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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人间亦有痴如我 ...

  •   眼见郑夫人抽搐得愈发厉害,红蕖无动于衷,反提此事,传志瞠目结舌,便去抱郑夫人,哪想红蕖嗔道:“大笨驴,你难道忘了吗?才不过一日而已,就将人家忘得干干净净,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

      传志半跪在地,一面按住夫人胳膊,一面掐她人中,连声安抚,得空方道:“救人要紧!你真的不曾带药?”

      红蕖噗嗤笑了,坐上桌案:“师娘很少发病,我岂会有药?不过我倒有个办法,你要不要听?”她两条长腿前后晃动,裙摆下露出嫩白的脚腕。

      夫人不住挣扎,传志几要按不住她,正想问她是何办法,阿笙忽迅速抬杖,杖头一点夫人胸口,又手腕上甩,将长杖倏地架在红蕖颈间。夫人登时昏厥,红蕖不及躲避,只得僵直身体,乖乖闭嘴。阿笙冷道:“你找死。”传志将夫人搀到桌边,听他声音森冷,忽想:在樊楼时,魏二虎欺负阿笙,他也这样说,哎,红蕖姑娘和魏二虎到底不同,这样说,她要哭的。

      红蕖却没有哭,只是咽口唾沫,随即抬起手指,轻轻敲打杖身,又握住杖头来回摩挲,笑道:“公子好狠的心。”她扭动腰肢面向阿笙,一腿曲起,脚尖踩在桌上,露出一只绣花的蓝色小鞋,鞋口往上,是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

      阿笙只是冷冷迎着她眼睛,道:“想要威胁我,你还不够分量。你要我们做什么事,直说便是。”

      红蕖一咬下唇,佯作讶然:“对啦,得是我师父那般修为,才能威胁公子呢。不过,这是我同那小混蛋之间的事,小女子只要他负责,可不敢要公子也做什么,公子不必担心。”

      阿笙面不改色,手臂疾振,红蕖顿觉杖上一股劲力直灌而来,掌心剧痛,再难握住竹杖,而那股劲力丝毫不滞,随杖身猛逼向她脖颈。这是杀招!红蕖大惊,当即后仰,竹杖急追而至。她坐在桌上,本就难以脱逃,眨眼便躺倒在案,退无可退,便是想翻身避开,也再来不及,只得一声惊叫,抬手挡在面前。

      看那竹杖来势迅猛,红蕖要命丧当场,传志不及细想,赤手便抓,阿笙早料到此处,左手也抬杖横来,将他当胸拦下。传志只得站定,生生看着那只竹杖将红蕖逼倒,又在她面前寸许处猛然顿住。

      红蕖已吓出满身冷汗,却不觉那劲力再来,怯生生睁眼,呆呆看着面前杖头。阿笙这才收手,漠然道:“老实点。”

      红蕖咬唇,起身站起,垂手站定。

      阿笙问:“你找上传志,是何居心。”

      红蕖道:“他那样求我,连命都肯不要,我便想,这是个呆子,我要他做什么,他定会老实做,万一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传志面上一红,又见阿笙眉梢挑起朝他一瞥,知其中嘲讽之意,只能讷讷不言。阿笙又道:“你跟南华剑是何关系。”

      红蕖扁扁嘴唇,眼眶蓦地红了,委屈道:“师父师娘将我养大,我自是南华剑的弟子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阿笙提杖冷道,“别绕弯子。”

      红蕖噘嘴,末了鼻中一嗤,瞪向趴倒在桌上的郑夫人,语含怨怼:“英雄盟会南华剑同南方盟联姻,师父要将二小姐许给周审川的儿子,二小姐不肯,师娘和少爷便帮她逃婚。师父自然大发雷霆,要我们将他兄妹二人找回来。哼,你道这贱人说什么?”她贝齿紧咬,愤然道:“她竟说什么‘时候来不及,莫误了婚期’,不如认我做义女,将我许过去,也是一样的。世上岂能有这样的事?她郑清宁是娇滴滴的小姐,不肯嫁便可不嫁,我杜红蕖就是贱命一条,要替她收拾这烂摊子?——大笨驴!”她话到一半,忽转向传志,嗔道:“我问你,若我这时候要你娶我,你肯不肯?”

      传志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不,我虽答应你三件事,但这事万万使不得!”

      红蕖望一眼阿笙,见他神色淡漠,并无异样,又娇笑道:“那我要阿笙公子娶我,你可答应?”

      传志忙道:“这怎可以!又不是阿笙许你三件事。”

      红蕖秀眉微蹙,一跺脚道:“阿笙公子明说了是‘你们’为我做事,他自己要揽这活,为何不可?”

      传志不知如何是好,阿笙已打断她问:“郑清宁与你是师姐妹?”

      红蕖叹息一声:“你白白生得这样好看,骨子里却这般无趣,玩笑也开不得。实话说喽,我虽叫她爹一声师父,实则只是二小姐的丫头。哼,不过是住在山上的乡下门派,还端起城里斯文老爷的架子来,张口闭口要人家叫什么少爷小姐,他南华剑历来是这般脾性。听人说前任掌门,也养了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呢。大小姐又怎样,千娇万宠地养大,到头来不过是掌门人图谋武林地位的棋子,连嫁给谁都做不得主!”

      这话似一块大石猛撞而来,传志胸口钝痛,恍惚中想:她在说我娘吗?

      阿笙向郑夫人看去,略一思忖,按下心中猜测,转而对红蕖道:“你要我们帮你毁了婚约?”

      红蕖眨眨眼睛,嘻嘻一笑,摇头道:“为什么要毁约?谁会心甘情愿当他南华剑的小丫头,而不肯做武林盟主的儿媳呢?”

      阿笙将她面容审视片刻,勾起嘴角饶有兴味道:“正是,敢问姑娘究竟要我们做何事?”

      红蕖娇滴滴笑道:“不是难事,我要你们修书一封给师父,就说暂留我和师娘住下,之后定会如约送至苏州。”此言一出,阿笙笑容顿敛,闭口不答,红蕖舔舔嘴唇,凑他面前,悄声道:“哎,你猜错了是不是?才不要你们帮我那未来的公公登上盟主宝座呢,我啊……”她瞟眼传志,忽有些羞赧似的,垂下眼睛幽幽道:“在嫁人之前,我也想过几天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她身上淡淡幽香飘进鼻中,阿笙冷哼一声,答道:“你大可一试。”

      红蕖眼睛一亮,连连拍手,倒像个小姑娘似的又笑又跳,拉过传志胳膊,娇声道:“大笨驴,你可要好好陪着我呀,要是惹我不高兴了,我回头便跟公公说,说你欺负我。”

      传志本在想母亲的事,回过神来发觉她柔软的胸脯贴在身上,香气环绕周身,登时面红耳赤,忙将她推开。阿笙不理二人,自行取出纸笔砚台,正欲研墨,却停下问:“郑掌门现在何处?”

      红渠道:“今日午后的船,师娘同他约在码头。”

      阿笙又问:“今早没船?”

      红蕖回想道:“早上是小师弟去的码头,说只有一艘船,却不知是哪家公子的,不载旁人。肯渡人的船,要到午后才走。”

      阿笙凝神思索片刻,撑着竹杖起身:“既要扣下你二人,我还是亲自同郑掌门说去。”

      传志诧道:“我们扣了他夫人,他岂会罢休?你岂能自己去?我陪着你……”

      阿笙摇头:“不必,你留下照顾师叔和郑夫人。”

      传志急道:“不行!郑掌门那般脾气,你一人岂可敌得过?——红蕖姑娘,我答应你别的事可好?我这便将你二人平安送回……”

      “不行,”阿笙抬眼看他,目中波澜不惊,淡淡道,“郑夫人的话还未说完。”

      传志无言以对,本想说来日方长,往后再说也无妨,心中却知,若此刻放了郑夫人回去,等她精神如常,有所防备,再想逼她说出实情却是不易。他明白阿笙自有计较,只得温声道:“你小心。”

      阿笙冷哼一声:“我又不是你,求个药也能将自己糊里糊涂卖了。”

      传志面露窘迫,不再多说。待阿笙走出门去,红蕖奇道:“你俩真是好得很呢,我原先只当他肯为你死,这下看,你对他倒也关心。你们又不是兄弟,难不成……是夫妻?”

      传志给郑夫人披件外衫,面对床榻坐下,摇头道:“不是夫妻,只不过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不过你适才问我能不能娶你,我却想,阿笙若是女子,我定要娶他;你又问阿笙能不能娶你,我便想到若哪天他要成亲,我定伤心得很。”

      红蕖一时无话,瞪圆眼睛怔怔瞧着他,半晌方柔声道:“那你们确是夫妻啦,虽说人家的夫妻都是男人和女人,我看两个男人也无妨。只要心心相印,肯为彼此去死,那就是夫妻了。哎,大笨驴,你怎能在遇到我之前,就先有了心上人呢?若是没有阿笙公子,我定要求你带我逃婚了。我们结成夫妻,每日里恩恩爱爱,相濡以沫,生一堆小娃娃,教他们读书、习武,再养一群小鸡小鸭,岂不是很好?等我老了,还叫你大笨驴,那时候我就老成这样了,你看!”她将两只眼角向下拉,扁起嘴,学那老婆婆的口吻笑道:“我说,‘大笨驴,我又想起来那一天啦,你给人家从店里扔出来,打个滚,扑扑楞楞的,哈哈,像个驴打滚’,你就说,‘太丢人啦,你不要再想,你想想我很好的时候’,我就摇摇头,说‘哪有哪有啊,大笨驴,你从没有很好的时候呢!你是个又笨又呆的小混蛋’,你瞧怎样?”

      传志哈哈笑道:“你学得真像!”

      红蕖咯咯直笑,末了两手撑在脸上,惆怅道:“大笨驴,以后我都叫你大笨驴,好不好?”

      传志点头:“你喜欢便这么叫吧,我确是不大聪明。”

      红蕖又道:“你不要叫我红蕖姑娘,你叫我小红,好不好?”

      传志点头:“‘小红’?这倒是很可爱。不过红蕖也很好听。”

      红蕖嗔道:“小混蛋,你怎么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待别的姑娘,也这般好,是不是?”不等传志回答,她又忙道:“你心里喜欢阿笙公子,对别的姑娘,肯定都是一样的。哎,你真是小混蛋,人家不知道你心里早有了别人,见你这样好,都要喜欢你的,到头来你却不肯要人家,那怎么办?”

      传志愣住,细细想了半晌,方犹疑道:“为何喜欢我?我下山之后,就只和阿笙在一处了。便是同你也不曾说过什么话,你并不知我究竟是何人,岂会喜欢我?我见过很多人,一开始都以为他们是好的,结果他们却是坏人。一开始觉得谁好,便喜欢谁,那当不得真。”

      红蕖嘻嘻一笑:“你只喜欢过一个人,便这样懂了?”

      传志答得理所当然:“我一开始喜欢阿笙,只因为他很好。而后来我们在一处久了,知道他脾气很怪,总是笑话我,昨日我们还吵了架,但我反倒更喜欢他了。”

      红蕖撇撇嘴,鼓起腮帮子道:“也不尽然,从来没有人待我好,如今要是有人同我说一句,‘小红你真可爱’,我便会喜欢他,谁管他是好人坏人呢。”

      传志笑着摇头,说这是孩子脾气,红蕖气冲冲骂,说他才是孩子气那个。她娇媚可人,眼角眉梢别有风情,传志初时还会脸红,聊得几句已习以为常,他心无旁骛,并不觉这般亲昵有何问题。足足聊了一个时辰,红蕖才揉着眼睛说倦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传志亦给她披上薄毯,又给岑青擦洗脸颊手足,坐在床边等阿笙回来。

      直到天色昏暗,仍不见阿笙踪影,传志愈发不安,然屋中尚有三人,哪敢就此离去?只得来回踱步,担心不已。如此徘徊许久,忽听有人轻声叩门,传志也不细思,立刻打开房门,不想面前空无一人。他暗道不好,匆忙回身看向床榻,忽觉背心一寒,似是刀尖抵在身后,只听来人冷道:“岑青在哪儿?”

      这声音脆生生的,倒像是个没长开的少年人。

      传志并不答话,右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正寻思该怎样转身制服他,那人未拿刀的手忽从他背后探出,似想捂他口鼻,传志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只腕子,右脚前跨略一躬身,左手后探抓他腰腹,欲将他从身后扯起。不想此人娇小轻盈,他使出十二分力气,不过用上一分,便把那人高举过肩狠狠向前摔去,自己亦打个踉跄,竟觉头晕目眩,再难站立。那人从地上爬起,一拍双手,又在桌边郑夫人、红蕖面前挥挥袖子,方得意道:“这可是最了不得的迷药,你且睡一会儿吧。”

      传志身体疲软,拔出长刀撑在地上才不至摔倒,眼前模糊一片,依稀看见那人走向床榻,手中提着一把匕首掀开帷帐。

      他要杀了岑叔叔!迷蒙中思及此处,传志勉强抬起左腕,在刀上狠狠一划,钻心的剧痛令他清醒些许,便暴喝一声,挥刀向那人砍去,腕上鲜血淋漓,顷刻染湿了他的衣袖。

      那人想是没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惊叫一声跃开,伸长胳膊胡乱挥动着匕首。

      传志扑至床前,看岑青并无大碍,抱着刀坐倒在地。那迷药委实了得,他甫一发力,便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似的,四肢麻木不已,初时手腕尚是剧痛,此刻却几要感受不到。眼皮沉重,他已无法抬起左手,只得缓缓松开握紧刀柄的右手,掌心越过刀镡滑至刃上,再度握紧,拳中鲜血汩汩流下。十指连心,疼痛使脑中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传志哑声吼道:“不许,不许靠近。”

      那人叹息一声,在他面前蹲下,撑着双颊道:“我从不杀人,只是想救走岑青而已,你何必这样?”

      救?传志脑中混沌,抬眼看去,这少年人面目清秀柔美,五官精巧,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阿笙?”不对不对,怎会瞧见阿笙呢?阿笙腿脚不便,这人却行走如常。他这样想着,又见那人在面前挥挥袖子,无奈动弹不得,终究还是昏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睛,先看到的,便是一张冷冷清清无甚表情的脸。“阿笙?你怎——”传志说着便想坐起,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登时想起前事,急道,“岑叔叔给人带走了!我,我没能……你何时回来的,可有受伤?我一直在等你,还当你出事了,结果却……”

      阿笙冷声打断:“我知道。”传志还欲再说,阿笙已一把将他按倒,掖好被子:“从未见过跟人打架,反把自己伤成这般模样的。”

      传志一愣,忙抬起手来。右手掌心和左腕已涂过药,给严严实实包扎好了。他笑道:“不妨事。你已将那人抓住了?岑叔叔可还好?”想到此处,又环顾四周,显是另一间房了,忙道:“岑叔叔在何处?你陪着我,谁来看着他?”

      阿笙挑眉:“我会做这般顾此失彼的事?”传志讪讪一笑,连声道怎会怎会。阿笙瞥他一眼:“不必担心,有人陪着他。”

      传志喜道:“可是云姨?想不到她当真来了。我还不曾见过这救命恩人呢!”说着又要起身。阿笙不得不再将他按下:“迷药还未散尽,你先歇息片刻,再去不迟。”

      传志说好,放下心来乖乖躺好,问他岂会去那样久,可是出了变故。阿笙摇头,原来这日他前往码头,确实见了南华剑派诸人并道明来意,郑竟成自不肯答应,当场拔剑击来,他堪堪躲过十数招,道出清欢清宁名字,双方这才停手。末了阿笙以兄妹下落换得郑夫人陪行,又承诺护她二人周全,郑竟成方才松口。

      传志奇道:“你怎知他兄妹下落?”

      阿笙淡淡一笑:“我只说前日在京城见过二人,他自会派人去找。”

      传志道:“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二人岂会还在京城?”

      阿笙低叹一声,面露无奈:“若是找不到人,便要怪我不曾将那两人拴在京城?”

      传志这才了然,笑道:“是了,想来郑掌门也不怎聪明——你为何不一早先告诉他此事?郑掌门那样厉害,过起招来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危,真的不曾受伤?”说着便抓过阿笙胳膊想看他是否受伤。怕他动作大了伤口挣裂,阿笙起身坐在床侧,靠他近些,方道:“你手里有赌赢的筹码,一点一点亮出来方是长久之道,这是其一。不同他过上几招,他岂会放心将妻子交给我们?这是其二。大堂之上,他并非当真有杀人之心,而是想同我过招罢了,想来此人是个脑袋不怎灵光的武痴,我送上门去,岂有不打之理?”

      传志叹道:“话虽如此,却也太过危险。”想到昨日那番场景仍心有余悸,他倾身向前,自背后将人揽在怀里,低声道:“我知你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你也不需我担心,但今日我等了那样久,却不见你回来,好不容易听到有人敲门便以为是你,这才着了道。”

      阿笙一动不动任他圈着,冷道:“你自己呆笨,反要怪我?”

      传志一笑置之,又问他后来怎样。阿笙问他:“杜红蕖说今早有艘船,你可还记得?”传志点头,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阿笙道:“想来付九渡江,便乘了这艘船。”

      传志惊道:“不说是哪家公子的船,不肯载旁人吗?九叔岂能上去?”

      阿笙沉吟道:“我在码头打听此事,确有人见过一独臂拿刀的汉子上了那艘船。付九体貌不同旁人,想来不会看错。传志,他不告而别,也许不单因为怒气,而是另有原因。”他稍作停顿,侧头看着传志:“他有事瞒着你。”

      传志垂下眼睛,将他抱得再紧些,默然不语。

      阿笙握上他的手,片刻后又低声说:“另有一事,你也该知道。”传志喉中模糊应了一声,阿笙方道:“罗成这两日也不在客栈。小二说,他只有每日同你吃饭时才回到店里。”

      传志身体蓦地僵了,呆呆睁大眼睛,而后收紧胳膊,慢慢低下头去,将脸埋在阿笙颈间,始终不曾作声。

      正在这时,忽听房外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来人一把推开房门,嚷道:“那妇人要醒了,你要问话便——你们在做什么!”

      传志抬眼看去,蓦地睁大眼睛,瞧瞧他,再瞧瞧怀里这个,不禁呆若木鸡:竟会有两个阿笙?不不,身边这个才是阿笙,门口那个,是那想要谋害岑青的人!清醒未久,他脑中尚有些混沌,一时忘了说话,也忘了松开这个,只傻乎乎瞧着那个。

      那少年已涨红了脸,抬手遮住眼睛背过身去,怒道:“不要脸!无耻!混蛋!”

      传志眨眨眼睛,再眨眨,暗想:这人脾气不大好,怎能胡乱骂人。倒是阿笙将他手臂拉开,说:“这是筝儿。”

      “筝儿?”传志傻乎乎看向那人,他长发束起,一袭利落劲装,分明是个漂亮的少年人,“筝儿不是你妹妹吗?”

      少年转身,横起秀眉骂道:“谁是他妹妹了?便是曾经叫过他一声哥,眼下也不再是了!天下间的兄妹总要分开,我早就没有哥哥了。”

      这把柔嫩清脆的嗓音听在耳中,又想到她轻盈如燕的体态,传志这才明白过来,不由看向阿笙。他知晓阿笙对筝儿始终心存愧疚,听她说话这般不客气,只怕阿笙伤心,见他双目低垂,面容沉静,便有些心疼,本想劝上一句,却想到另一事,温声道:“原来那人是你,我还当你是坏人,真对不住。”

      提到此处,秦筝像只给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手叉腰指着他骂道:“对不住个屁!哪有你那样吓人的?二话不说就把刀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是傻瓜吗?那把刀利得很,若非中了迷药使不上力气,只怕两手都要废了!你让我差点就成了坏人!云姨要是知道我把好人当成坏蛋,还让好人受了伤,定不肯饶我,都是你的错!我还从未见过这等不要命的人,天下间要都是你这种傻瓜,做大夫的不得累死!”

      传志失笑:“是我不好,应当先问过你的。”他同阿笙相处日久,给人这样讥嘲也毫不生气,秦筝见他语气温软,满是讨好,心中却不大舒服,冷哼两声抱起手道:“我把你治好了,咱们两不相欠——秦笙,你不说那妇人一醒,就要我找你吗?她要醒了,我找过了,我走了!”

      她来得匆匆,去也匆匆,甩手便走。房门砰然摔上,传志窘迫道:“我哪里说得错了吗?”

      阿笙摇头。传志笑笑,翻身下床,拉过他手道:“不容易能见到你妹妹,她却那样说话,你很难过,是不是?不要难过。”

      阿笙垂眸,看看他缠满棉布的手,翻个白眼:“先顾好你自己,再来管我的事。”他不过出去几个时辰,再回来便见这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幸好秦筝瘦弱,不及将岑青负起逃跑,才赶快给他医治,否则只怕此刻还未醒来。传志只得赔笑,闭口不言。

      郑夫人与红蕖内力不比传志,此时方从桌上悠悠醒转,一睁眼便见阿笙传志坐在面前,皆面露茫然。阿笙看着夫人,开门见山:“夫人,你的话还不曾说完。”

      郑夫人一手按在太阳穴上,茫然若失,喃喃道:“我这是……”

      阿笙不为所动,指尖轻叩桌面,漠然道:“十八年前二月十一,夫人究竟身在何处?”郑夫人肩头一颤,瞪圆双目,呆呆望着他。阿笙又道:“夫人若是不舒服,这里恰好有大夫陪着,不必害怕。晚辈只想知道,二月十一那日,您究竟在哪里。”

      秦筝原本坐在床侧照顾岑青,听到此言,冷笑道:“既知道她是病人,还要这般折腾人家,真不愧是秦大哥。好生生的人给你吓病了,凭什么要我医治?”

      传志忙道:“筝儿你莫这样说,阿笙他——”话未说完,便听秦筝不耐道:“你凭什么管我?筝儿也是你叫的?无耻之徒!”

      传志登时红了脸,倒是红蕖扑哧一笑,娇声道:“大笨驴,凭你那张嘴,还想跟这等娇蛮无礼的小丫头吵架?真是不知好歹。”

      “你!”秦筝猛得起身,上前怒道,“你骂谁呢!”

      红蕖眼梢吊起,斜斜瞟她一眼,将颊边长发绕在指上,笑道:“连我骂谁都不知道,你也笨得很呢。”

      秦筝双颊涨红,又要开口,阿笙忽轻声道:“筝儿,你先坐下。此事说来话长,你不了解前因后果,往后我再慢慢同你说。”他语调温软,神色和缓,直瞧得红蕖目瞪口呆。秦筝抱手冷笑,却也重新坐下,不再开口。阿笙遂转向郑夫人:“夫人,您可想起来了?”

      郑夫人面露恐惧,深深低下头去,身体不住瑟缩,颤声道:“我,我……我若说了假话,你,你……”

      阿笙浅浅一笑:“我自会判断。”

      传志不由叹息,为郑夫人倒了杯茶,温声道:“夫人莫怕,不管你当初做了什么,我,我都不会怪罪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想多听听我娘的事,我不知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她是怎样的人,她曾经拼死将我从落梅庄中带出来,我却不记得她。十八年来,九叔一直要我为她报仇,我却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我娘,别的事,我却从不了解。”

      郑夫人猛然抬头,面色苍白之极,牙齿战战:“他,他,他要,要你报仇?”

      阿笙当即问道:“你认识付九?”

      郑夫人连连摇头,又颤巍巍点头,忽泪如雨下。

      阿笙见状,说道:“付九已渡江南下,不在此处。你不必怕他。”

      传志亦赶忙许诺:“不管你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九叔,绝不会要他寻你麻烦!”

      郑夫人双手护在胸前,曲腿坐在凳上蜷成一团,将脸埋在裙上。房中一时默然,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哽咽道:“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他会要你杀了我的,他一定会的……”

      传志与阿笙对视一眼,笃定道:“我知道。”

      郑夫人怯生生从膝上抬起半张脸,瞥一眼传志,又迅速低下去,抽泣道:“我不是故意的,你莫怪我,我不是。我,我只是……我同你娘,自小就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我从未想过要害她。”

      她显是怕极了,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期间不住停下抽泣,数度泣不成声。然而那些事太多,她的情感太过沉重复杂,她说着说着,便再停不下来,状若癫狂。她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她尚且天真烂漫的日子里。

      “南华剑要与落梅庄联姻,师姐本不肯去的。方家二少爷是怎样的人,我们谁都不知。师姐怎会想要嫁给他呢?何况那时候,我,我同师姐……师姐同我说,她心里有别人,想嫁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我那时真傻,成日同她呆在一处,竟未瞧出来。婚期将近,方家派的人已在路上,师姐终日闷闷不乐,我怎样逗她,她都是以泪洗面。直到那天夜里,我在山下抓了只猫儿,想到她房中,给她取乐,哪知,哪知……她怎能那样!她分明知道的,她知道的……

      “那天没有月亮,很黑,很暗,我什么都瞧不清楚,抱着猫儿上山,怕得很。我又差点摔了一跤,却忍着不哭,小声说:‘不怕不怕,能让她开心些,这点苦又怕什么。’我身上都是泥,疼得很,一心想要讨她开心,我是那样爱她、宠她……后来,我进入院里,本想偷偷吓她一跳,哪知,哪知……你们知我瞧见了什么?我瞧见啊,瞧见她屋里烛火未熄,摇摇晃晃的,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将那窗纸上,映出两个人来。一个高高大大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前一个将后一个……抱在怀里。我把猫儿放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窗边,便听到他们说话。

      “你猜他们说什么?你们还小,也许不知道。不不,我那时也同你们差不了几岁。天下间的男女,能说的话不过那几句,都是一样的。我听那男的说,‘兰妹,你怎会这样美?你的胳膊这样白,胸脯这样软,头发这样黑,我真喜欢你呀,你可知我最喜欢你哪里?’女的说,‘你的手在摸哪里,自然是喜欢哪里了,真讨厌。’男的不说了,又去亲她,水声渍渍地响,她先是小声地笑,又不知怎的,忽的叫了一声,又开始哭。男的便说,‘兰妹,我最喜欢你的嘴唇,又软又甜,像是花瓣一样,香香的,你吃了什么东西,岂会这样香?’女的哭着说,‘我吃过什么,你岂不知道呢?’男的哈哈大笑,也不说话,又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记得真清楚。是呢,我当时,身上又冷又疼,坐在窗子外头,听他们说话,一会儿声音大了,一会儿又没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从头听到尾,听着那男的声音,身子骨都软了。后来,他们又开始说话了。女的说,‘成哥,我真的好爱你,你带我走吧,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男的说,‘可是师命难违,我是大师兄,怎能对不起师父?他亲手将我养大。’女的又说,‘你只是舍不得掌门人的宝座,你要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男的叹息说,‘是的,我舍不得。你再等等。南华剑和落梅庄联姻,在江湖上便是呼风唤雨的地位。等方老头一死,我做了掌门人,又何必怕他方家二爷?我就再将你接回来。到那时候,莫说师父,便是全天下的人,也不能阻拦你我在一起。’女的说,‘成哥,你莫让我等太久了,万一我爱上那方二爷怎么办?听人家说,他可是数一数二的人才。’男的冷哼一声,也不知做了什么,女的便惊叫一声,男的才说,‘你瞧,方二爷可不及我。’女的嘻嘻一笑,又同他胡混去了。

      “我听了一夜,直到他们睡了,我才走了,一边走,一边哭,只觉得自己要死了,觉得活着好生无趣。你道为何?我早在十四岁时,便同师姐说过,说我想要嫁给大师兄,说我是那样爱他。可是师兄从不看我一眼,我去找师姐哭,她便抱着我,说再等等,我这样好,师兄总会爱上我的。直到那夜,我才知道不是。这两个狗男女早勾搭在一处了,兴许还拿我做笑料,笑我痴心、愚笨呢!哼,我才不,我并不笨,我一大早,就找到师父,对师父说,师姐面上说不情愿,实则茶饭不思,日日心心念念,想要早些嫁过去哩!只是大师兄不安好心,总是骚扰她,要她委身于己,师姐自然不肯,可是大师兄武功高强,万一恼羞成怒,强要了她,那可怎好?若是嫁过去后,方二爷知道师姐给人碰过,南华剑的面子往哪里搁?你看,我这样聪明,当日师父便把大师兄关了起来,派人将师姐连夜送往苏州。嘿嘿,她到死也不知道,是我说了这些话。我岂会要她在成亲之前,还同师兄逍遥鬼混?

      “后来?后来呀,不到一年功夫,她就怀了方二爷的孩子,可怜那方老头邀天下豪杰同来庆祝,竟不知师姐早是个给人玩剩下的。若不是这一年里,师兄同我在一处,不曾下山,我还真替方二爷担心,这孩子到底该不该姓方呢。当然,师兄自然同我在一处。我这样爱他。他听说师姐向师父告密,说他强逼于她,还晓得师姐阳奉阴违,其实早就看不上他,一心想高攀方二爷之后,哪里还会爱她?人真是可怜,倘是真心,岂会听人家搬弄几句是非,就把那平日里的柔情蜜意都抛之脑后呢?师姐当我愚笨,耍弄我,到头来,将要嫁给师兄的,却还是我。

      “可恨那个负心汉,同我好了半年,一听说要下江南给那贱人的孩子庆满月酒,就冷落了我,还假惺惺对我说,‘你有了身孕,还是留在家中好,等我回来,带些江南的点心吃食,给你尝尝鲜。’他盘算得倒好,想瞒着我同旧情人重逢,我岂会如他所愿!他们前脚走,我后脚便收拾行李,也下了山去。你道如何?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怎会有我走得快?我先一步到了苏州,偷偷溜进落梅庄中,想瞧瞧那贱人过得怎样。

      “哪想到二月初九,落梅庄一场大乱,我躲在暗处,静静瞧着他们厮杀。嘿嘿,那些武林豪杰平日里个个气定神闲,自居宗师,一听到什么天下至宝来了,那道貌岸然的面皮就都不顾了,都红了眼,也不知谁先抢上前去,哈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这些人皮囊底下全是腌臜龌龊、见不得人的东西!哼,师父也在,还不是给人捅个对穿?师姐却是聪明,躲在假山里,将孩儿护得紧紧的,半口气都不敢出。这件事,我倒是很敬佩她。我那时肚里怀着欢儿,也一心想要护着孩子,做娘亲的,为了孩儿,什么事都做得出。

      “那夜,师姐抱着孩子跑了,师兄还没赶到,哈哈,天助我也!我偷偷跟在她身后,真想一剑杀了她!可是,可是……我跟在她身后跑,夜里那样黑,没有月亮,什么也瞧不清楚,我肚里怀着孩儿,踉踉跄跄地跑,忽想到从前,我抱着猫儿,从山下走到山上,只想要逗她开心。我忽然不想杀她了。我爱她,比起师兄,我也许更爱她呢!我那时想,她这样可怜,她什么都没有了,我何必要杀她?然后,然后,我便看到付九了。他那么高,长得那样凶,他对师姐跪下,一字一句地说话,师姐面无血色,那孩儿在她怀中放声大哭,那副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付九是鬼,不,他比鬼都可怕!

      “我偷偷跟着他们,一路跟在太湖。他们住在太湖边一个老太家里,我躲在暗处,等付九一走,便上去敲门。我还想同她说说话,想听她说声对不起,说不该瞒着我,和师兄好。谁知道,她一见到我,便哭着求我带她走,带她走?她当年不也那样求师兄吗?她为何自己不走!这个人,她一生都要依赖别人,一生都要让人家保护,自己却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她这样美,却又这样柔弱,哼,男人都爱她柔弱,他们都爱柔弱的女人,就喜欢女人依靠他们,喜欢女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他们保护。可是他们错了,师姐也错了,这世上,最信不得的,就是旁人!谁也不知道,那些前一天还同你甜言蜜语勾肩搭背的人,这一天会不会捅你一刀。哈哈,我本想救她的,然而看见她的眼泪,我又放弃了。她一生都要靠着别人,从不知悔改,那便要她因此而死吧!

      “我同她说,我自己也怀了孩子,没法带她走,但我会去找师兄过来。我那时想,只要她问我一句,这是谁的孩子,我就救她,你道她说什么?她说:‘叫他过来,叫他过来!他一定会救我的,他那么爱我,我也这样爱他!’哈哈,哈哈,这个女人!这个愚蠢、自私、从不知悔改的女人!于是我答应了她,又跟她说:‘付九为了主子,什么都做得出,你想将方家血脉带走,他定不会同意,你可要将孩子留下?’她怎可能答应?做娘亲的,怎能将孩子留给别人?我便说:‘那你可要稳住他,要他信任你,他要是察觉你想逃走,定会杀了你的。’她自然满口答应。到了第二日,我当然要再回去!为何不回去?我要亲口告诉她,告诉她师兄爱的是我,告诉她我肚里的孩儿到底是谁的,我要亲眼看着她绝望,看着她不得不带着孩子和那个鬼亡命天涯!要她不得不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去为她根本不爱的人复仇,一生活在风口浪尖,只为了复仇这件事活!

      “我当然看见了。这个笨女人,还跟我说那孩儿有了名字,哈哈,她当时说,‘我不要我的孩儿叫“传志”,我要叫他“欢儿”,我不要他报仇,要他一生平安喜乐,欢乐顺遂,要他永远天真烂漫,快快乐乐地活。’她说完这话,我便笑了,我同她说,我的孩儿会那样活,我的孩儿会替传志那样活。哈哈,她真傻,我岂能将她带回去?师兄见了她,定要抛弃我跟欢儿,我岂会将她带回去!你猜她什么表情?啊,一个人绝望的时候,再美的容颜,也会变得衰颓、丑陋、枯槁。她的嘴唇,像是花瓣吗?不,那也是凋谢的花瓣了。

      “……但是,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明明,明明报复了她,可是看到她死了,我还是……我还是……不,不,我只是不想要她回南华剑,天下之大,她哪里不能去,为何非要回南华剑,非要和我抢师兄呢?我已不想要她死了……可是她死得那样惨,他们杀进农家,拿着斧头追她,她抱着孩子逃,斧头将桌子劈开了,她到里屋,她将孩子藏起来,然后拔剑,她用剑去打他们的斧头、锤子、刀,她总算是,第一次靠着自己,靠着自己了。可惜,可惜……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看着她满身是血,一路逃到湖边,看见她走投无路,跳进太湖,一路都是血,到处都是血,我,我为什么会哭呢?我不能救她,我肚里还有孩子,我也要做娘亲了,我岂能救她?

      “我明明恨她,明明恨她……我为什么会哭?我哭了吗?我,我还在哭吗?真的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要她回南华剑而已,我只是……我只是……”

      郑夫人已哭得将要窒息,眼泪、鼻涕、涎水,布满她端庄静雅的脸。她嗓音沙哑,声嘶力竭,像要将十八年来所有的怨恨和痛苦都哭出来。

      这里还有五个人,然而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郑夫人的抽泣声、低吼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一整夜都未曾平息。

      晨光熹微,窗外传来一声鸡鸣,传志却没有听到,更不知道是谁的手,轻轻揽过他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人间亦有痴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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