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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古剑奇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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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九月;地点,A市南区某居民小区内。
工作日早上的十点半,通常这个时候居民小区内都是非常安静的,然而今天在D栋14楼C单元内,却不时爆发出仿佛一个刚发现老公有了外遇的主妇大发雷霆的动静——
“呯!” 那是平底锅狠狠砸到地上。
“嗙!” 这是又一个瓷碗打碎了。
“哗啦啦——!” 好像是那套双立人的刀具……
忽然四周安静了下来。
展昭小心翼翼地从沙发后面探了探头,随即只见一个大号马克杯猛地向他砸过来——
“喂!”千钧一发之际他又缩回到沙发后面,然后看着那只马克杯重重地撞到墙上变成一堆碎片,“白玉堂!你倒是想想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同样缩在另一张沙发背后的俊美青年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苍天可鉴,他怎么知道那么一把看上去不太起眼的短剑上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麻烦” ?
正常人都不会想到会有……
鬼吧?
“玉堂,看!”就在这时,展昭一脸惊讶地站了起来。
“小心点……”意识到那阵打摔砸的动静又平息了,他也学展昭慢慢地探出头去,然后张口结舌地看着那个站在客厅中间的身影。
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民国时常见的对襟褂子,清秀的脸绷着,怒目圆睁。
只是个孩子……不,只是个死时年纪不大的鬼。
半透明的形体,就像是烟雾聚集而成,没有丝毫实体的感觉。
少年大张着嘴,看口型是在嚷嚷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而且身边的展昭也是一样。
“他好像想说话?”展昭皱了皱眉。
他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看到展昭的表情,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妙。“展昭!”
可惜在他出声阻止之前,展昭已经从沙发后走了出去,径直迎向那个愤怒的鬼魂。“小心!”看到鬼魂猛地向展昭扑去,他立刻也扑了过去。
“嘭!”一声巨响,白玉堂连人带沙发被抛到了墙上,忍着后背的剧痛站起来,他亟不可待地寻找展昭的身影。
然后看到他依然站在刚才所在的地方。
可是……
那不是展昭。
熟悉的脸上却有着陌生的神情,愤怒的,带着一点少年的锐气。
不是他所知道的温文内敛。
这时他意识到那个少年的鬼魂不见了,“展昭……”明白对方做了什么之后,他抑制不住惊讶与恐慌,慢慢地,一步一步向那人走去。
忽然对方一转身,径直向阳台飞跑而去——
“展昭!”眼睁睁看着人就这么翻出了窗户,他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立刻冲到窗边往下一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尸体,血迹,什么都没有。楼下居民们照样进进出出,连停下脚步的人都没有。
可他明明看见展昭跳了下去……
太过强烈的冲击使得他心跳如雷,靠着墙慢慢地坐到了地上,白玉堂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掏出手机,拨了排在通信录第七位的那个号码。
“小五哥?”连线那头传来甜美的女声,“怎样,顺利不?”
“顺利你个头!丁月华,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他对着手机这么吼道。
※ ※ ※
“白玉堂!你冲我嚷有个屁用!我家BOSS那么一大活人在你跟前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还没嚷呢!”
半个小时之后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丁三小姐吼人不带喘气的功夫显然越来越炉火纯青。不过等她看清楚屋子里的狼藉景象后不禁一怔:“地震啦?还是台风过境啊?”
白玉堂瞪了她一眼。
然而丁月华好像没感受到他的恼火,她若无其事地向地上的碎片堆扫了几眼,从一堆瓷片下抽出了一把短剑。
长约一尺三寸,剑柄和剑鞘所用的花梨木有着被长年摩挲而生的色彩与光泽,乍看上去是唐剑的制式,但是细节处的一些装饰太过花巧,泄露了真实的制造年代。
大约是清中期或晚期的作品——丁月华记得二哥是这么说的。
她眯眼看着这把短剑,“我跟二哥说了……他说,他根本没寄这把剑。”
“什么意思?”他一挑眉。
丁兆蕙那家伙搞什么鬼?
“就是说这把剑是自己出现在包裹里的啦!”丁月华皱着眉抓了抓有点自然卷的短发,“也怪我收到东西光顾着高兴,都忘了和二哥说……”
白玉堂无言地舒了长长的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半个月前丁月华收到丁兆蕙从国外寄回来的一大箱子礼物,其中就有这把短剑,拆箱的时候他看到就惦记上了——因为展昭喜好古代兵器……
于是他特地向丁月华借了这把短剑。
谁知道赶上它大酬宾,还借一送一!
“小五哥,别垂头丧气的,我说不定有展昭的下落。”这句话一下子让他回过神来,“怎么说?!”
他激动得猛地从地上跳起来。
“二哥说这把剑是他上次回国时候在古玩市场买的……那家店的地址……”看着他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丁月华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我记下了。”
※ ※ ※
A市的古玩市场,在北区的最北边。
飙车过去,在路上白玉堂已经设想了种种可能,包括把店老板压在墙上拿剑抵着他逼他说出展昭可能在的地方——被当成抢劫他也不在乎。
当然前提是那老板知道展昭在哪儿。
然而到了现场,情况完全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
名叫“汇宝斋”的店面,大白天的拉着卷帘门,不断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间或夹杂着哭爹喊娘的声音。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有些还在议论到底要不要报警。
愣了一会儿后,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冲上去开始使劲拽那个卷帘门。
这□□摔的动静,就和刚才在他家发生的一模一样!
那小鬼……还有展昭,肯定在里面!
“丁月华!你倒是来帮忙啊!”没有上锁的卷帘门,按说像他这么个勤加锻炼的成年男人稍用点力就能提起来,可眼前这道门就像坠了个百八十斤的铅块,无论他用了多大力气就是纹丝不动。
听他这么一喊,丁三小姐看了看四周的人群,最后还是决定牺牲自己的淑女形象,一挽袖子上前就准备帮忙。
就在这时,“哗”的一下门忽然开了,白玉堂则因为用力过猛一下子仰天摔倒。
“昭哥!”看到从里头慢慢走出来的人,丁月华惊叫了一声,但随即就意识到不对。
她一脸悚然地盯着对方。
这干啥呢?□□啊?好好的年轻人咋干这个呢?听闻了刚才店内的惨烈战况,四下里众人看着展昭开始窃窃私语。
忽然展昭——被附身的展昭拔腿就跑,速度之快令人惊叹。
“别跑!”白玉堂一个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按着腰就一路追了上去。
那人便衣啊?还是寻仇啊?会不会打起来……人群又开始了新一波揣测,丁月华哭笑不得地听了一会儿,正打算也追过去——
“哎哎!小姐小姐。”一个中年男子腆着个大肚子从汇宝斋的店面里跑出来,手里还捏着个小纸包,“刚才那个人你认得的?”
这个……是不是要赔偿损失?她心里不禁抹了把汗。
“那是我朋友。”汗归汗,还是承认了。
“唉,不好意思啦,店里面卖出那样不干净的东西啦,小姐,这个给你朋友。”操着颇为明显的南方口音,男子将那个纸包塞进她手里。
“这是……”她打开来看,只见几十张黄纸鬼画符。
“这个很有效果的啦,我自己经验过,只要拿一张往这里这么一贴!那些东西就动不了啦。”男子边说边往自己油光锃亮的脑门拍了一下。
丁月华内心顿时瀑布汗。
合着这还不是头一回啊!这种有备无患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请问……”压下想要脱下高跟鞋往对方脑门甩过去的冲动,她露出一个带点忧虑的笑容,“您知道我那朋友可能往哪里去吗?”
照你说的情形,那个鬼魂可能是对某地有所留恋——这是二哥丁兆蕙的说法。
“哦,那个啊,”对方又拍了一下脑门,“我是在……”
地方不远,记下后丁月华立刻向那里赶去。
※ ※ ※
在A市的城市规划中,北区是最晚开始进行旧城改造的。这里的居民区大多房龄很长,甚至有不少是民国时期建造的民房,随着人口增长早就有点不堪重负,各种公共设施也是老旧得不行。
大规模动迁好几年前就开始着手进行了,七月初的时候,终于最后一批居民搬迁完毕,几天后挖掘机推土机就轰隆隆地开始作业。
到了这会儿,只剩下最后一片民房还未拆除。
白玉堂追着人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在砖块瓦砾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追着追着就看见展昭闪进了一个巷口,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工地没有开工,倒也正好。
然而进到巷子里半个小时后,白玉堂觉得自己有点晕了。
对于北区民房的结构复杂性他也算有所耳闻,但是现在身在其中才知道,就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没人带路,压根儿就找不着北。
各种随意搭建的棚屋,砖房,小阳台,层层叠叠,见缝插针。而且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在里面转了几个弯,顿感“云深不知处”。
最后他索性闭上了眼。
这一片区域的面积很大,足够抵消远处街道上的各种杂音,今天又没有施工,所以虽然是市区,却安静得近乎异常。
他听到左前方有人在走动的声音。
睁开眼,没有路,隔在他和那些脚步声之间的是一栋砖房。
顾不上房子看着快倒了的德性,沿着宽度只容一人通过的楼梯上到晒台,他立刻就看到了展昭。
他正站在一栋屋子的大门前。
比起周围看着就像违章建筑一般的红砖矮平房,展昭面前的这栋屋子简直可说是件艺术品——白墙青瓦的标志性配色,微微上勾的檐角,刻了花纹的瓦当上青苔斑驳,黑漆着色的大门上还有一对兽首的铜环。
怎么看,都是应该列为保护单位的古建筑。
而展昭看着它的目光,有点不寻常。
忧伤和追忆……不仅仅是这些,还有隐隐约约,却让人无法忽略的愤怒。当然他认为这些情绪并不属于展昭,而是那个此刻附在展昭身上的鬼魂——
那个少年与这里有渊源。
做出如是结论,在对方意欲离去的时候他一下跳了下去,“你站住!”
对方站住了。
“凭你可拦不住我。”顶着展昭的脸,露出这种轻蔑的笑容,看上去特别欠揍。
而他也就真的握紧了拳头,“那还真得试试看!”
话音未落他就扑上去了,可还未近身,对方只是一抬手,他就感到像之前一样股大力袭来,似乎拽着他将他凌空向后甩去。
这一次没有撞到墙,因为这力道半途消失,他摔到地上,被碎石硌得一阵剧痛。然后他揉着腰扶墙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前方似乎从天而降的丁月华。
丁三小姐也的确是从天而降——她从边上一间空屋的窗户里忽然钻了出来。
而现在,她的手停在距离展昭额头不到两公分的地方。
0.1秒前,她将一张黄色的符纸贴在了展昭的额头上,而这会儿符纸已经不见了,红色的鬼画符印在了展昭的额头,发出耀眼的红光,瞬息又隐没。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事实上确实发生了什么。
被附身的展昭,动不了了。
※ ※ ※
“小子,你叫什么?”回去的路上,白玉堂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后排的展昭,镜子里展昭的影像有着隐隐约约的重影。
对方不答话,这也是意料中的。
可就在他为长期斗争做心理建设的时候,少年忽然开口了,“宋瑞,宋朝的宋,祥瑞的瑞。”
还真是挺祥瑞的……他在心里吐槽了一下。
“喂!”忽然对方探了过来,他吓了一跳,“丁月华,你倒是把人拽好!”
为了行车安全丁三小姐立刻照办。
“我说……”后视镜里,可以看到那人笑得有些邪气。
如果有机会能揍这小子一顿的话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啊啊啊啊那可是展昭的脸!这么想着,他没好气地应道:“什么事?!”
“想不想知道,要怎么做我才肯离开这副肉身?”
一记尖锐的摩擦声——
是白玉堂猛踩了刹车。
※ ※ ※
“那房子我爹建的,那时候我们宋家也算这一片儿数一数二的人家了……”随着语调缓慢的叙述,白玉堂开始在脑海里拼凑这小“鬼”的生平。
宋瑞是民国年间生人,今年该有一百多岁了。
之前看到的那栋古宅是宋瑞的家。
而他生前的那些事跌宕得跟电视上的苦情民国戏似的——自幼丧母,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续了弦,很快又有了一个弟弟,自此继母私下里对他益发冷淡起来,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他在父亲那里无话可说,这样渐渐的父子之情也越发凉薄。
“后来,我十四岁这年,端阳这天店铺里的伙计忽然说我偷拿了账房的钱,又说我在外头学人赌钱,爹在我房里找见了赌场的筹码,大发雷霆,把我一顿好打赶了出去……”
讲到这里的时候,宋瑞似乎有些激动。
而他与丁月华则沉默着对视了一眼,这么明显的陷害,想必现在少年自己也已经识破了吧?
“我在外头待了几天,没吃东西,最后捱不住了想回去求求我爹……可就在这天晚上,我在路上遇见有人打劫,那打劫的跟我迎头撞上,他捅了我一刀,我就死了。”
用最简单的语句描述了自己的死亡,宋瑞咧嘴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
所谓像民国苦情戏似的……只是像而已。
真实发生过的事,总是比任何情节编排都要来的让人感受深刻。
“死了之后我就发现自个儿被困在了那条巷子里,我看着旁人把我的尸体运走了,本以为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会有什么黑白无常来带我去投胎转世,可一天又一天,谁也没来,我就在那儿傻待着,谁也瞧不见我,听不见我……”
漫长的,不知道何时才能终止的寂寞与无力感。
使人躁而动怒。
“我发现我发火的时候就能弄出些动静,于是我就用这些动静去吓人,久而久之,大家就传说巷子里闹鬼,一天,来了个白毛老道……”
或许是游方的道士,又或许是居民不堪其扰请来的,总之那老道还真有些道行,他能看到宋瑞,与他说话,最后还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老道将他封在那把短剑中,又去宋宅搞了点小动作,弄得宅中不宁了几日,随后再找上门去,对宋父说宅子里不干净,须供养这把剑才能保得安宁。
有点儿像强迫推销,白玉堂听了忍不住在心里汗了一把。
“那老道说我冤屈枉死,所以怨气太重不能转世。既是我的家人害了我,就让他们把我供着日日跪拜,有朝一日我怨气消了,自然就能再去轮回。”
“难道到你现在怨气还没消?”听宋瑞这么说,他和丁月华同时脱口而出。
宋瑞横了他们一眼,“还有一个人活着……”
“啊?”
“宋家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幽幽地说,“我的小弟,宋翔。”
后母的独子。
白玉堂只觉背脊涌上一阵寒意,据宋瑞的说辞,他的这个弟弟那时不过几岁,一个孩子懂什么?也值得他这么怨气难平?
“他知道的,”宋瑞的语气,透着一丝阴冷的味道,“后来我被供在神龛里,宋翔大了几岁之后就总是跪在神龛前头哭,他说那时他看见二娘将筹码偷偷掖进我房里,就是怕事什么也没说……”
“你到底想要我们干嘛?”白玉堂扶额。
“帮我找到宋翔,他还活着,不过活不了多久了。”宋瑞一字一句地说:“他死之前,我要见他。”
至于见他做什么,他没有说。
直觉不会是好事,但是白玉堂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答复。
“喂。”不过宋瑞没让他有太多时间犹豫——
“你帮不帮忙?”
※ ※ ※
如果宋翔真的还活着那就该有一百多岁了,这把年纪的老人在A市不会太多,逢年过节还是街道里委关怀爱护的对象,找起来应该不会太困难……
才怪。
整个A市划分为十五个区,每区十余个街道,统共加起来就有将近两百个街道,每个街道千余户,加上这些年人口搬迁等等因素……
虽然不比大海捞针,但也不容易了。
丁月华说或许有些人脉能帮得上忙,早早地回去了,临行时她把白玉堂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真的要帮忙?”
“不然怎么样?”他瞪了瞪眼,展昭还被附身着呢。
就跟人质似的。
于是丁月华一瘪嘴,走了。
已至深夜。
从大约一个小时前开始屋子里就安静下来了,白玉堂只能听到自己敲打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声音。
不,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宋瑞,他知道他一直醒着,就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意图黑进某个数据库未果之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倒骑着椅子看坐在沙发上的人。“喂,你不睡觉?”
“我不用睡觉。”宋瑞笑了笑。
“你是死人当然不用,那展昭呢?”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宋瑞猛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他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那么好笑。
过了好一会儿宋瑞终于停了下来,但那张脸上笑意未消,就问了一个特惊悚的问题。
“你喜欢他,是吧?”
“什么?”
白玉堂只觉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鬼还会个读心术是怎么的?
“你喜欢展昭啊,是吧?”宋瑞一边说着还一边向自己指了指。
看着现在被他占用着的那张脸,白玉堂觉得有有点儿头晕。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宋瑞接着说,“你看着他那个样子啊,他怎么可能没发现?那德性就跟……”
宋瑞忽然噤声,是因为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并扑过去了——
一张符纸眼看就要贴上,愣是在距离一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
“再不闭嘴,我就把这玩意儿糊满你脸上。”他咬牙切齿地说。这种威胁有点儿幼稚,不过宋瑞倒还真的乖乖闭了嘴,然后两眼一闭,整个人向边上一倒,睡了。
他扶了扶额头,回到电脑前继续查阅可能与宋翔有关的信息。
最后,就趴在键盘上睡去了。
他做了梦,先是梦见第一次遇见展昭时的情景。为了下一本书的合约,他在会议室里等待着自己的责编,透过忘了拉上的百叶窗,可以看见主编室内一个五官清朗柔和的男子似乎正与主编对峙着,他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男子过于肃然的神情吸引了他。
没多久,男子起身将一个信封留在了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后来他听责编说,那个人叫展昭,刚进入出版业没多久的编辑……与主编发生冲突是因为他所负责的新人写手,由于其文风与某个正在当红作者十分相似缘故,公司便给出了由其充任枪手的提议。
将已经具有商业价值的名号利益最大化,秉着这样的经营理念,这种事在出版业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案例。
“但是那小子反应很大,说什么不公平,都不惜辞职了。”他的责编说起这件事时显得非常不以为然,“至于嘛,现在哪里都是这样啦,反正那个新人一样有钱拿,也不吃什么亏。就算能署名又怎么样,不红还不是……”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他取消了下一本书的合作。
之后他找到展昭,表示希望他能够做自己的经纪人。
“白先生,说真的,你的书一直以来都很畅销,并不需要……”一开始展昭显得很疑惑,但在他一再表示自己实在不善于应付讨价还价书籍宣传等等乱七八糟的杂务之后,他还是欣然应承了下来。
当然等展昭发现那些所谓的“不善于”是某种善意的谎言……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现在展昭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出版公司,他们也已经成为情谊深厚的……
好友?
随后梦开始变得破碎凌乱,一些他本不可能熟悉却偏偏很熟悉的场景,高大巍峨的城墙,围绕着城墙的,清波荡漾的护城河……繁华市井,鳞次栉比的商铺……
清明时分,河上船只如梭,行人摩肩接踵……
还有月夜,清风。
急迫的鼓声,是谁心中有怨愤或冤屈亟需一吐为快。
也有欢笑,只是有些模糊而且遥远。
而在雨水的潮湿与泥土的清香之中,还有一丝酒气,若有若无,从遥远的记忆深处逶迤而来。
泽琰。
温润低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陌生却又熟悉,可说话的人却总是像春寒料峭的清晨里被雾气笼住的红梅,总是那样的隐约……
※ ※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展昭睁开了眼睛。
抹了抹脸,他起身到盥洗室洗了把脸。略嫌冰冷的水温很好的振作了精神,抬头看向水斗上方的镜子,他眨了眨眼。
“多谢。”近乎耳语的低声喃喃。
然后镜中人的表情变了,露出一个有些了然的微笑。
他再度把脸浸到冷水里。
半掩的门外,白玉堂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两个小时后天光大亮,就在白玉堂对着电脑纠结是该继续奋战还是先祭五脏庙以及目下展昭还需不需要祭五脏庙的时候,丁三小姐秉持她一贯的作风踹门进来了。
“找到了找到了!”眼下的青黑表明她也是未能成眠,白玉堂接过她手里的资料就立刻翻看起来。“哪一个?”
复印件上的照片稍微有些模糊,是张集体照,似乎是什么老人院的活动纪念。
“这个。”丁月华点着第三排左起第一人。
“他是宋翔?”白玉堂对照着照片下的名单,相应的位置上分明写着另一个名字。
“就是他!就是因为名字变了才这么难找……不过我核对过前期资料,的确就是他没错,十年前子女移民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没有跟去,一直一个人,也不和其他人交流。后来他住的老城区失过一次火,那之后他就住进了这所养老院,那场火烧掉了一些户籍记录,他本人也受了惊吓不太清醒……”
他听着丁月华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似地讲前因后果,冷不防展昭忽然过来抽走了手里的复印件。
“果然是他……”
宋家其实很久以前就搬离了这里,而当时宋瑞附身的那把剑则留在了原宅,说起来他和宋翔也是几十年不见了,不知道鬼魂到底是怎么辨识一个人的?
不过看对方专注的目光,白玉堂想应该是不会错了。
“你看,我没胡说吧。”丁月华得意地撞了他一下。
“亲~我对你的认识有了质的飞跃有没有?以前混摩萨德还是中情局还是有关部门的亲,你真是好~厉~害~”配合做了一下夸张演出,他顺带捏了一下丁月华的鼻尖,换来丁三小姐一把拽住他的领子——
“我说,真没问题啊?要让他见着那老头了,来一出鬼玩人怎么办?”
“放心。”他看了看那边似乎陷入了沉思的“展昭”,“一打鬼画符就能搞定的主儿,怕什么?!”
丁月华想了想,一抿嘴算是赞同了。随后把他拽得更近:“小五哥,你也知道我这么拼命是为了啥,把这尊神送走,你就赶紧和昭哥不成功便成仁了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白玉堂翻了一个白眼,拉开她的手,“知道了。”
他们俩在这边嘀嘀咕咕的,而那边的“展昭”——宋瑞则在凝视了好一阵之后终于回过神来,“他在哪里?”
白玉堂觉得,他此刻的神气像极了那些要去寻仇打架的小混混。
展昭也有这种脸……
“我们会带你去的。”他说,丁月华在边上叫起来:“什么‘我们’哪?我也要去?”
白玉堂瞪了她一眼。
“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就行了。”宋瑞眯了眯眼。
回答当然是——
“不行!”
※ ※ ※
如果只有宋瑞去,那么上天入地穿墙透门没有他不行的,要见谁轻而易举。但是加上他与丁月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非亲非故,如果直说要见这么个混沌状态的高龄老人倒还真有点难度,万一见出个三长两短福利院也是要担责任的。而且就这么径直找过去的话目标太过明显,谁知道宋家这位小哥究竟会做什么呢?
于是白玉堂以个人名义捐赠了一批书籍,联系这件事的时候他向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委婉表达了希望实地察看的意愿,然后顺理成章的得到了邀请。
准备前往福利院,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
因为福利院那里不便停车,他们一行三人搭了地铁,这天刚好是休假,又是节日,一路上哪儿人都很多,热闹得不行。只是他们三个走在一起又保持距离,气氛又有点诡异,所以偶尔也会收到别人的侧目。
出了地铁,他们不得不穿过一个正在举行庙会的广场,以非常缓慢的速度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着。
忽然展昭——宋瑞停下来不走了。
“怎么了?”丁月华一脸戒备。
白玉堂插在外套兜里的手也捏住了符纸。
“我想要那个。”他向边上努了努嘴。
白玉堂顺着往那儿一看脸就垮了下来,糖葫芦?这什么时候这小子忽然要忆童年么?
“小五哥你管管他……”丁月华也囧了。
这要怎么管?
“不让你白花钱,”宋瑞说着笑了起来,“买串糖葫芦给我,我就告诉你点儿你想知道的事,比如……”
他说着说着就靠过来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差点就听不见了。
可白玉堂听了,全身一个激灵,然后笔直地向卖糖葫芦的那个摊子挤过去。
丁月华无语了。
过不一会儿糖葫芦买回来,最地道的那种,火红的山楂裹着薄薄一层冰糖。宋瑞拿到手就笑了,却是连上头的保鲜膜也不撕,就这么拿着看。
然后三人又开始挤着往前挪,丁月华大概是受不了他们俩大男人这童心未泯的德性,一个人挤去了前头。
这样也好,走没多久,白玉堂就忍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刚才宋瑞最后说的几个字是这样的:
比如,你的那些个梦。
那些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的梦;那些破碎凌乱,只有支离的片段与零星对话的梦。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当时他去了曾为国都的一座古城采风,穿街过巷时,总有些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回来后,梦中就开始出现那些片段。
“一看就知道啊,你身上,有上辈子那些回忆的碎片。”宋瑞微笑着说,“按说喝过孟婆汤,渡过忘川,这些都该被冲得干干净净了,可你身上偏就有,青天白日看过去,跟沙里金似的扎人眼呢,想装没看见都不成。”
听了这话他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当然什么都没看到。
“你唬我?”
宋瑞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做鬼多久了?那老道法术厉害,鬼差来了也带我不走,日子就了他们就来找我聊天,我听他们说偶尔也会有你这样的,老是执迷不悟,不肯忘记。”
他沉吟了。
鬼差兄有文化,说得多好。
是执迷不悟。
他的那些梦,虽然破碎,但终点总是只有一个,鲜血染红了白衣,很多很多的不甘心。
痛苦的记忆,可他就是没有忘。
忘者,心亡。
他对那个人的心意从来不死,于是又怎么可能忘?
就这么沉吟着,两人都是一言不发,慢慢地走,终于穿过了广场。丁月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看见他们就一叠声地催促起来。
福利院就在两个街区之外,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显得对他们有些好奇,丁月华很上路地应付了大部分谈话和旁敲侧击,对方边聊边领着着他们往院内的生活区走。
没多久,白玉堂觉得有人拽了自己一下。
是宋瑞,顺着他的目光,白玉堂看到庭院里的一棵树下有人坐着。隔太远看不清面貌,不过既然宋瑞有反应,那应该没错了。
不动声色的又走了一阵,“请问洗手间在哪里?”他问,工作人员指了路后,他一把拽上身边的“展昭”,“走,一块儿去。”
“唉,他们俩一直是这样啦,去洗手间一定要一起的。”身后传来丁月华的声音,他差点跌了一个趄趔。
胡说什么呐?他都能想象工作人员那诡异的表情了。
慢腾腾地转过拐角后,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跑进了那个庭院。
人还在树下坐着,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走到侧面看过去,只见老人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嘴唇不断地张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刚想上前,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你看着就行。”宋瑞看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盯着宋瑞走到老人面前,白玉堂觉得自己背上冷汗都下来了——
这是要搞什么鬼?
这时老人似乎因为视线被阻隔而有了些异动,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
当宋瑞举起那串糖葫芦的瞬间白玉堂还在思考用糖葫芦能不能捅死人的,而下一刻那人却是把糖葫芦塞进了老人手里。
老人茫然了看了一眼手里的甜食,笑了。
然后和之前不一样,这次没有巨响,只刮过了一阵奇怪的风。因为眼睛里进了灰尘白玉堂伸手去揉,随即发现自己又能自由活动了。
而在老人面前的身影变成了两个。
“展昭!”看到展昭向自己这边过来,他赶紧迎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拽到身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另一边,宋瑞的形象已经不像第一次看到时那么模糊,清晰的,几乎与实体没有区别——除了膝盖以下是一团烟雾之外。
但老人的反应已经非常明显,满是皱纹的,始终保持平静的脸上露出了焦虑和伤心的表情,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开始以白玉堂他们都能听得到的音量重复说着:“大哥,对不起。大哥,你不要生气……”
宋瑞静静地看着他。
“我说……”生怕有什么不妥,白玉堂看了看展昭,后者摇了摇头。
那是示意他不要有所动作。
而片刻之后,宋瑞笑了笑。
“想让大哥不要生气么?可以啊……老规矩,”他笑着指了指老人手里的糖葫芦:“你的糖葫芦,分大哥一颗。”
啥?什么情况?信息量稍大,白玉堂一时间有点消化不了。
于是就只能看着老人在迟疑了一下之后,从那根糖葫芦上费力地拔下了最上头的那颗,然后又拔了一颗,再一颗……
最后他颤巍巍地举着双手,将拔下的与仍然留着一半山楂的竹签都捧到了宋瑞面前。
“大哥,给、给你……大哥,你不要生气。”
一个山楂滚落到地上,滚进草丛里不见了。
应该是不可能的,如同烟雾一般的鬼魂应该是无法切实抓握任何东西的,可下一刻宋瑞就接过了老人手里的山楂与竹签。
“很甜呢,大哥已经不生气了。”
他是这么说的。
老人露出了笑容,但随后眼泪就从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里流了出来。老人呜呜地哭着,宋瑞依旧静静地看。
最后他弯下腰,亲了一下老人的额头。
或许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看着可爱讨喜的小弟,借着这个亲吻来表达疼爱之情一样。
哭声止住了。
初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但细看之下,白玉堂才意识到老人是睡着了。
一旁,展昭似乎也松了口气。
“你……”白玉堂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宋瑞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两个——
“多谢。”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而随着这两个字,少年的形体也在瞬间散为一团轻烟,径直向他扑来。
感觉就像登山时从雾气中走过一样,冰冷而湿润。
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不确定少年的鬼魂究竟是怎么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展昭想问。
随后他就睁大了眼睛。
同时,耳边飘过了极轻的声音。
“怎么了,玉堂?”
而这些,展昭似乎都一无所觉。
“没什么。”回过神来,他决定稍后再处理这个问题。拉上人按原路返回,“走吧,月华该等急了。”
他尽量用波澜不兴的语气这么说着。
但是事实上,此刻他正为自己能够再度牢牢握住这个人的手而高兴着。
回去的时候,丁月华虽然不能说等急了,但是和那名工作人员侃大山的素材也的确是快江郎才尽了。
或许女子的直觉确实天生在灵敏度上要优越得多,一看到展昭她就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昭哥?”
那是只有他们这些亲密友人才能辨识出的询问意味。
“月华。”展昭笑了笑。
丁三小姐这下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程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远远望去广场上的庙会正在向夜市发展。丁月华受不了那么多人决定绕道,于是中途就和他们分开了。
“妹子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加油吧,小五哥!”依旧是拽着领子凑到最近,丁三小姐一脸严肃地说。
白玉堂汗了一把,然后点了点头。
※ ※ ※
晚上,他与展昭在大楼的天台上喝酒。秋意渐深,这时的夜晚凉意已经浓重,正适合小酌几杯。
展昭本来在与他聊天,但喝了一口他递过去的酒之后,就沉默了下来。
酒是身在南方的兄长弄来的,水乡有名的佳酿,并非那些工业化生产的市贩货,而是水乡的住民自家酿造,几多工序代代相承,与千年之前相比也几乎毫无变化。
那滋味与香气,似乎越过久远时光,自记忆深处弥漫而来。
“好喝到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笑起来,自己也饮了一口。
展昭却还是一副凝重的样子,沉默了良久,他才轻声说:“这次又麻烦你了……”
“这是什么话?首先东西是我弄来的。”他失笑,“再说你把自己都搭上去了,还不兴我尽点力?”
展昭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也就只有你了……”
“嗯,信你到这地步。”
他几乎是信口就接上的,不过话一出口,两个人就都愣住了。
这件事心照不宣——那天凌晨时分,他看到了盥洗室里的那一幕,由此确定展昭虽然被附身,但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而他则相信他,所以毫不犹豫地帮忙。
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默契和信任,白玉堂很清楚这样的感觉自己对别人不会再有。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连空气中的酒香也似乎更浓郁了一些。
“我这也是没办法。”
他又喝了一口温热的酒,用近乎喃喃的声音说:“谁让我一天到晚脑子都空不下来……”
他看着展昭——
“我满脑子都是你的事。”
然后四周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告白么?
他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又吞了口酒,他迎上展昭的目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让你选……”
因为上一次选择是他做出的,选择离开江南去到京城,选择追在那个人的身边,选择此生一世誓不相离。
这次该轮到展昭了。
说完这句话后,应该只过了片刻。
可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多少世纪那样漫长,然后才听到了答案。
“那好,那我选你。”
展昭是这么说的,清浅的笑意在他嘴角泛开,居然隐约还有些恶作剧得逞的顽皮。
似乎等着给出这个答案已经等了很久。
于是他也终于大笑起来,为两人已经半空的杯子再满上酒,杯盏相叩的时候叮咚作响,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情人为他远行饯别时白色瓷杯发出的声音。
那一次,他走得太远。
月华如霜,此时厚厚的云层已然散开,一轮明月露出脸,是一年中最大最圆的时候。佳节之夜,本就是人们口中的相聚时刻。
远处,似乎正有人开始放礼花……
他就知道展昭会选他的。
一口饮下好酒,他眯眼看着身边人这么想。
宋瑞给了他临别的赠礼——虽然现在已经看不见了,但当时那一刻他看得清清楚楚。
名为记忆,形如金屑的那些碎片。
散落在展昭的身上,阳光下看去,美丽得简直有些刺眼。
转世为人,灵魂被打碎冲刷后重又具形,却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抛弃不了。
他如是,展昭如是。
一切本该就是这个样子。
纵然时过境迁,纵历满月千次,结果也都会是一样。
他们还是会选择彼此相携,一直,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