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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谁家年少足风流 ...

  •   楼上走廊已站了不少客人,都趴在栏杆上探头向下望去,窃窃私语。只见大厅水池中躺了个八尺大汉,腰上挂着把九环刀。水池边上另有四人,三个都是劲装打扮,身材高大,正惊恐地看向这汉子。另一人却是个纤瘦少年,正对风月阁,倚着身后柱子,曲腿坐在栏杆上。王雅君目光一凛,瞥向身侧下属,那人垂首道:“主人,有人在此闹事,这汉子是给他一掌拍进水池的。”

      他不必说那是谁,旁人也猜得出。传志看那少年,见他双目低垂,表情缺缺,似乎并未在意那三人,也不知楼上有人在瞧热闹。居高临下,虽瞧不见他正面相貌如何,却觉得这人一定漂亮得很,身边兄妹二人均为人上之姿,恐怕也要逊他一筹。少女见他目不转睛望着那人,问:“你认得他?”

      传志视线不移,仍看着那人摇了摇头。少女浅浅一笑,也不再问,她哥哥却不乐意,推推他胳膊道:“我妹子跟你说话,你看着旁人做什么?太不知好歹。”

      传志回过神来转向兄妹二人,忙道:“对,对不住姑娘,我……我只是……”他又忍不住望向楼下,喃喃道:“我在想,他一定很漂亮。”多年前惊鸿一瞥,那桃树下的人影倏地跳入脑中,传志忽想,也不知阿笙如今身在何处,世上漂亮的人竟这样多。

      少年挑眉冷笑:“这时候还夸一个男人漂亮?天下竟真有那不解风情的呆头鹅。”少女双颊绯红,忙扯他哥哥衣袖,低声道:“你莫再说了,我看楼下那人也好看得紧。”

      传志道:“是啊,这样好看的人,我只见过一个。”这话一出,那姑娘耳朵也红了,悄悄抬眼望他,见他按着栏杆仍旧望向那人,只是轻咬嘴唇,默然不语。她哥哥嘴角一抿,捏她掌心,也转头看向楼下。

      水池中大汉一手以刀撑地,一手捂胸,踉跄站起,恶狠狠盯着栏杆上的少年,骂道:“臭小子,你使什么妖法!老子都他娘的没近身!敢在樊楼撒野,也不问问老子名号!京城七街六巷,哪有人敢找我魏二虎的麻烦!”

      少年也不看他,低头把玩一枚小巧茶盏。

      汉子又道:“他娘的,你自己长了张祸害人的脸,大摇大摆地来喝酒,不就是想让老子摸一下吗?你想要钱,老子有的是!想找打,奶奶的堂堂正正地来!”说话间已撸高袖子,舞起手中大刀。其他三人也齐亮兵器,长杖、双刀、链子锤,形形色色虽不相同,都是刚猛凶悍的路数,看得楼上客人心惊肉跳,都为那少年担心。魏二虎更是得意,将大刀在肩上一抗,笑道:“小子,要么呢,今天给老子摸一摸,玩一玩,伺候得老子高兴了,兴许留你在我身边享受享受。帮里弟兄都知道,老子绝不亏待你们小相公,就是玩腻了,也给笔遣散银。要么呢——”他拍拍刀背,九只大环铮铮作响,将那少年从头到脚一扫,嘿嘿一笑。

      少年头也不抬,从柱后摸出一支竹杖,有两指粗细,四尺来长。他将竹杖端平,左手握在杖尾一尺处,右手将茶盏平平放在这端,这才转向池中。魏二虎迎上他一双清亮眼睛,更觉这人眉眼如画,一颗心都要化了,痴痴一笑。少年也不回应,右手拉过杖头,杖身弯成个半弧,魏二虎还不知为何,只见少年手指一松,竹杖猛然绷直,将那茶盏直奔他弹射出去。不待看清,一股劲风迎面袭来,他一声惨叫,又摔进水中,这次顾不得起身,两手捂脸,嚎啕不止,鲜血自指缝中汩汩流出。少年下巴微抬,这才淡淡道:“你找死。”

      他声音冷冷清清,没有丝毫情绪,听得传志心头一跳,又想:阿笙也是这样说话,难不成世上漂亮的人,都要这样才好?他看看身边少女,不禁点点头,喃喃道:“恐怕都是。”少女哪知原因,只是握着哥哥手指,不敢看他。

      魏二虎鼻梁已断,疼得嘶哑咧嘴,好半晌才对另外三人道:“还愣什么!给我上!今天老子非要把这小子弄到家里去!”那三人本已愣住,听他吆喝,才大喝一声,齐拥而上。想是刚回过神,一时忘了将这少年“弄到家里去”要做什么;又或是为了展现各自的雄姿与忠心,魏二爷身受重伤,此刻不上,还待何时?总之顷刻间,那长杖、双刀、链子锤都朝少年头上挥去,不要他血溅当场,也太对不起水淋淋的魏二爷。

      楼上胆小的客人一声惊呼,以手掩面,再不敢看。那少年仍坐在栏杆上,掌心一推背后柱身,借这一推之力,倏地躺倒,顺栏杆滑了出去。三人哪能料及此处,三样兵器早已噼里啪啦一撞,砸进柱身,一根两人方能环抱的大红柱子顿时伤痕累累,吓得楼上客人尖叫连连。栏杆那端少年已然坐起,靠在另一根红柱上,两手各持一支竹杖,横在胸前,想是适才拿得另一支。魏二虎见状怒道:“没用的东西!一个个上不就好了,非要挤成一团!总就那么大地方,你们仨他娘的还想滚成一团先打个架吗!”

      链子锤最先反应过来,他怕那少年厉害,手中长链挥舞成圈护在身前,一步步靠近过去。传志思忖:这铁锤少说有七八斤重,铁链也有丈长,他手中只有两根细溜溜的竹杖,若给铁链缠上,岂不立刻断了?那可怎么办?他心中想什么,面上便露出来,关切地望向那人,暗道要是他给缠上了,先跳下去救人再说,反正这几人以多欺少,魏二虎看起来也不是好人。至于他这把刀也以轻巧取胜,一时却不曾想到。

      少年显已料到此处,并不用竹杖挡他兵器,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搁在杖头,似仍想用对付魏二虎那招。然链子锤舞得飞快,将那人身前各处护得严严实实,岂能让薄薄一枚铜钱穿过?传志双手紧握栏杆,正准备跳下一楼,忽听双刀大喊:“小心脚下!”

      这哪来得及?少年手指已松,铜钱猛然射进链子锤脚腕,那人还未靠近,已扑倒在地,手中兵器撞断围栏飞将出去,轰然一响,在池中砸出个坑来。

      长杖和双刀对视一眼,双刀跳入池中,两人隔着栏杆,并肩奔向少年,一同举起兵器向他挥下。他背后是一根大粗柱子,无处可退,两人又防备他借栏杆滑脱,如此两面夹击,势要他无处可躲!

      少年仍是面无表情,握紧手中双杖,左手拨长杖,右手格双刀,但听武器相撞三声脆响,他竟自栏杆上一跃而起,人在半空,竹杖在两人头上随即一点,又纵起些许,腰腹一转翻过身来,重新落回原处坐下,横杖在胸。不过瞬息之间。传志大惊:长杖粗有碗口,双刀刀刃更是锋利,他用两指粗的竹杖格开这两样武器,不仅竹杖不伤分毫,还能借力跃起跳出两人包围圈子,这人……不对不对,传志细细回想少年出招以来种种动作,不论躲避、还击,还是在空中翻身,总有哪些地方不对。

      长杖与双刀二人也是大惊,当他竹杖中另有玄机,不敢大意,不待少年喘息,再次一拥而上。少年直起身子,一推柱身前进些许,坐在栏杆上与二人缠斗起来。走廊不七八尺宽,长杖挥舞不开,双刀脚下又是水池,打斗之余还要留意脚下石板青苔,一时无法将他拿下。链子锤与魏二虎两人业已站起,伺机而动。

      少年始终表情淡漠,并不说话,手中双杖越打越快,转眼已打了三十余招。

      三人缠斗正酣,少年丝毫不落下风,还能漂亮反击,楼上习武之人都看得沉醉,不时喝彩叫好;不懂功夫的,看那少年一张俊脸微微发红,坐在栏杆上仰俯迅疾,身姿飒爽,也是鼓掌。楼外客人闻讯赶来,更有好事之徒偷偷打赌押宝,猜测输赢,楼中热闹非凡。

      哪想这等愉快时候,偏有个不解风情的声音道:“住手!”但见一人从二楼飞跃而下,挥动长刀打入战圈,场上战势顷刻转变,长杖和双刀皆退后数步,骂道:“你做什么!”

      楼上也有人掺和:“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让开!小相公刚才那招可漂亮得很!”他话未说完,一枚铜钱飞射而上,擦过鬓角打进身后墙上,吓得此人一头冷汗,两股战战。楼中这才安静下来。

      这臭小子自然是传志。仰头看去,楼上走廊已给人围得水泄不通,都探长了脖子向下看,那看不到的,还趴在前人肩上。传志虽不懂这稍有疏忽便要丢命的事有何好看,倒也知道场合,将那少年护在身后,面向双刀等人高声道:“你们人多势众,一个个都拿着那种厉害兵器,欺负一个少年人,怎能做这种事?”

      魏二虎捂着鼻梁道:“你他娘的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子跟这小公子的事,要你来管?”

      他问得理直气壮,传志一怔,气势弱了下来:“我……我,我不是要管你们的事,你说你想,想带他回家,他要愿意去,我当然不会拦着。”

      魏二虎见他年纪不大,说话吞吐,穿着打扮并不富贵,嘻嘻一笑:“呆小子,人家可有说不愿意?你可知打是亲、骂是爱,我俩不打不相识。你恐怕不懂,收服这么一个漂亮又倔强的小相公,那也好得很,可是别有风情啊!”楼中一些客人也都偷笑,怕给那少年听见,或是捂嘴,或是转头,或是甩甩扇子,各显神通。

      传志一愣,知少年确实不曾说过不愿,若是京城风俗,他便是多管闲事了,然而适才几人以命相搏,岂能有假?他对山外的规矩虽不了解,却也并非呆子,当即道:“我不懂你要带他回家做什么,总之你们不该欺负他。”

      魏二虎指指鼻梁:“欺负他?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欺负他了?老子这张脸算是毁了,今儿不要他陪老子睡一觉,老子还就不饶人了!”

      摸一摸和睡一觉比,后者可要一晚上,恐怕这少年更不乐意,传志稍一权衡,便不理他说什么,继续道:“你们好几个人,打一个双腿残疾的少年人,怎么不是欺负?”

      他说那少年双腿残疾,楼中当即哗声一片,魏二虎更是洋洋得意,笑道:“呆小子,你又是哪只眼睛瞧见他残疾的?刚才大家伙可都瞧见了,这小相公身手利索得很!”

      传志心道:他始终没站起过、武器偏偏是两支竹杖,打斗时身法动作也与常人不同,稍加留心便看得出,跟你解释也太过麻烦。只是说:“总之他确实残疾,你们打他,自然是欺负人。”他始终站在少年身前不曾回头,哪里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他口无遮拦揭人家短处,已惹得他脸色煞白,更不曾看见他冷冽眼神,仍不懈地、认真地说:“你现在知道他不能走路,便该停手,不要打了。刚才我没发现他不能走,才不拦你们,现在知道了,就不许你们欺负人。”

      他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句“欺负人”,魏二虎疼得眼泪直流,给他惹得没法,恼道:“我管他是不是残疾!兄弟们上,这呆小子长得倒也不错,一起带回去!今儿老子非要了这俩人不可!”楼上有人见又要开打,忙高声喝彩。

      双刀和长杖暗暗叫苦,两人打那少年都已吃力,这小子虽愣,适才显露的一手功夫也不容小觑,这哪打得过?然而不得不打,只得大喝一声壮胆,杀上前去。传志惊道:“都说不打了,这样好看的地方,打坏了可惜。”他自然是肺腑之言,听在旁人耳朵里,却是瞧不起人,惹得二人猛涨了十二分力气,动作迅猛不少。

      那漂亮少年收起竹杖,向身后柱上斜斜一躺,冷眼旁观。

      哪想传志不仅不肯迎战,反归刀入鞘,后退几步避开两人攻势,俯身将那少年打横一抱,奔大门而去。云上客多年来亲自传授的上成轻功步法使将出来,可谓翩若惊鸿,动如脱兔,身形潇洒之极,眨眼间两人已不知去处,留下楼内各人目瞪口呆。半晌,魏二虎方捂着鼻子追上,边跑边喊:“快给我追!”

      双刀长杖对视一眼,搀起链子锤跟上,一齐松了口气。

      至于传志,血气上涌时哪里在意楼中状况,更不知他自己跑得比旁人快上几倍,只当身后有人追赶,抱着少年一路狂奔,丝毫不敢停歇。街上行人太多,便跳上二楼,在屋顶上飞来跃去,惊起鸳鸯无数。他左冲右撞,闷头瞎跑,不多时便迷了路,停在一处阳台上环顾四周。此处灯火暗淡,行人也不多,是个僻静地方。

      少年看他神色茫然,开口道:“向东走有座客栈,二楼靠北的第二间房。”

      传志眨眨眼睛,低头看他。这时两人离得近了,从正面瞧他,只觉这人更好看了。

      少年冷冷扫他一眼:“你右前方是东。这里人少,不必走屋顶。”

      传志点头,跳进巷中,朝客栈走去。他落地虽轻,鼻尖汗水还是掉落下来,少年手心一凉,借着道旁灯火抬眼看他,他正专心找路,脸上一层薄汗微微发亮。再远一些,是又高又黑的天,一轮圆月,点点星光,都在他头上的夜空里。他忽觉掌心黏腻,湿漉漉的颇不舒服,趁传志不注意,在他襟前信手一抹。

      传志花些时间才找到那处客栈,也不走正门,踩着围墙翻上二楼,推窗进去。房中无人,却点着灯。传志立在窗边问道:“你要藏在这里吗?这屋里主人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少年反问:“你还想抱到那时?”

      传志一愣,忙拉开凳子将人放下,松了口气:“刚才真险,你有事没有?”

      少年揉揉手腕,并不理他。

      传志又问:“你还是累了吧?我送你到别的地方休息好不好?这里看起来有人住,等人家回来定要找你麻烦。”

      少年一手支颊,仰头看他一眼:“你坐下。”传志应声,也拉开一张凳子坐好。少年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方道:“这屋里主人已经回来了。”

      传志一愣,看向门口。

      少年稍稍叹气,放下茶碗:“我住在这里。”看这人蓦地睁大眼睛,他眉头微蹙,不多纠缠,直接问:“那王雅君今天跟你们说了什么?”

      传志不知为何他要问这个,仍老实答道:“王公子?他只是要我们给他讲些好玩的江湖故事,别的倒也没什么。他待人和善得很,请我们吃的东西也很好吃,有一种白色团子,我从没吃过。”少年只听到一半便凝神沉思,不再追问。传志见状也不多问,望着他发呆:他眉毛真好看,不对不对,眼睛更好看;睫毛真长,又黑又密,不晓得有多少根;鼻梁也好看,又直又挺;嘴唇,嗯,被他手指挡住了,他手指也好看,指甲也白白亮亮的,他在咬指甲?爷爷说指甲里有虫子,不能咬,但是,他牙齿也很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房外轻轻叩了三下门,少年也敲三声桌案,那人推门进来,急道:“阿笙,我回来时听说——这位是?”

      传志看向来人,惊得站起身来,喜道:“岑叔叔?!”

      此人一袭白衫,作书生打扮,正是六年前曾上山送信的青石山弟子岑青。他将传志打量一番,认出他来,上前道:“你是传志?竟已这么大了!你怎么下山来了?怎会跟阿笙在一起?”

      “阿,阿笙?”传志讶然,转头看那桌边少年。

      阿笙低头喝茶:“你不是在樊楼认出我来才出手的?”

      传志摇头,呆呆望着他,心想:原来他是阿笙。这样看来,世上好看的人也不是太多。转而一惊,忙道:“你,你怎么受的伤?六年前我见你的时候,你的腿明明还是……”

      阿笙略一回想,淡淡道:“你那时给师叔祖打昏,没瞧见我用拐杖。我自出生起就是瘸的。”传志胸中一震,瞪圆眼睛呆住,难过不已。阿笙瞥他一眼,转向岑青道:“说来话长,师叔你先坐下。今日可有探到什么消息?”

      他是晚辈,如此说话着实失礼,岑青却不以为意,摇摇头坐下,又看传志傻傻站着,也拉他坐在一旁,问阿笙:“我一听人说樊楼出事,便匆匆赶回来,你可还好?”

      阿笙看一眼传志,淡淡道:“无碍。他随身只带三名仆从,暗中保护的怕也不少。我跟魏二虎打起来时,动作最快的有六人,四个都先看那风月阁,恐怕均是他的人。”

      “魏二虎?”岑青眉头一蹙,“你跟他打什么?”

      “一件小事。”阿笙喝口茶水,将之后事情大略讲过,岑青听到传志出场时面露讶色,知他做了何事又忍俊不禁,末了拍他肩膀,既欣慰,又无奈:“六年不见,功夫长进不少,性子倒还是老样子。”

      阿笙道:“跟他说话,师叔最好讲得明白些。”岑青失笑,点头称是。

      传志听他两人你来我往,与己无关的事听不懂,关于他的也不大明白,只好问道:“岑叔叔要跟我说什么?”

      岑青知阿笙并未生气,微微一笑,解释道:“传志,你初入江湖,于人情世故委实不通,今日之事,你本不必出手,便是出了,也不该那样出手。我先问你,依你看,阿笙和那两人打,有几成胜算?”六年前初遇,岑青便对传志颇有好感,久别重逢,又恰好知晓阿笙无恙,他心情放松,对传志说话便愈发温柔,满怀关切,竟像对小孩子似的循循善诱。

      传志老实答道:“那两人虽然气势厉害,功夫却不比阿笙。”

      “正是。没有八成的把握,阿笙岂会跟人动手?只是你不知他性子,出手相助本是好事,也就罢了。但是,”岑青收起笑容,正色道,“众目睽睽之下,你大声说阿笙双腿有疾,可曾考虑过他脸面?非但如此,你个笨小子,居然还将他、将他抱起来逃走……武林中人最好面子,以这等丢人方式给救了,要碰上哪个脾气暴躁的,怕要杀了你不可;再有那将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人物,羞愤交加之下当场自尽,你该怎么办?”

      传志大惊,哪曾想到此处,只望着阿笙喃喃道:“我,我……”

      岑青猜想当时情景,又好气又好笑:“这世道人心何其复杂,你还有不少东西要学。”说罢,问他为何下山,可有随行之人,怎会进了樊楼。传志羞愧不已,低着头一一答了。岑青听完,沉思道:“你叔叔和那兄妹俩,眼下恐怕危险。”

      传志惊道:“怎么?”

      岑青安抚他坐好,将事情来龙去脉细细讲过。原来六年前他收养阿笙,依照秦茗嘱托,叔侄二人并未回青石山,而在各地名山大川四处漫游。直到一个月前,两人在京城遇到一名青石山弟子,说她与师兄因私定终身被掌门人废了功夫、驱逐出派,因听闻京城繁华,便来此地另谋生路,哪想不过几日,师兄便不知踪影。这弟子信誓旦旦说师兄绝不会弃她而去,定是身遭不测,她肚中已有师兄孩儿,在京城孤苦伶仃,恳求岑青二人能替她调查此事。两人将她安置妥当,在城中四处打听,直到三日前才听街边做零工的伙计说曾见过这对夫妻,男的年轻力壮,肯卖力气,是以对他有些印象。一个多月前,绸缎庄王家招长工,这弟子前去干活,却再没回来。

      这绸缎庄王家的主人,自然是王雅君。

      怪异之处在于,白日里王雅君还曾在绸缎庄中现身,到了晚上,岑青三次夜探王家,却从未见过他身影,反倒见了不少身手了得的江湖异士。今夜知王雅君身在樊楼,二人兵分两路,阿笙跟踪,岑青在王家蹲守,定要找出他去处,哪想给传志横插一刀搅了局。

      听到此处,传志更是愧疚,连连道歉,岑青笑道:“不妨事,传志不出手,阿笙在他面前显露功夫,也会令他起疑。”

      传志思忖片刻,问:“故意要阿笙去跟踪他,是因为他双腿残疾,不会令人怀疑?”

      “正是,他出行时从不会独自一人,明里暗里都有人保护,阿笙行走不便,倒可以光明正大地跟踪。”岑青转向阿笙,沉声道,“今日大闹樊楼,他们见过你本事,定已发觉不对,今后再想查他恐怕不易。此人举止处处诡异,我只怕另有大事。”

      阿笙淡淡一笑:“便有天大的事,也不畏他。”

      岑青叹息一声,摸摸他头发,站起身来:“时候不早,快休息吧。”又对传志道:“王雅君眼看你跟阿笙一同逃走,再回去只怕要给他盘问一番。传志,我并非信不过你,只因依你性子,定能给他瞧出漏洞。你今夜留在这里,明日我们再作打算。”

      传志应声,待岑青起身出去,合上房门,他才反应过来:“我,我今夜……”

      阿笙两手撑起竹杖走向床铺,口吻平静:“你今夜睡在这里。”

      想是他早已习惯借竹杖行走,动作并不迟缓。他先坐下,将竹杖靠在床前,然后拉开被褥,传志这才想到走上前去:“我,我来铺床吧,你不方——对,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他不知该怎样解释,在樊楼中出手相救已经令阿笙脸面大失,眼下还插手铺床这种小事,阿笙恐怕觉得他更加无礼吧?传志不禁感到无措。

      不想阿笙并未拒绝,任他将两床被子铺好,便脱下外衫躺进床内。

      传志吹了灯,和他并肩躺下。眼前一黑,听见他绵长轻微的呼吸,传志不由脸上发烫。他自小便一个人睡,幼时听陈叔平讲古代贤君与忠臣“同榻抵足而卧”,还好奇是何滋味,眼下竟和阿笙躺在一起,只觉得大气不敢出一声,手脚都不知该怎样摆放,哪里还睡得着?大睁着眼睛将今日事情一一想过,发现好像总是冒犯到他,懊恼不已。

      胡思乱想不知多久,耳畔忽响起阿笙低沉嗓音:“你不必愧疚。”

      “什么?”传志吓了一跳,忙翻身看他。眼睛已适应黑暗,他看到阿笙闭着眼睛,冷冷淡淡地说:“我知道是你。你从二楼下来,身法与师叔祖别无二致,一张口说话,我便认出是你。”传志心道:我那时虽觉得你内功气韵像是青石山一脉,却没想到你是阿笙,六年前便比不过你,哎,现在又输了一层。

      阿笙继续解释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并非有意羞辱,自然不会生气。”

      传志望着他:“我,可是,岑叔叔说,我总是……”

      阿笙蜷起身体,将下巴埋进被窝,冷声反问:“换了别人,你以为我会轻饶?”

      传志低声道:“那就好,我只是……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没、从没有过恶意。”

      阿笙面露不耐,睁开眼睛道:“我已经说了,你不必愧疚。”他口吻不容拒绝,传志迎上他淡漠目光,不由自主地乖乖点头。阿笙见状,重新合眼:“睡吧。”

      传志应声,合上眼睛。他这日确实倦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三人商量过后一同前往樊楼,阿笙与传志在明,岑青暗中跟随。若见到王雅君,传志便说阿笙是少时友人,不曾想昨日竟会偶遇。岑青怕他不会说谎,是以教他的都是有所隐瞒的实话,何况有阿笙在侧,不致露馅。倘若运气好,兴许能从那人口中套出话来。传志与阿笙并肩而行,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将岑青所教的借口不住回想,生怕到时候说错,转脸又见阿笙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地自惭形秽,低声叹气。

      转过这条街便是樊楼,传志正琢磨如何应对,忽听阿笙道:“怕什么。”传志扭头,阿笙目视前方,勾起嘴角淡淡一笑:“有我跟着你。”他笑容虽浅,口吻平淡,却令人觉得成竹在胸,不容置疑。传志想到岑青说他没有八成把握,就不会同人动手,便问:“阿笙,这次你也有八成把握?”

      阿笙摇头,又道:“必须去做的事,便是一成没有,也还是要做。”

      两人跟踪王雅君已有三日,却不能找到丝毫线索,足见此人谨慎多疑,恐怕连传志都不得他信任,何况阿笙。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如他所言,非去不可。传志想到这一层,便不再犹疑,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力而为,绝不能出差错;更要细心,一旦发觉不对,就再像昨夜那样带他逃走,便是给责骂一顿也顾不上了。

      他想的周到,哪料两人扑了个空。店中伙计说,昨夜传志离去不久,王公子一行也离开了,不过有个黑衣人特意叮嘱,若是传志回来,要他到绸缎庄王家去。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这人定是付九。

      “只是九叔为什么要跟他走?”两人离开樊楼,向王家走去,传志不解道,“下山以来,我们一直忙着赶路,很少歇息。我还当他定会在这里等我,骂我多事、耽误行程。”

      阿笙道:“兴许是王雅君对他说了什么话,让他知道了一件比赶路更重要的事。”

      传志细细回想一番,兴奋道:“是张三不!”

      “张三不?”

      “就是他!九叔讲了落梅庄的事,王公子便说,他一直在找张三不的下落。九叔要找张三不报仇,但此人已有十几年不曾现身,凭我们两个找他,无异大海捞针。有王公子相助,兴许要容易得多。”

      阿笙继续道:“王雅君听到那故事时,已猜出你二人身份,才故意以张三不作诱饵引你们上钩。付九便是有所怀疑,也不会放弃这机会。之后,付九前往绸缎庄,王雅君帮他找张三不,而付九——”

      “会答应替他做一些事。”传志接道,“岑叔叔在王家院子见到的江湖异士,说不定也是这样。”

      阿笙眸中精光一闪,点头道:“正是。”

      想到此处,传志面露忧色:“要是那弟子的死当真与王公子有关系,他不就是坏人了?九叔答应替他做事,会是什么事?九叔一门心思要报仇,不管是好事、恶事,只要对复仇有利,他肯定都……”他六岁习武,自付九亲手杀了那只松鼠之后,传志便知道他必须报仇不可,而付九,方家唯一的、最为忠诚的下属,将会不惜任何代价,为这复仇之路扫清一切障碍。

      阿笙扫他一眼,冷冷道:“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真相如何,你得亲自去问。”

      传志说是,同他一起站在王府门前,仰起头来。

      正午将近,日光烈烈,门前巨大匾额上“王府”二字,赫赫在目。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谁家年少足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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