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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不信人间有白头 ...

  •   他是大侠谢慎山。

      人们叫他大侠,自然有其道理。他十三岁那年,杀了一位欺压百姓的狗官,被朝廷通缉,从此浪荡江湖,也从此声名大振。人们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不知道他往何处去,他的踪迹飘忽不定,哪里有不平之事,哪里便有他。最普通的百姓知晓他的名字,最豪迈的英雄知晓他的名字,最残忍的恶霸更知晓他的名字,喜欢他的人愿为他肝脑涂地,憎恶他的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从来形单影只,但他的朋友遍布天下。

      任何名号都不足以称呼他,人们只好叫他大侠。

      直到二十年前,他被仇人追杀,在这太湖的一叶孤舟里,遇到了一位姑娘。

      杏娘并不知道他怎样威震江湖,也不在乎他的武功,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这个人本身——她甚至不会写他的名字。谢慎山心想,他便是叫阿猫阿狗,这个少女也会爱他,会用她盛满了一整个太湖波澜的眼睛望着他。

      他忽然不想做大侠了。

      他度过了平生最快活的两年,他甚至觉得,自己漂泊半生,就是为了遇到她,然后在此地停下。

      “小娃娃出生了,我们叫他什么名字?”杏娘低头望着他,笑意盈盈地问。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她隆起的腹部,听那孩子的声音:“我哪里会取名字?不如我去苏州城,找最好的先生,求一个名字。”

      “那恐怕很花钱呢!”

      “我多打一天的鱼便是,你我的孩子,名字还不值一天的鱼吗?”

      杏娘嘻嘻地笑,脸颊上有两只浅浅的梨涡。

      “原来如此,若我是你,也不愿走。”听他兴致勃勃地提起杏娘,他的朋友一手支颊,笑着同他打趣。

      他瞧见这人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线,便笑:“你自然懂得我的心意。”

      那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很柔软,他轻轻抚着那条线,低声道:“我来找你时,孩子们刚刚出生,她身体不适,也不能同行。姑娘家做了母亲,胆子便小了,非要我戴这个,说里头有她的一缕头发,便如同她在我身边,时刻护我周全。”

      谢慎山失笑,心想,杏娘也总想到寺庙里求一只福囊。

      “话说回来——”友人再抬眼看他,神色严肃起来,“你若不愿走,便不走。我只消同三不兄讲找不到你便是。嫂嫂临盆在即,你本该守着她。”

      谢慎山摇头:“三不兄亲自写信相邀,自是事态紧急,岂能不去?”

      “总不如嫂嫂的事紧急。”

      谢慎山笑笑,沉声道:“这两年我在湖上,想了许多事。人的一生这样短,我前半生为苍生,为朋友,已是尽心尽力,问心无愧;后半生,只想为妻儿活着,让我自己快活。不如就趁这次酒,跟朋友们作别吧!从此以后,江湖上再无谢慎山。”

      朋友微微一笑:“也罢,你回去安置好嫂嫂。我今夜在城外等你,马匹行李不必担心。”

      这是他谢慎山的事,他知道这位朋友绝不会干涉他的任何决定。然而这爽利反让他犹豫了。再沉吟片刻,终是下了决心:“我们这便走,你已在苏州耽误了数日,眼见天气愈发冷了,过几日若是下了雪,路上还要耽搁。我托人给杏娘捎个信,一路快马加鞭,来回至多半月。”

      “当真?”

      “那是自然。”

      他是大侠谢慎山,一诺千金,重情重义,为了朋友死也甘愿,何况只是喝一场酒?他不敢说的是,生怕一回去见了杏娘,便再也不愿离开了。

      却不知那以后,他再也不曾见过她。

      那日的樊楼格外热闹,坐满了客人,他随友人走进大堂,当即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他消失许久,现在又蓄了一把大胡子,恐怕没人认得出他,想是认出了朋友——他这位朋友清俊倜傥,仪表堂堂,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他刚想到这里,便听到楼上一声惊呼:“不愧是秦老弟,果真将谢大哥带了过来!”

      话音未落,他已从三楼飘然跃下,轻轻落在两人面前,一把抱住了谢慎山:“你还活着!”

      空空妙手张三不,他的轻功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谢慎山想起来,当年为了从这人手里夺回少林寺藏经阁秘籍,他不眠不休追了整整七天,在中原地区打了个转。末了,张三不又回到少林,问他何须如此,复笑他多管闲事,少林未必肯领这个情,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谢慎山迟疑的功夫,那人便没了影子。后来,藏经阁秘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少林寺,他和张三不成了朋友。

      张三不松开他,连声道活着便好,一边拉他上楼。

      他忽觉得很对不起朋友。在看到雅间里一袭黑衣的狄松时,他的愧疚更深了。

      狄松抱着刀,一言未发,发红的眼眶却泄露出关切之色。当年他去塞北追杀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狄松也在——天寒地冻,他拿着刀在山间守了三日。两人并不相识,并肩作战,杀到后来,皆精疲力竭。昏迷前,他对狄松讲,倘若能侥幸活着,便交个朋友。后来,狄松以一己之力,将他背回中原。他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

      谢慎山热泪盈眶,道一声惭愧,对朋友们自饮三杯。

      他们都不问他这两年去了何处,又为何不肯现身,只是喝酒。他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喝酒了。酩酊之时,忽听张三不道,落梅庄方家的孙子满月,他要送一件天下至宝。

      秦茗和狄松都沉默不语,谢慎山问:“送什么?”

      张三不醉了,跳上酒桌,高声道:“天下间有什么宝贝不是我张三不的囊中之物?你们说天下至宝是什么?少林寺秘籍?皇帝玉玺?还是那什么前朝宝藏……哈哈哈,只要我想送,便手到擒来!”

      谢慎山笑道:“秘籍是少林寺的,玉玺是皇帝的,独独那前朝宝藏是无主的,你送这个,我不管——姓方的算什么英雄,送他这个作甚?”

      张三不大笑:“我偏偏都要送!谢大哥要匡扶正义,替天行道,大不了再追我七天,追得上,便还回去;追不上,嘻嘻,那就是方家小少爷的满月礼了,你还能抢回来?”

      谢慎山连连摇头,不信他会如此胡闹,昏沉间听秦茗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方携泰要大宴群豪,若给人知道他有一件天下至宝,恐怕多生事端。三不兄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那又如何?他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嘛,嘿嘿……”张三不太醉了,口齿含混,声音低了下去,“落梅庄在江湖上何等地位?再说,你们几位……你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稀罕他什么天下至宝?不过招惹一些宵小之徒,何足为惧?”

      谢慎山察觉他话中有话,这只是一闪念,旋即被醉意取代了。

      直到翌日清晨,他才在客栈中醒来,房中空无一人,桌上有一只木盒,一封信。

      木盒中是一枚药丸。信上写,这是要进贡给皇帝的西域还魂丹,由关中宋家镖局护送进京。宋家镖局自称关中第一,张三不听说此事,心有不服,在宋家走镖途中,将此药盗走。皇帝知晓此事,大怒之下,下旨要宋家半月之内找回此药,否则满门抄斩。

      谢慎山说到此处,琳儿已是泪如雨下。

      秦筝怒道:“这张三不心眼坏得很!他逞一时之快,却要让整个宋家丧命?你的好朋友,竟是这样的人!”

      谢慎山摇头:“三不兄并非坏人,他不过、不过是贪玩罢了……其实时至今日,我仍不明白,他为何要做此事。饶是认定我会赶至关中将那还魂丹奉还,却不想,万一、万一途中耽搁了……”他不肯相信自己的朋友图谋不轨,却又无法为他辩解,越说越是怀疑,只得抬手掩面,一时哽咽。

      阿笙鼻中一嗤,冷笑道:“只怕他有意如此。”

      “此话怎讲?”谢慎山急道。

      “你若知道落梅庄遭难,可会袖手旁观?”

      “……自然不会,我再不喜方庄主为人,却不至于眼睁睁瞧着方家灭门,众英雄惨死。”

      “那便是了,”阿笙漠然瞧着他,笃定道,“他要放出天下至宝的消息,专门邀请你们三个,是为了取信于人。偷药、留信,是为了要你前往关中,离开苏州。他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在苏州,知道你一定会干涉落梅庄的事,便专门为你,偷了这还魂丹。宋家如何,倒与他无关。”他每说一字,谢慎山的面色便苍白一分,他却丝毫没有同情这个被友人欺骗、利用的人,倒像有意折磨他似的,明明白白地讲:“一开始,你就落入了他的圈套。恐怕不只是你,狄松、秦茗,也都在这圈套之中。一切,都是为了能万无一失地,致落梅庄于死地。”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八年,谢慎山当真没有想明白,还是不愿意想明白呢?

      他神色木然,呆呆望着湖面,半晌,忽又笑了,蜷缩起身体,拉紧了蓑衣,很怕冷似的。他将头埋进怀里,良久良久未尝说话。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现在是个真正的老人了。传志几人静静地看着他,不约而同地心想,无论对他说什么,都太过残忍。

      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很快便是八月十五,月亮又大又亮,漂浮在太湖的水面上。月光无声地笼罩着这艘摇曳的船,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这一叶孤舟。

      不知过了多久,琳儿道:“你说的不对,张三不没想要爹爹的命,倘若没有遇上我,谢叔叔便可以及时入关,救了宋家。他还可以按时回来,杏姨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消失。”

      阿笙挑眉:“你是宋家人?”

      琳儿拭去眼泪,望向传志,死死地盯着那把梅花刀,沉声道:“当年,爹爹要我同两位哥哥一起到苏州,给方家的少爷送礼,行至半途,哥哥们便、便……”

      彼时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女,第一次远行,从未想到会发生那样可怕的事。

      在树林里,有个凶神恶煞的人,只因为哥哥们的两句话,便用那把刀夺去了他们的性命。十八年来,她时时刻刻记着这把刀的模样,记得那个人。

      “他对我说,‘你要报仇,到苏州落梅庄,我付九绝不推脱。’”

      传志大惊失色,脱口道:“九叔!”

      “你说,这把刀的主人,该不该死?”宋琳冷笑,“我一个人,害怕再遇上那恶鬼,只能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跑,又冷又饿,又生了一场大病,我以为我要死了,临死前,只恨我不能活下去……但我命不该绝,上天还不要我死,他要我报仇,要我杀了付九!上天指引我拼命爬到大路上,指引我遇到了谢叔叔。为了救我,他在城中耽搁了一日。便是这一日,一切都迟了。”

      宋琳死死咬着双唇,血沿着她的嘴角流出来。

      “我们终究没有赶上……宋家满门,畏罪自尽!我那时才明白,爹爹为何要我们三个前往苏州,他不是要我们送礼,他是要我们活着,他兴许还想,方家会收留我们呢。哪想,正是因为你方家,我们三个,只活了一个。宋家犯了重罪,谁也不敢为他们收尸,爹娘的尸体,便坐在院子里,端端正正的,好像还活着一样。”

      四目相对,宋琳望着传志那双呆滞的眼睛,笑道:“方家人的死相,不知是怎样呢?”

      传志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眼泪滚落下来,砸在他的梅花刀上。

      “谢叔叔为宋家收敛尸体,安葬了我的家人,带我回到苏州。他说,他会抚养我长大,教我武功,帮我找到付九,要我为哥哥们报仇。他还说,我会有个义母,她会待我视如己出,她是天下最善良的女子。”宋琳陷在她的回忆里,在那时,她还没有丧失希望,她遇到了谢大侠,“然而等我们回来时,杏姨却不见了。”

      渔民说,谢慎山不在的日子里,杏娘为他生了个男孩,那孩子白白胖胖的,六斤重,有一双顶大的眼睛,胳膊和腿都是圆滚滚的。船上的粮食不够了,杏娘抱着孩子到岸上买吃的,却再也没有回来。

      她失踪的那几日,正是落梅庄大乱,各路武林人士都在苏州城里搜寻方家二少奶奶和小少爷的日子。

      宋琳问传志:“你说,这把刀的主人,该不该死呢?”

      传志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宋琳又问:“十八年过去了,他脸上可还有我哥哥留下的疤?”

      传志知道了,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九叔对那道伤疤讳莫如深,是因为有所愧疚吗?还是他根本就忘记了,所以才不曾提起呢?

      “方家沦落到那等境地,不晓得是不是报应呢?有这样穷凶极恶的下人,主人怎能是好东西?”瞧见传志失魂落魄的模样,宋琳不禁笑了,愉快地审视着这少年的面庞,“你叫那个畜生叔叔,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要杀你,有何不可?”

      传志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阿笙,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埋在他肩上。清宁瞧着他的模样,想到那日在青虎门,传志也是这副模样,似乎所有的生气都被抽走了。他抱着阿笙的手臂上青筋乍起,那是在极力抓着什么东西,如溺水之人。清宁心中一痛,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阿笙道:“你有本事杀他,便杀。何必多费口舌。”

      阿笙身受重伤,面色苍白,冷冷睇着宋琳:“姓付的此时正在落梅庄,你想杀倒也杀得,单看有没有本事了。”

      宋琳双眉一挑,右手成掌当即朝二人劈下,阿笙拂袖欲挡,却觉身体一轻,竟是传志抱着他纵身掠起,倏然退至船尾。只听得传志喃喃道:“我是方传志,爷爷是落梅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庄的二少爷方剑阁,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我是方家唯一活着的人。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报仇。”

      “我是为了报仇,才来到这里的。”传志双眸黯然,抓紧了阿笙,低声道,“你同我一样,都没有了家人。我们真可怜啊。”

      宋琳横眉怒道:“你便是当年那个满月的小鬼咯!你有何脸面同我比!什么狗屁方家,不过是一群无耻之徒!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传志摇摇头,不再瞧她,喉头忽涌上一股血气。阿笙察觉他身体颤抖,慌忙扭头,却见这人似乎浑然不觉,望着谢慎山道:“谢大侠,我爷爷是怎样的人?她说的对吗?”

      谢慎山没有动。

      传志嘴角流下血来,他的冷汗已经沾湿了衣裳。阿笙思及传志体内毒药,怕是急火攻心,当即自他怀里摸出那药丸,一面叫秦筝几人快吃,一面将药丸一捏两半,拍进传志口中。传志也不知咽下,又问了一遍:“谢大侠,我爷爷他,是怎样的人?”

      谢慎山没有动。

      传志已站立不稳,死死扣着阿笙,发红的眼睛里似要滴血。阿笙气急,提手将他下巴用力一抬,一拍,逼他咽下,高声道:“你落梅庄要是一窝子坏蛋,你便不报仇了么?你爷爷是好是坏与你何干!如今确信是给人害死的,你报仇便是!难不成还要学谢大侠,在这湖上哭它十八年?”

      见他一怔,阿笙又冷笑道:“付九杀了她哥哥,她大可杀付九报仇。她若杀了你,我定会杀她。青虎门的后人恐怕还要来杀你我,难不成因为你是个好人,便不杀了?冤有头,债有主,报仇需要讲道理么?”

      宋琳右手运掌,蓄势待发,阴声道:“天经地义。”

      不待传志答话,郑清欢哎呦一声盘坐在地,懒洋洋道:“咱们现在是瓮中之鳖,要杀要剐就痛快些!你们几个还要聊天开茶会不成?”清宁瞥他一眼,握紧了剑,防备着谢慎山,暗暗盘算若以命相搏,能有几分胜算,总归要让哥哥和那个人活着。

      倒是秦筝,似乎对众人的剑拔弩张视若无睹,蜷在清欢身边望着谢慎山,幽幽道:“你可曾去找过杏娘?”见谢慎山如此颓唐,她便不忍心了,直觉清欢说得不对:谢慎山对他们并无敌意,宋琳又不是哥哥和传志的对手。是以对眼下处境并无丝毫担心,只遗憾谢慎山讲了个意犹未尽的故事。“万一她们没有死呢?那些江湖人当真就那么坏,要把无辜的女人孩子也杀掉吗?”

      谢慎山僵硬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传志恍惚中想,我娘当年便死得很惨。

      清欢笑道:“小风筝你到底是个大夫,不晓得人心有多坏。”秦筝不理他,又道:“你既然难过了十八年,为何不去找朋友问个清楚呢?你怀疑他骗了你,便不敢问,兴许他有说不得的苦衷呢?”

      清欢愣住,瞧着身边的姑娘,她瘦瘦小小的,用顶大的眼睛望着那个悲痛的老人。她的眼睛是那么悲伤,又天真得紧。她向来不饶人的嘴巴里,正吐出轻柔绵软的,像湖面的水波一样的声音:“若我是你,就不会走得那么匆忙,定要好好同杏娘道别;回来了找不到她们,就一遍又一遍地找,苏州城找不到,就到再远一些的地方找,兴许是苏州太乱,她躲起来了呢?察觉被朋友骗了,就去找朋友问问清楚,要他给你赔不是。有这样多可能的事情,你为何要认定最糟糕的那个呢?传志说的是,大家都好可怜啊。”

      良久,谢慎山忽开了口:“你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怕。人老了,就会害怕真相,也不敢问,总要有个念想,才能活下去。”

      秦筝叹息,又看看宋琳,看看哥哥,看看传志,柔声道:“听传志说,独孤一刀狄松正和我师父在一起,你何不去找他问一问呢?还有那空空妙手,万一也像你这样,在某个旁人不知道的地方,躲了起来呢?至于惊鸿剑……我爹爹他,你却是再也不到啦。”

      谢慎山脸色大变,诧道:“你爹?!你是秦兄弟的女儿?”

      秦筝点头,想说阿笙也是,却见他握着传志的手,向自己摇了摇头。再看传志,仍是心灰意懒的模样,方心下了然:谢慎山和爹爹,虽不是有意,却也算那张三不的帮凶了,倘若他们兄妹再和谢慎山亲近些,传志恐怕要难过的。谢慎山大喜过望,倒没有思及此节,只眼含热泪,将秦筝上上下下打量再三,又叫她到身前来,竟有些手足无措似的,半晌方道:“你,你今年,可是十八岁了?”声音竟有些哽咽。

      秦筝说是。

      谢慎山笑了,擦一把脸,继续道:“当年我跟你爹爹一起去开封,他同我讲,他那对儿女生得漂亮极了,我说,若我家是个女娃娃,便许给他做媳妇,若是个男娃娃,便要你嫁过来。你道他怎讲?”他絮絮叨叨地、慢条斯理地讲,如同天下间任何一个普通的苍老的父亲,“他说天下间,无人能配得上他秦茗的女儿,哈哈哈!他说的是,你是个好姑娘,不愧是惊鸿剑的女儿!你哥哥呢?还有你爹娘,你爹爹去了哪里?”

      给他一问,秦筝竟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我爹娘,我爹娘早就死啦!我哥哥他不喜欢我,让我一个人在外边,孤苦无依这么多年,我,我好可怜啊!好不容易见到谢伯伯,你们还要杀我的朋友,我一生孤苦,只有这些朋友……”

      她信口拈来,亦真亦假,又哭得极为伤心,瞧得清宁几人目瞪口呆。见谢慎山手忙脚乱地找帕子,想抱她又不敢的模样,清欢不禁笑起来,饶有兴趣地看,又瞥一眼阿笙,见这人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更是乐不可支。旁人都以为她古灵精怪,有意撒谎,阿笙却知道那句“哥哥不喜欢我”,是她肺腑之言,“孤苦无依”倒也不算错,一时无言以对。传志倒是慢慢回过神来,抱着阿笙,小声道:“等报了仇,我们就到塞外去,好不好?”

      “嗯?”

      传志将脸埋在他颈后,轻轻道:“我暗暗发过誓的,以后什么也不怕,再也不犹豫了。我要保护你。筝儿说得对,不明白的事,亲自去问问,也就明白了。我今天……我们以后也躲起来,谁也找不到,你说好不好?”

      阿笙白他一眼,道:“等你将落梅庄的事了结后,再说不迟——你身体如何?”

      “使不上力气,不妨事。”

      阿笙看谢慎山和秦筝两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知道今日不会再生事端,放下心来,闭目将内力在体内流转数周,歇息起来。

      秦筝一哭一闹,舟内肃杀的气氛悄然散去,宋琳孑然一人立在船头,身影隐没在黑色的夜里。

      是夜,谢慎山拉着秦筝问了许多事,又同她讲了许多秦茗的事,秦筝爹娘去世得早,对素云总有几分敬畏,很少在长辈前放纵哭闹,撒娇耍赖,今日便将孩童心性耍得彻底,闹到半夜方体力不支,沉沉睡去。谢慎山半生纵横江湖,妻离子散,身边只有一个宋琳,自幼端庄恭谨,沉默寡言,也从未品尝天伦之乐,同秦筝在一起的这半夜,竟是十八年来难有的畅快。待秦筝睡罢,他走上甲板,想喝上一杯,却见宋琳立在岸上,似是等了许久。

      宋琳放下肩上行李,默然对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转身便走。谢慎山长叹一声,道:“你要保重身体,好好活下去。”

      宋琳身形一滞,并未答话,自行去了。很快,便再也瞧不见了。

      谢慎山独自一人,倚在船舷上,望着夜空中的圆月,给自己倒酒,思及往事,又向湖中倾洒数杯。不晓得喝了多久,听见有人问他:“你今后,真的要去找张三不吗?”

      谢慎山头也不抬,反问道:“你此番去落梅庄,是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

      “不是报仇?”谢慎山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不知道。”传志坐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一直觉得,我并不是因为想报仇,才要来到这里的。但我从小就知道我只能做这一件事。”

      “人生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还有许多更美好、更值得去做的事。”

      传志笑了:“我小时候,有个爷爷也是这样教我的,我听不懂,他说下山以后我就明白了。他觉得给方家报仇,并不是怎样紧要的事。我一路都在想,我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这样害怕。就在刚刚,我忽然想明白了。”

      他停下,也望着那轮月亮。谢慎山没有插话,静静地等待着。

      “宋姑娘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你为何不报仇呢?你是大侠,武功那样好,你想报仇,要比我容易得多。可见报仇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现在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我为什么要报仇。我嘴巴很笨,不知道怎样讲,”传志皱眉苦笑,寻找着语言,“我生下来就是要给方家报仇的,报完仇之后,我要去做什么?我不知道。好像不做这件事,我就不应当活着似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着我。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谢慎山终于将目光移向了传志,他定定地打量着这个月色下目光迷茫,轮廓又带着坚毅的少年,缓缓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那是什么。”

      “会想明白吗?”

      “我也不知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过了许久,谢慎山忽想起什么,道:”我听筝儿讲,你们中了一种很奇特的毒药。二十年前,我倒是见过差不多的毒,只是药性没有这样烈。你可曾听说过暗器名门漠北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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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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