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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满堂花醉三千客 ...

  •   自清明池向北,穿过几道游廊、一座小院、一扇拱门,视野便豁然开朗,见一圆湖,十数亩大,湖岸种满梅树,树丛掩映下,正北方有一三层木阁,门口悬“仁义阁”三个烫金大字。东西两侧每隔一段,便是一座临湖水榭,共十座,各名“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呈环状将湖水围起。此时木阁水榭中,已挤挤攘攘坐满了客人,尚有不少人站在岸边举目眺望。

      湖水中心,停着孤零零一只小舟。

      阿笙来得稍晚,本想寻一处僻静地方,将将迈过拱门,一人已迎上前来:“秦公子,庄主安排您到温榭,与两位付九爷、方小少爷同坐。”说罢便在前带路,阿笙持杖跟上,一面环视湖岸各榭。

      仁义阁中,庄敬亭、周审川两人坐在上位,郑竟成、陆荣各居左右。周玉明、红蕖、清宁、清欢等两派弟子都坐在下首。西侧温阁中,除去付九几人,还有淮南派薛家兄弟。周审川本人无门无派,南方盟下门派众多,淮南派与他最为亲近,想是有意安排两人与方家少爷同座,以防他人暗害。颇有趣的是,西岸余下几榭中,都是北方武林同道,万向天、罗成、南宫碧等人都在,袁昭玉等南方武林的英雄们,都坐在东岸五榭。阿笙在外游历六年,对江湖人物、掌故大多熟稔于心,依照相貌、兵器等,能将在座的英雄认出七八成。末了,他瞧见那陌生的少女,坐在距离仁义阁最远的廉榭,也不与其他人攀谈。

      今日确实是武林盛事,几乎所有叫得上名的英雄,都在这落梅庄中了。周审川的声望可见一斑。只是不知,又有几分是冲着方家那藏宝图而来的?

      阿笙一落座,薛家兄弟便上前来,薛雷先道:“今早不好打招呼,方小兄弟伤势怎样?当时可真想不到,你两个有这么大的来头!早知如此,就一起到苏州来了嘛!”薛风亦感慨有缘。三人寒暄数句,薛雷忽一拍脑袋,指着一侧忠榭道:“秦兄弟可还记得那日另外三位朋友?他们也到苏州来啦,我这次可是把人扣下了,都是个顶个的好汉!今晚周公子大婚,咱们几个可要好好喝他七八十来杯!还有那个!那个姓罗的,哈哈哈昨日你不在,我们俩又过了两招,罗大哥功夫见长,还说今日要拿武林盟主,嘿嘿,咱们几个一会儿就瞧着吧!”他生性豪爽,嗓门又大,惹得其它人纷纷注目。

      另一个“方传志”同“付九”坐得一旁,见薛家兄弟与他相识,言谈又颇亲密,“付九”面露不快,将手中茶碗摔得叮当响。“方传志”缩着肩膀,坐了小半张椅子,时不时瞧上阿笙一眼,又赶快移开。

      谈话间,听得远处“当当当”三声钟响,众人渐渐噤声,一齐望向仁义阁。周审川端起一碗酒,起身向前走至岸边,朗声道:“承蒙各位英雄赏光,肯应在下的邀,前来参加这英雄盟会,周某先在此谢过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湖面广阔,又易起风,常人一说话,声音便散去了。周审川甫一张口,声音浑厚悠远,荡过湖面,在场数千人不论远近,皆听得一清二楚。不少人已高声喝彩。

      周审川接着道:“今日烦劳各位来此,是为三件事。其一,我南北武林分裂日久,双方互不了解,沟通甚少,时有纷争,动辄兵刃相向。各位都是武林同道,天下武功同宗同源,何必自相残杀?各位都身怀绝技,都是顶天的好汉,何不将有为之身用在更好的地方?”他是端的为南北武林割裂痛心疾首,讲话慷慨,掷地有声,听得人也胸中一热。薛雷更是拔出刀来,高声应和。阿笙心道:难怪朝廷要派王雅君前来,这话稍加曲解,便是大逆不道之罪。

      “是以在下斗胆,召开这英雄盟会,希望各位英雄能放下过往的冤仇,就此结盟,往后同心同德,弘扬我中原武道,做些为国为民的事。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人高声道:“这一件咱们大家伙都知道,周盟主倒先说了另外两件,再一同商议!”众人连连称是。

      周审川点头道:“另两件,其实都与此事相关。其二,今日为中秋佳节,良辰吉日,犬子周玉明与南华剑派郑掌门的义女杜红蕖将结为连理,在下请各位英豪来喝个喜酒。”

      说罢,孝榭中便有一人冷道:“南华剑在江北是第一大派,南方盟在江南如日中天,你两个联姻,岂不是已将大半个武林结了盟,还要我们来商量什么?”此人是万窟山掌门人祝罗敷,万窟山门下只收女弟子,个个擅长狐媚、驻颜之术,传言掌门人已近百岁,样貌却如五六十岁的妇人,论资历,还是周审川等人的前辈。

      周审川恭敬道:“祝老太太多虑,南方盟不是在下所有之物,在下与南华剑攀亲,是为表个人南北同盟之心。南方盟下各派,若有不愿同盟的,在下绝不强求。然而结盟百利而无一害,还请祝老太太再加考虑。”

      “周盟主说的是,我千湖派虽为南方盟下,周盟主也不曾强迫我们做什么,倒是各位盟友之间少打架了,出门行走可方便得多。南北一旦同盟,祝老太太,道上都是朋友,你门中姑娘们的生意岂不是更上一层楼?”孝榭中另一人道。他是千湖派掌门人林白鹤,皮肤苍白,身形虚胖,一双倒三角眼总是微微眯起,时时笑着的。万窟山门下多是孤苦无依的女子,以青楼卖艺为生,他方出此言。“况且便是不同意南北结盟,咱们喝个喜酒,总还是好的嘛。”

      “哦?”祝罗敷抬眼,对他微微一笑,只这一个动作,林白鹤便觉浑身酥麻,当即瘫软在椅子上。“若南北结盟,盟友尽是林小弟这般货色,我门下姑娘怕要受罪。”

      千湖派门人见掌门受难,当即便要拔刀,周审川急一纵身,眨眼间便掠过湖面,行至水榭之中,急道:“何必如此!在下所言武林割裂,互不了解,便是这样。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多少恩怨纷扰就此而起!今日商议大事,各位看在在下的面子上各退一步,如何?”武林中会轻功的英雄不为少数,能在湖面上如此飞速行走的,却少之又少。不少人窃窃低语:在场有几人能与他抗衡?南北一旦结盟,这武林盟主之位,怕是非他莫属了。

      祝罗敷道:“周盟主这是要威胁老朽?”

      周审川奇道:“在下岂敢如此?只是想为两位调停罢了。”

      他几人在孝榭中谈话,远处的英雄们只能伸长了脖子去瞧,却也瞧不大清楚,一时面露焦躁。一人嚷道:“周盟主,你是要跟祝老太太聊到晚上,一同赏月不成!”引得不少人哈哈大笑。薛雷大怒,拔刀便要去寻那说话人,给薛风按住了。湖上起了风,阿笙低头抿一口茶,忽想起他与传志在樊楼偶遇一事,不由微笑起来,心道:不知他现在醒了没有。

      众人又吵闹起来,陆荣起身道:“还请各位安静!结盟兹事体大,牵扯各方,结盟后诸事还需从长计议,各位稍安勿躁!且听周盟主说说,这第三件事是什么?”

      周审川朝他一拱手,又展开双臂,自湖上飞掠而过回到仁义阁中,朗声道:“第三件事,与落梅庄有关。十八年前,便在这落梅庄中,方家小少爷的满月酒上,发生了一件惨绝人寰的事。”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知道的已看向阿笙几人所在之处。那“方传志”更显畏缩,佝偻着身体,抱紧了手中的刀。那柄刀,同传志的梅花刀别无二致。

      “正是因为这件事,南北武林此后才愈发分崩离析,互相怀疑。恰好近日里,仁义无双老爷子当年的孙儿重新回来了,在下便想借今日之机,再查查当年落梅庄一事,找出幕后真凶,给方家一个公道,也给当年死在这庄中的武林同道一个公道!实不相瞒,在下想与南华剑联姻,也是因为当年,方老爷子做了同样的事。”周审川长叹一声,沉痛道,“方老爷子当年,恐怕也是希望南北武林能结成同盟,和睦相处,奈何小人背后陷害,才……是以在下才恳求诸位,化干戈为玉帛,结为盟友,从今而后同甘苦,共进退。”

      言罢,淮南派弟子率先应和,南方盟下其它各派也都高声呐喊,一时声音震天。周审川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问道:“今日武林盟会,便是为这三件事,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左顾右盼,都在瞧谁要头一个说话,各派掌门人更是相互退让,不肯做出头之人。喧哗间,听得一人道:“要结盟,在下有几件事要问问周盟主。”声音清亮似女子,一片喧闹中,却清晰可闻。循声看去,此人一袭灰衣,挺着硕大的肚子,其貌不扬,正是南宫碧。

      她站起身来,更显大肚子滑稽可笑,周围却无一人敢笑,都默不作声。“其一,不肯入你武林盟的门派,会如何?其二,入了之后,我们可要听那武林盟主的命令?其三,这武林盟主,谁来当,如何能够服众?其四,你要在场各位白白帮你查落梅庄一事,大家伙出力了,又有何好处?”她不曾刻意抬高声音,娓娓道来,神色淡然,又威势不减。薛风不由叹道:“久闻南宫家主是个厉害人物,不比男人差,今日一见,确是如此。”

      周审川道:“南宫女侠说的是,这些事,我与庄兄、郑兄、陆兄已商讨多遍。第一,若在场多数人同意结盟,武林盟便就此缔约,不愿的绝不强求,双方互不为难,往后有了纷争,武林盟不以多欺少,但也不会置朋友于不顾。第二,武林盟同我南方盟一样,平日里各位互不干涉,若盟友有难,还请尽力相帮。第三,武林盟主自然由各位商议,选一个声望、德行、武功都能服众的英雄。第四……不管我们能否结盟,替当年的武林同道沉冤昭雪,本是理所应当,义不容辞,还要何好处?”他坦坦荡荡,说到末了,又面露不解,不懂为何会有这第四件事。

      南宫碧淡淡一笑,拱手道:“周盟主所言极是。若武林盟主是阁下,我南宫家便应了这结盟一事。”话音一落,在场又是掌声雷动。北方各派,不少掌门人面露不豫,更有低声咒骂者。

      漠北南宫家头一个表态,当即便又有一人道:“咱们渭南镖局,也同南宫家主一样,要是周大侠你做了盟主,便心服口服,没什么可商议的!”此人身形高大,声如洪钟,听得薛雷等人喝彩不止。喊罢又笑道:“这孙百宁是个走镖的,入了我武林盟,南来北往遍地都是朋友,自然一百个愿意。听说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人,怕是以后要让在座各位帮着找了。实打实的好处摆在眼前,还真有人不肯结盟?”

      不想周审川一番回礼,道:“多谢两位瞧得起在下,只是这武林盟主,在下并不打算做。”

      众人大惊,便是薛雷也目瞪口呆。

      周审川缓缓道:“在下少年时不懂事,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犯下不少杀业,孩儿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今后是年轻人的江湖了。半生所谋之事,若有望达成,便别无他求。我做南方盟盟主以来,江湖上不少人揣测我野心勃勃,想一统江湖,若今后还做这武林盟主,岂不是百口莫辩?在下一生坦坦荡荡,无愧于天地,到如今,也不愿背这骂名!”

      话音一落,满座阒然,湖上风乍起,吹得他衣衫飘动不止。

      又听一声呼哨,一人仰天大笑,道:“若是如此,那便好了!”

      阿笙看过去,只见罗成纵身一跃,跳至岸边的梅树上,笑道:“周大侠不肯做这盟主,旁人做了,恐怕也难以服众。大家伙都是江湖儿女,咱们要选盟主,便以江湖规矩来。胜者为王,天经地义!诸位以为如何?”

      周审川眉头一蹙,道:“要做武林盟主,武功高低倒在其次,若是道德沦丧之徒,便是天下第一,也决不能做这盟主。”

      罗成嘿嘿一笑:“然而功夫太差,想位居人上,大家伙恐怕也绝不答应!咱们先选出几位武功能服众的,再看他们德行,岂不是更好?”

      在场众人都是游侠豪客,杀伐果断,快意恩仇,在湖边坐了这么久,慢慢悠悠商量结盟之事,早已烦躁之极,一听罗成此言,便纷纷应和,有人已拿出兵刃来。

      周审川沉吟不绝,陆荣上前轻拍他肩,笑道:“周兄仁厚,不忍见大家争执,然而咱们不早知会如此吗?”说罢,转向众人道:“这位朋友说的是,咱们这便比一比!只是比武有比武的规矩,要选武林盟主,也不能人人都乱打一通。”

      罗成笑道:“你想怎样比?”

      陆荣抬手,指向那湖心的小舟:“在舟上比。”

      罗成眯起眼睛,饶有趣味望向湖心。

      “在座的怕有数千人,人人都比,不知到猴年马月才能选出那服众之人。这只舟宽三尺余,长七尺,能站到舟上的,至多三五人,比划起来也就容易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已有退缩之意。且不说在舟上无依无凭,如何打斗,便是从湖岸飞跃至那舟中,已困难之极。

      见罗成一袭北方猎户打扮,定不善水性,不少人面露期待之色,想瞧他出丑。罗成冷笑,仍立在梅树高头,自腰间取下一圈长绳,从背后掏出箭来,将长绳系在箭尾,弯弓搭箭。但见长箭飞射而出,横穿过湖面,□□入小舟船舷之中。箭尾仍颤动不止。他动作行云流水,引得众人连声喝彩。罗成跳下,牵绳将那小舟拉至岸边。

      知晓这比武的规矩,旁人都想着如何游过湖面到那舟上去,他却要舟到身边来,虽有取巧之意,无这等箭法、臂力也是不能,众人都心生佩服,并无异议。

      眼见那小舟离湖岸越来越近,忽听娇滴滴一声轻笑,一人从廉榭中飞身而出,足尖在他绳上轻轻几点,竟似水上飞燕,倏然掠至舟中。阿笙抬起眼来,问薛风道:“她是谁?”

      舟中少女俯身,两指在箭杆上一碰,拇指粗的长箭应声而断。少女直起腰来,对罗成笑道:“多谢大哥哥相助,小女子有礼了。”

      薛风讶然:“江湖上几时有这样的女子?”便是仁义阁中,陆荣等人也都站起身来,探身向前。

      罗成面不改色,奋力一抽,几丈长的绳子从湖中高高甩起,撩起半人高的浪来。手臂急震,绳子又重重敲向湖面,引起阵阵水波,小舟摇晃不止。如此三五来回不住拍打,小舟几要翻倒,少女站立不住,惊叫连连,通身都被掀起的湖水打湿了,显出玲珑的身段来。林白鹤已悠悠回转,瞧见舟上境况,笑容更甚,两指放在嘴边吹起口哨,更是连连鼓掌。不少人跟着吆喝,要罗成再用力些。

      薛雷一拍长桌,拔刀便走,怒道:“一群大老爷们,做这等下作之事!我去拦他!”不待走出水榭,便听一声惨叫,又是扑通一声,竟是林白鹤这一派掌门,给祝罗敷当众之下提着衣领扔进了湖中。千湖派门人都擅长游水,林白鹤畏惧祝罗敷的狐媚功夫,潜下水去游得远一些,只从水面上露出个脑袋,对着岸边破口大骂。祝罗敷对周审川冷笑道:“你南风盟下净是这等货色吗?”

      周审川无言以对,佯装瞧不见、听不到,目不转睛望着南岸。

      这头薛雷已大骂着奔至罗成面前,罗成右手摇绳不止,左手抽出弯刀来挡他攻势。在那酒肆中,他五人方与罗成打为平手,如今一人,更是难以近身。只是罗成要分心应付他,绳上力道便弱了下来,少女站定,在舟上一个探身,已抓住绳子梢头,足尖在船板上一蹋,双手拉着长绳齐攀,借力在湖面上凌波而来。

      阿笙皱眉:这等轻盈身法,似是青石山功夫。一时凝神注目盯着她。

      眼见少女已靠近岸边,罗成抬腿狠狠踹上薛雷胸膛,右手用力一抓,长绳陡然绷紧,将少女拉向身前,左手弯刀蓄势待发,只消她稍稍靠近,便击向要害。他臂力惊人,少女拉扯不过,人在湖面又不敢松手,看得众人心惊胆战,既怕她落入水中,又怕她受了这一刀。

      少女显已察觉他意图,双手微松退开数尺又抓紧,腰肢一摆,身子转向一侧,以罗成为轴,画圆似的在湖上疾步奔跑起来。眨眼间绳索已缠在罗成臂上,手腕再难发力。

      罗成只要用刀削断绳子,她失了依凭就必然落水,然他心高气傲,不屑如此,当即大喝一声“起!”,两手握上长绳,向湖岸奋力甩去,便见少女的身子像风筝似的,被他高高荡起,吓得岸边众人顷刻做鸟兽散,让出一片空地来。

      不过几个来回的功夫,少女险象环生,这一次若是摔了,恐怕非死即伤。周审川当即向南岸冲来,只是湖面广阔,饶是他也不能全靠轻功,只得跳上梅树,在树梢头飞高掠低,速度再快,也救不下她。

      不想那少女人在空中,拧腰打了个旋,在一众惊呼中,燕子般漂漂亮亮地落在了树上,一手扬起绳子,笑道:“在岸上比,赢了可还算数?”树下不少人赞叹不已。

      罗成道:“算不算数老子不知,你这丫头先给我下来!”信手一扯,长绳便将她拉得身子一歪,掉下树来。

      依这少女所露的功夫看,这一扯自能轻松躲过,然而她在湖上消耗过大,将将站定便被扯下,再无力气空中转身,只闭紧了眼睛,等着重重摔上一跤。

      不知谁喊了一声“小心”,少女只觉身体在空中一停,竟再没落下。有人将她接住了。

      阿笙遥遥望向南岸,微微一笑。

      接她的人,竟是传志。

      他一醒转,便同秦筝赶来这武林盟会。刚刚走出拱门,见那少女立在梢头,说得一句话便摔了下来,想也不想便冲了上去,在她要摔着的前一瞬,抬手将人抱住了。

      薛雷捂着胸口头一个喊道:“好小子!”众人也回过神来,附和着夸他功夫。

      传志不明就里,只觉得两肩都因撞击之力卸了下来,疼痛难忍,低头道:“你没事吧?”话音未落,忽觉眼前黑影袭来,他当即仰身避开,双手无力托举,少女一个翻身从他怀中跳下,双指成勾,掏向他双眼。

      原来那黑影,便是她的双指。若非他躲得及时,双目怕已不在了。

      她紧逼不放,传志只能连连躲闪,急道:“你做什么!”

      少女并不回答,五指成勾掏他心口,猛听得身后风声急振,正要转头,手腕以给人擒住,背心亦是一疼,已中了一箭。

      周审川扣紧她的手腕,怒道:“小小年纪,怎如此歹毒!你到底是谁!”

      少女挣扎不得,闷声不语,回头看向箭的来处。阿笙已将小弓收起,快步向传志走来。传志牵动旧伤,倒在地上,秦筝按着他肩膀道:“两肩都脱了臼,你是笨蛋吗!”

      周审川听罢,更是愤怒,手上加了力道,道:“快说!”

      少女冷笑,一点脚尖,张口向他面上咬来。这一招出其不意,周审川顿时松了手,她却几个纵步,跃上树梢,眨眼便隐没在林中了。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庄敬亭当即唤了管家,要家丁搜遍庄中各处,找出她下落来。周审川问过传志伤势,要人搀他去温榭休息,宣布比武继续。众人低声感慨一番,也就罢了。

      传志经过燕山派所在的水榭前,众弟子皆怒目而视。传志心下愧疚,向万向天行了一礼,便听一人道:“他既醒了,便该将账算清楚!”其他英雄多已知今早之事,心道这是你方唱帮我登场,竟是好戏不断。

      万向天道:“我已答应周盟主,此事过后再议,自不会今日取你性命。眼下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只要你亲口讲一讲,要如何给我宋兄弟一个交代。”

      传志看看阿笙,沉默片刻,拱手道:“万掌门,我还有几件事要做,一是查清我落梅庄当年惨事真相,二是帮我的妹子解了身上的毒,三是带我的朋友找一个人。这三件事,想来英雄盟会一了,便可做完。到那时,我愿护送宋公子尸身回到蜀地,听从宋家发落。”他醒来后,听秦筝将之后的事一一讲过,思前想后,心道只有这一个办法。在青虎门中,他不知自己杀了几人,日后时常梦到当时惨状。眼下若不如此,只怕往后还要再梦到宋斐。说罢,只觉轻松之极,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此言一出,旁人再想干涉已是不能。薛雷等人面露惋惜,都噤口不言。万向天点头,却听阿笙道:“且慢!”

      万向天大怒:“他已亲口承诺,你还待如何!”

      阿笙摇头,朗声道:“若传志果真是杀人凶手,也就罢了。倘若杀宋斐的另有其人,又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猜不到这少年何出此言,莫说旁人,传志也是一愣。万向天道:“宋兄弟是被他一掌打伤跌落湖中,因而溺死的。在场众位都瞧得清清楚楚。你要说,杀他的是湖水不成?”

      阿笙道:“还请万掌门给晚辈一天时间,到了明日此时,便知分晓。”

      万向天仰头大笑:“到了明日,那杀人凶手还能送上门不成?”

      阿笙笑道:“万掌门有所不知,黄昏乃阴阳交界之际,阳气极衰,阴气始盛,魑魅魍魉得以在人间游荡。晚辈亲自去捉了那湖中水鬼,来拷问一番,便知宋公子为何会死。”他脸色苍白,皮笑肉不笑,说话间竟有几分阴森恐怖。

      万向天脸色一变,挥刀向他砍来,怒道:“你是在消遣我吗!”

      传志使刀鞘相格,被他力道震得虎口一麻,急道:“前辈喜怒!阿笙他——”他站在阿笙身前,并不知他是何神色,“阿笙从不说无关紧要的玩笑话,他既然说要抓水鬼,自是要抓。前辈本已答应再等几日,现在只要等到明天,也不妨事的。”

      万向天冷哼一声,拂袖便走,也不管湖畔还有数千豪杰,英雄盟会刚刚开始。

      小舟已近岸边,罗成跃入舟中,高声问还有谁来比过。众人回神,又都看向湖面。那林白鹤从水中猛跳而出,头一个与他比试,不多时便败下阵来。

      传志与阿笙坐在一处,感叹说罗大哥功夫真好。阿笙冷眼相对,懒洋洋瞧着湖面。过了好一会儿,传志才察觉他不快,问他怎么了。阿笙摇头,他又问,问了数次,阿笙方道:“想杀了你。”

      “杀了我做什么?”

      “不为什么。”

      许久不曾见过他生气,传志心情颇好,痴痴瞧着他气红的耳朵,笑道:“我受了很重的伤,本就要死了。”

      阿笙白他一眼,半晌方道:“自找的。”

      传志在桌底下摸到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揉,忽福至心灵,认真道:“我以后少管些闲事,再不要受伤了。”

      罗成在舟上又击败了一人,阿笙瞧着他,淡淡道:“干我何事。”

      传志笑道:“我昏迷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咱们两个坐在船里,周围白茫茫一片,小船摇摇晃晃的、慢慢悠悠的,也不知要去哪里。但我很快活,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阿笙垂下眼睑,好一会儿才说:“那是谢大侠的梦,不是你的。”

      “说不定呢。总归是个很好的梦——你当真要去捉水鬼吗?”

      “你既不信,适才又信誓旦旦说什么鬼话?”

      “你说什么,自然有你的道理。该解释的时候,你就跟我解释了,是不是?”

      听得阿笙一声极浅的笑:“我却是真的不会抓鬼。”

      他两人压低了嗓音说话,在场的挤挤攘攘的人,沸反盈天的声音,都与他俩无关似的。

      秦筝坐得离两人远些,怔怔地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向仁义阁看去,恰好郑清欢也在看她。清欢扎了个不同平时的发髻,将耳朵遮住了。两人隔着湖面,斗气似的四目相对,望了好一会儿,又不约而同移开。

      这日比武,罗成连败七人,袁昭玉、孙百宁等均非敌手。可陆荣、郑竟成、祝罗敷等高手都未上前。庄敬亭道,如此车轮战,于罗成不利,他人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不如隔日再行比过。众人并无异议,各自谦让、奉承一番,就此散了。

      众英雄回房歇息,阿笙带着付九、秦筝和传志去抓那水鬼。清早尚热闹非凡的湖边空无一人,水榭被打破的窗子在风中摇摆不止,吱呀作响。阿笙要传志立在原处,回想当时用了多大力道。又要付九跳入湖中,去摸摸湖底的石块、水藻,查看水中可有异物。又问秦筝,溺死之人是何死状。

      他煞有介事,传志几人乖乖照做。直到夕阳已落,婚礼将要开始,才就此作罢。

      周玉明与杜红蕖大婚之礼,在落梅庄的花园中举行。

      园中各处悬着灯笼,遥望去星火点点,煞是好看。花园不如湖畔宽敞,挤挤挨挨摆了二三百桌,婢女、使者在其中往来不歇。陆荣、庄敬亭等各派掌门人坐在上席,各派弟子们依次而坐,辈分不够的少年人,不少坐在隔壁院落,只闻园中热闹声响,不见众人。传志几人仍同薛家兄弟和另一对“方家”主仆坐在次席。

      传志认得这花园。付九当年正是在园中的石舫上,收敛了方家父子的尸体。他自小就听过千百次,知道这一幕何其可怖惨烈。一走进这园子,他便去瞧付九,见他面色铁青,也是郁郁寡欢。纵使身边锣鼓、鞭炮声震天,始终置若罔闻,呆呆在桌边坐着,浑不知婚礼何时结束的。倒是阿笙,一连喝了几杯,脸颊通红,双眸亮闪闪的,惹得“方传志”的眼睛都快要贴在他脸上。

      席间,周玉明前来敬酒,“付九”瞧见传志魂不守舍的模样,冷道:“白日里杀了人,夜里还来吃席,要与你这杀人凶手同桌,真是晦气。周公子也不怕不吉利?”

      周玉明笑道:“在座的都是江湖中人,岂会讲究这些。”

      阿笙站不稳,一手支在桌上,半偎着传志,冷冷道:“倘若传志不曾杀了宋斐,你可要跪地道歉?”

      周玉明挑眉笑道:“阿笙已抓到了水鬼?”

      阿笙眯起眼睛,将头抵在传志肩上,嗤笑道:“竟真有人信这种荒诞之言。”

      传志忙揽他坐下,道声对不住,周玉明摇头笑笑,并不与他计较。待他去另一桌敬酒,传志摸摸阿笙额头,温声道:“你喝多啦,咱们回去好不好?”

      阿笙喃喃道:“你不相信我有办法洗清你的冤屈,是不是?”他嗓音极低,口齿不清,附在传志耳畔讲话,倒像是小情人之间撒娇呓语。传志只觉得身子骨都要酥了,摇头道:“我相信你的。”

      阿笙低低地笑:“万掌门当时气得很,不肯听劝,到了明日,我们一起去瞧瞧宋斐尸体,便知道他怎么死的了。”传志一时拿不定阿笙是真的醉了,还是有意说这些话,手指在桌下捏捏他的掌心,等阿笙反手捏住他的,便暗暗笑了。

      “付九”双眸一眯:“这么说,你已见过宋公子尸体?”周围几桌的宾客,也都悄悄支起了耳朵。

      传志轻咳一声,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阿笙说明日便知,那就是明日。”他不善撒谎,能将这句话讲囫囵,已是难得。

      阿笙道:“谁要见他尸体?若先见过了,旁人赖我在尸身上做了手脚,解释起来太过麻烦。姓万的岂会让我见?明日我就说,那水鬼要附在宋斐身上才肯讲话,见不见就由不得他了。”他平日里总是冷冷清清的,不曾有这样活泼的语调。传志知他有意如此,也欢喜得紧。

      “付九”嗤笑一声,看向薛雷等人,笑道:“大话说得倒响,原来屁都不知道。谁不知宋斐怎么死的。便是看了尸体,他胸口也有这小子的掌印!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咯?”其它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阿笙不再理他,倚在传志肩上睡了。传志不顾众人眼光,将阿笙打横抱起离席,秦筝也自跟上。薛雷禁不住道:“这两人也忒过腻歪,恨不得长到一块去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兄弟朋友?”

      薛风面露忧色遥望二人身影:“只怕他们不是兄弟朋友。”

      一回到杏花楼,阿笙便按着额头要秦筝给他煎药,喝罢又再三嘱咐她晚上切莫乱跑。秦筝恼道:“分明难受得要死,还管东管西,早晚累死你算了。”倒也老老实实回房了。

      阿笙又吐了两次,脸色方回转如常,细细问过传志他今日都说了什么,放下心来:“只怕演得不像,引人怀疑。”

      传志一面搀着他,一面喂他喝茶,丧气道:“若我再聪明能干些就好了。事事都要你操劳费心,没有遇到我之前,你一定过得很自在快活。”

      阿笙沉默片刻,道:“不,我同你在一起开心得很。唯一怕的,是日子过得太快。”不待传志回答,他已一掌将烛火挥灭,拉他走至窗边:“你随我来。”

      两道身影翻窗而出,悄没声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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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满堂花醉三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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