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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屠苏听了一会儿后道："……先生果然亦知此曲。"
欧阳少恭抬眼："哦？方才那首？听少侠言下之意，于别处也曾听过？"
百里屠苏点点头："说来恐先生不信，我初次听见这首曲子，乃身处梦境之中。"
"为何不信？"欧阳少恭道，"世间本无奇不有，梦由心生、梦回前尘亦不在少数。未知少侠梦中，又是何种情形？"
百里屠苏望着星空："……梦里……是一个叫作榣山的地方，有位仙人在水边抚琴，他的朋友是一只山林水湄间的虺，虺喜爱仙人的琴艺，时常在旁倾听。"
欧阳少恭眉梢微动，看向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继续道："此曲由那位仙人奏来清雅从容，悠然淡泊，换作先生，便带了几许刚柔相济之意。"
欧阳少恭轻声道："……难得，当真难得……少侠虽自言不通音律，却每每能够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得一听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
百里屠苏摇摇头："愧不敢当。"
欧阳少恭淡淡一笑："未知少侠可有略通之乐器？在下望能二人合奏一曲，一抒胸臆。"
百里屠苏惭愧道："只幼时在山野间学得以树叶响声，实不值一提。"
欧阳少恭道："音律之道原本无形，附着乐器已是落了下乘，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万物无所谓拘泥，少侠所言树叶乃是好物，又岂会不值一提？在下愿洗耳恭听。"
百里屠苏见欧阳少恭是真心想与自己合奏一曲，便道："……先生若不介意，便合奏方才那曲如何？"
欧阳少恭自然同意。
百里屠苏从近旁摘了片树叶放在唇边，欧阳少恭抚琴，二人所用乐器不同，更是第一次合奏，然而琴曲与叶鸣声却如演练了千百遍一般熟练和谐，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
乐无异远远地望着两人，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信不过欧阳少恭，然而此刻的百里屠苏仿佛找到了知己，两人合奏十分默契，乐无异不忍心去打断他们，可心里却一点也不好受。
他该怎样跟百里屠苏说欧阳少恭在图谋他那一半仙人魂魄？乐无异实在想不出好办法，又不放心百里屠苏一个人跟欧阳少恭呆在一处，一番抓耳挠腮之后只好悄悄放了个偃甲接近二人所在的高台，偷听两人谈话。
百里屠苏没有发觉乐无异的偃甲接近。两人合奏完毕后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欧阳少恭道："今日当真心旷神怡，高山流水亦不过如此，我二人可比一比那子期伯牙了。不枉在下初识少侠，便有相知之感。"
乐无异望了欧阳少恭一眼，用口型嘀咕："去你的伯牙子期！"
百里屠苏抱拳道："先生助我良多，能结此友谊，亦是百里屠苏一生之幸。"
乐无异掩面，屠苏你被骗了啊！
欧阳少恭回礼："不胜欣悦。"
百里屠苏道："先生博学，我有一事求教，未知可曾听过关于魂魄分离之事？"
乐无异心中一跳，忍不住指挥偃甲凑得更近些。
欧阳少恭奇道："魂魄分离？"
百里屠苏点头："三魂七魄有所缺失，只得一半。"
欧阳少恭望着百里屠苏："……何以忽然问起？"
百里屠苏道："只是想到……若有魂魄如此分离，剩下的、散去的，究竟是什么、算什么？仍是当初那个人吗？"
欧阳少恭思忖片刻后道："……在下以为--残缺的始终便是残缺，天地生灵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变，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作'一个人'？不循常理，终违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为异端？"
百里屠苏眉头微皱。
乐无异心中焦急，想要跳出去反驳，又想到此时暴露实在不妥，硬是把这股冲动忍下来。
欧阳少恭瞧见百里屠苏的表情，问："少侠可是曾在哪里见过那样的人？"
百里屠苏不答。
欧阳少恭道："……虽不知少侠为何有此疑惑，但在下所言并非厌弃于此，只不过见得世情百态，心中感慨，如此异类终究难容于世吧……说来少侠亦是一个命数不同寻常之人，当初闻瑾娘所说，便能想见你一定遇过许多困苦。"
百里屠苏顿了顿后回答："……坎坷虽有，幸而始终逢人相助。昔日为师尊所救，灭族之时免于一死。如今下了昆仑山……又遇众人一路甘苦，更有先生炼制起死回生药，我实在拙于言辞，但此番恩义定会铭记在心。若说当日初下山时，还曾心存愤懑，现今却不敢再轻易这样想。"
欧阳少恭意味深长地注视百里屠苏："……少侠当真可以做到毫无恨惋？"
百里屠苏摇头道："先生高看。我……所经历的一些事情，疑惑有之、不忿有之、怨恨有之，一时怎能尽抛？然而下山历练后，也渐渐能够明白师尊所言，天高地广，心远即安。我只愿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放下那些晦暗之念，而不是变成……"百里屠苏顿了一下，"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也容不得我多想……"
乐无异有些难过地凝视着百里屠苏的背影。
欧阳少恭望了百里屠苏半晌后才道："……少侠能这样，自是……极好、极好。在下昔时也曾遇见许多不平之事，被人视作异类，心中痛苦非常。"
百里屠苏吃了一惊，乐无异也感到十分意外。欧阳少恭的过去，这可是头一次听他自己说起啊。
欧阳少恭淡淡地道："俱是一些陈年往事，都已过去，不必多提。正因如此，在下才心有所惑，颇为少侠担忧，但听少侠方才所说，倒是在下多虑了……"
百里屠苏道："屠苏承情。无怪乎先生年纪虽轻，却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想法，有时又如睿智长者。"
欧阳少恭淡笑："当不得如此称赞。"
乐无异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悄悄收回偃甲，从藏身处走出来。
百里屠苏与欧阳少恭听到脚步声，都转过头来。
"乐公子可是来寻百里少侠？"欧阳少恭问。
乐无异点点头："刚才去屠苏那里找他没找到，没想到在先生这儿。打扰到你们了？"
百里屠苏摇摇头，对欧阳少恭道："时辰不早，先生早些歇息。"说罢后顿了顿又道，"起死回生药我只求一试，不论结果如何……先生勿要因此烦心。"
欧阳少恭点点头："在下自然明白。"
乐无异跟欧阳少恭道了别，牵着百里屠苏的手走了。
走到客房门口，百里屠苏准备跟乐无异道晚安，却发现对方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不困？"百里屠苏疑惑地问。
"嗯，想跟你多呆一会儿。"乐无异盯着百里屠苏的眼睛回答。
百里屠苏把乐无异让进屋中。
青玉坛是道家清修之地，客房铺陈比不上俗世客栈，除了最基本的必需品，连多余的一床被子都没有。
乐无异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坐下，拍拍床铺，示意百里屠苏坐在自己身边。
百里屠苏在乐无异身旁坐下，拿那双黑色的眼眸询问乐无异有什么话要说。
乐无异眨眨眼睛，搭住百里屠苏的肩膀向他凑过去。百里屠苏呼吸一滞，小心地闭上眼睛。
乐无异的唇贴过来，最初只是轻柔地贴着，很快就开始吸吮他的嘴唇。百里屠苏感到一颗心在自己的胸腔里跳得又快又稳，揽住乐无异的腰往自己身边靠。两人接了个悠长的吻，分开的时候彼此都有些意犹未尽。
"我今天就睡你这儿吧。"乐无异道，"反正有两张床，咱两一人一张。"
百里屠苏没反对，轻轻地点了点头，到另一张床上去了。
乐无异关紧门窗躺下去。然而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个吻的缘故，两人都睡不着。
百里屠苏听到乐无异一直在翻身，犹豫了好几次，问："睡不着？"
"……嗯。"乐无异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声。
百里屠苏想了想，起身摸到乐无异的床边坐下。乐无异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会儿后给百里屠苏让出半张床。
百里屠苏愣了愣，红着脸扑通着一颗小心脏贴着乐无异躺下。床铺不宽，两人体格都不纤细，不得不抱在一起才能挤在一张床上。乐无异把脑袋蹭到百里屠苏胸前，于是百里屠苏的心跳得更快了。
两人都没说话，乐无异搂着百里屠苏的腰，手在他的腰眼上搭着。百里屠苏只躺了一会儿就觉得十分不自在，不仅脸颊在发热，就连全身都在发热，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乐无异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百里屠苏胸口蹭了蹭，呼吸喷在他胸口，百里屠苏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僵住了，忍不住道："……无异，我还是……"
"屠苏。"乐无异打断百里屠苏的话，抬头望着他，"我看到你在跟欧阳先生说话，偷听了一会儿才过去喊你。你不要生气。"
百里屠苏疑惑地眨眨眼睛："为何生气？"
"我知道你很喜欢欧阳先生，想跟他亲近。"乐无异的声音有点落寞，"可我一直觉得他不是好人。"
"……无异，我与先生一见如故，只想与他做个朋友，并非你想的那样。"百里屠苏道，"你在我心目中……与他人不同，无法相提并论。"
乐无异没想到百里屠苏会突然说出这种与表白没什么两样的话，连忙捂住他的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知道你对我是怎么想的，我从来没怀疑过……"说到这里乐无异忍不住红了脸，声音小下去，"我对你也是……"
百里屠苏瞧着他害羞的模样心中一荡，吻了吻乐无异的手心，把他抱得紧了些。
乐无异像是被烫到一样连忙收回手，轻咳一声道："咳，被你带跑题了。那个，屠苏，欧阳先生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百里屠苏怔了一下："……何意？"
乐无异坐起来，望着百里屠苏："你问他魂魄残缺……"
百里屠苏一皱眉，也坐起来。
"他说残缺的终究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就不能算一个人。还有，他说不循常理违背天道的是异端。"乐无异继续道，"这样说来，我没有□□，是残缺的；身为剑灵跳出轮回，也是违背天道的异端。"
"……无异，先生并非此意。"
"听我说完。"乐无异压低声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说，他到底想对你做些什么，可我猜他……"乐无异皱着眉头，百里屠苏的目光让他没法说出自己那些猜测，"……我猜他肯定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百里屠苏紧紧地盯着那双因幽暗的光线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眸。倘若换一个人对他说这些，他绝对一个字都不信，可这么说这些话的人是乐无异……百里屠苏注视着乐无异，等他把话说完。
"我没什么证据去证明他真的对你有所图谋，但愿是我想多了。"乐无异闷闷地道，"假如他日后真的……做些什么对你不利的事，屠苏你会怎样做？"
百里屠苏没有回答，移开目光盯着房门发了好半天呆，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抱歉，屠苏。"乐无异从背后抱住百里屠苏，"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可我实在忍不住……今天我跟青玉坛弟子几乎全聊了个遍，越发觉得他的手段深不可测。我很担心我的猜测是对的，如果真如我所想，那么他让你去找仙芝炼药，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百里屠苏没有动，紧紧闭上眼睛。百里屠苏觉得自己脑中有两个声音在对自己呐喊，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他应该相信乐无异，另一个声音则要他相信欧阳少恭，乐无异的猜测没有证据，欧阳少恭对自己没有恶意。
百里屠苏没有说话，乐无异也没出声。他把额头抵在百里屠苏背上，静静地等他做出决定。
"……我还是想要相信先生。"百里屠苏静静地说，"无异，抱歉。"
乐无异苦笑一下，这也算是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不用跟我道歉。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会尽我所能护着你。"
百里屠苏握住乐无异的手捏了捏，起身去另一张床上睡了。乐无异躺下来，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刚从大漠中醒来的那个时候，前所未有的孤独。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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