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不要再让总管有机会和理由离开——”
“没有您，没有密林，他是真活不下去的。”
“……”
瞳孔猛然收紧。看着大门被轻轻关上，传来落锁的啪嗒声，瑟兰迪尔没有说话，而是不自觉覆上自己的自己的嘴唇。那双湛蓝如晴空的眼眸现下变得极深，一点点，仿佛承载整个星光夜空，染就最纯粹无垢的深沉墨色。
事实上，那天发生的事情，他还能记得的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
从孤山归来，痛心失落，然后大醉，这些自己都是知道的。丢了缇妮斯的白宝石，就当年看着她在龙炎中化为灰烬一样，心中所泛起的尽是抓不住、留不下的仓皇和无措。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生命中渐渐远去了。就像回不来的宝石，回不来的王后那般，在他毫无用处的抵抗中渐渐从血肉里剥离，只剩下巨大空洞的伤口，在这深冬凛冽的寒风里风干流出的鲜血。
于是，停不下喝酒的动作。明知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买醉，却还是忍不住，渴望用酒精填补那缺失的部分。
然后再醒来时，他已经将加里安衣衫凌乱地压在床上，在精灵身上留下了那么多斑斑驳驳触目惊心的青紫。
他不否认自己的错误。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无法原谅自己。
——该死。
疲惫地按上眉心，瑟兰迪尔咬紧牙关，却怎么也驱不散唇齿间那略带凛冽的花草清香。就像加里安这个精灵一样，表面看起来温和无害，仔细品味，却能够发现那血骨中埋藏的桀骜和凌厉，在沁人心脾的甘甜里夹杂一丝苦涩。
该死……如果全部忘记也就罢了。为什么他想不起他发现自己醉酒时的无奈，想不起他被自己按在被子里的慌乱，想不起他被自己吻住时似挣扎又似沉迷的哀伤，却偏偏忘不掉他嘴唇和肌肤上那让人着迷的味道？！
而且，当他们唇齿相依时，他心中没有被酒精填满的缺失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了。更让瑟兰迪尔分辨不出，能带给他如此安心感觉的，究竟是因为加里安被自己当成缇妮斯吻了，还是因为他吻得是被自己当成缇妮斯的加里安。
……事情有点不太妙啊……
眉头蹙得很紧，精灵王垂下眼，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到头来，我还是把他当成转嫁伤害的替身，再一次在他心上划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吗？
头一次有些懊恼自己当时为何要喝的酩酊大醉。瑟兰迪尔握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么质问自己。
如果你不讨厌他的喜欢，不讨厌他的吻，也不反感这剩下的漫长生命都和他一起度过。那么，就是你能给他的爱了吗？如此简单，如此廉价，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你看着的到底是他还是他身后的倒影，那又有什么资格去玷污他纯粹的感情……仅仅是因为他对你任予取求，永远对你保有忠诚和容忍，就可以高高在上地施舍一点喜欢，以此来将他牢牢束缚在身边成为你自我安慰的工具？
——怎么可能。
晒然一笑，精灵王尔轻轻摇摇头，将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彻底丢弃。
无论是谁，都不能这样侮辱他唯一的大总管。
——他自己更不行。
长出口气，觉得几天来一直缠绕在心中的阴影也渐渐散去。瑟兰迪尔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殿外那颗加里安很多年前亲手栽下的晚枫。如今早已亭亭如盖，枝繁叶茂，在大绿林之灵的指引下随风轻柔而婉转的低吟。就像它那位如今身在几千里外的种植者，无论烈烈夏日还是凄风冷雨，总是那样挺拔沉默地站在王者身边，为他带去永恒不变的陪伴与守候。
“快点回来吧。”
极目望向远方幽深晦暗的树海，巨大的藤蔓顺着树枝垂落，在夕阳偶尔撒落下的微光中镀上一层金黄。王者安安静静开口，声音温柔低沉，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未出口的思念和歉意镌刻风中，顺着水汽蔓延过安都因河，到达对面那片盛开鲜花的梦土。
当习惯了什么时，就连一秒钟的分别都难以忍受。
该回家了。
你也该回家了，Gally。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思惘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