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柳长街

17、第十七章 意识

　　飞霜刚刚出门，栖雾便通报一声，领着仍旧有些缩手缩脚的阿清进门。
　　进门之后，看到虞泯一脸恼怒，栖雾掩嘴偷偷笑了一声道：“自奴婢侍奉娘子，娘子还是第一天这般有精气神儿呢，看来飞霜那小蹄子，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虞泯瞪了栖雾一眼，对上栖雾轻快揶揄的目光，先是大恼，随即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良久，方才停歇。
　　用指腹抹抹笑出的眼泪，虞泯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一番心绪，叹息一声道：“自打我晓事明白自己的身份起，就只想着如何生，渐渐地忘了怎么活了。说来可悲啊。”
　　栖雾警告地看了眼阿清，方给虞泯换了一杯热茶道：“娘子，慎言。您若再这般说疯话，奴婢自不敢如何您，少不得要自己领板子了。”
　　虞泯对栖雾讨好地笑笑，招呼阿清上前道：“怎么样，你栖雾姐姐和飞霜姐姐那里，给你安排得可还让你满意？别拘束，过来，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阿清迟疑了一番，见栖雾对她鼓励地点头，才怯怯地走上前，虞泯抓住阿清的右手，先看看了手背和指甲，后翻过来摸索着看了看她手上的茧子和掌心的手纹，放开她冰凉汗湿的手道：“不错，是个干过活儿的小娘子。不要觉得清洗浴桶、恭桶有什么见不得人，都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吃饭，你的工作，跟栖雾她们这些大丫鬟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我需要的，都是方便我生活的。
　　我会让人帮你准备工作服，口罩、包身围裙、套袖、防水鞋子，一应俱全，浴桶和恭桶的洗洁剂分别是芦荟味和薄荷味的，醒神清脑，你干活的时候，身上并不会产生多少异味。
　　你干完活记得换衣服，记得反复洗手，这样别人说你脏，你心里知道自己干净就行了。
　　人活在世上，吃五谷杂粮，自然就会产生新陈代谢，排汗、排便，只要在正常范围内，都是人体健康的证明。你生活在农家，你家里应该也是积攒粪肥的，上了肥的庄稼是比不上肥的庄稼长得壮吧？
　　你近身服侍我，虽然名义上排在绿枝名下，却只对我一个人负责就行了。别人看不起你的出身，或者眼热你能够近身在我身边服侍，对你冷嘲热讽，你听着、忍着，别往心里去就是。当然，不能因为在我身边服侍，你就变得骄矜，你做得仍然是粗使丫鬟的活，对同样是粗使丫鬟的同侪要谦和，对上上边的二等丫鬟和三等丫鬟要恭谨。不过，别人把自己的活推给你做，你愿意帮忙，只要不耽误了我的事，就去结个善缘；觉得人家是故意为难你，不想帮忙的话，婉言拒绝就是。
　　你行得端正，活做得仔细漂亮，我看得到，自然会赏，我赏了你，你自然就会有体面；你若自卑或者因为在我身边近侍就恃宠而骄，整日搬弄口舌，我能把你调过来，自然也能够把你调走。
　　在这府中，你靠得是你自己，靠你把活做得漂亮，靠你待人谦恭，才能慢慢为自己挣得体面，站稳脚跟；我虽给你机会，也只是给你机会而已，你若让我觉得不可用，我断然不会白白庇佑你，更不可能让你扯着我的旗号做些什么。
　　你都记下了吗？”
　　阿清急切地点点头道：“奴婢记下了。”
　　虞泯摆摆手道：“那你下去吧，先去找绿枝点个卯，看看她对你还有什么安排。我的新陈代谢很规律，你不会有多少活的。你既分在了绿枝手下，你得空的时候，她有什么吩咐，你也得做着。别的地方什么规矩我不管，就如我之前说的，苍林轩不养闲人。”
　　阿清下去之后，虞泯想了想，提醒栖雾道：“三天后，你找个没人的时候，私下里提醒阿清，让她刷浴盆、马桶记得内外都要清洗，另外，每天晚上入睡前，整个净房，地板、墙壁、窗台全部都要清洗一遍，工作服七天一洗。再过三天，你提醒她在净房的窗台上放一个花瓶，花瓶里的花，先让她自己选，然后再告诉她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阿清将来，我是预备有大用处的，只要她不是特别不堪造就，不管花多少心思，你都要给我把她调＼教出来。不过，不管谁欺负她，你看着就是了，别为她出头；飞霜挤兑她，甚至让她服侍你们，只要不过分，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
　　不过，事后，你要提点她一下飞霜的性情。飞霜这人，我们清楚，应该是不难讨好的。”
　　栖雾点点头，然后，试探着开口：“那甜妞的事……”
　　虞泯开口刚要说话，外面便有人通传四郎来看娘子了，话还没有说完，虞泰已经推门闯了进来。
　　虞泯换了一口大气，调整精神准备应对虞泰。
　　虞泰进门直接脱靴上榻，拿起虞泯喝剩下的半杯茶仰头灌了进去，随便抹了下嘴唇，身子微微前倾，满眼兴味地道：“怎么样怎么样？刚搬新家，有哪里不适应的。不满意的地方你尽管提，不好意思跟娘说，跟四哥说，四哥一定包你满意。
　　还有还有，我刚从娘那里过来，娘说为了方便你调养身子，要在你院子里另设一个小厨房。我一听就乐了，反正咱们住得近，当时我就跟娘说了，把我的月例分一半给你，以后我就在你院子里凑份子了吃了。
　　娘虽然骂了我胡闹，不过，在我多年练就的彩衣娱亲的功力面前，半盏茶的时间就败退了，答应把她院子里煲汤煲得最好的何嫂子分到你小厨房来。
　　明儿我就让甘露给你拿四两银子过来，娘都答应了，你可不能不应。
　　不过，别人住得远，小厨房又是专门为你养身子的，不管是谁，就是出比我多的份子钱，你也不许再答应了。你怕得罪人就由我替你拒绝。”
　　虞泰话音刚落，门外虞之航佯怒的声音便传进来：“什么得罪？什么拒绝？七丫头现在受伤了需要静养，四郎你没事不要给她添麻烦。”
　　随着话音，虞之航推门进来，大踏步走到榻前，身上穿得竟然还是官服。
　　虞泯垂首行礼，栖雾更是屈膝行大礼，虞泰却只是随意地欠欠身，也不下榻，反而往窗边挪了挪，拍拍自己让出来的位置，嬉笑地道：“爹回来了？您辛苦了，快请坐。您听人说话只听了一半，可不能随意治我的罪（虞泰说着，把小厨房的事说了一遍）。”
　　栖雾接过虞之航的管帽挂在衣帽架上，湿了帕子，给虞之航净面，然后在虞泯颔首示意下，下去为这两尊佛准备茶水。
　　虞之航解开领口的扣子，松了松领口，虞泰狗腿地拿起之前栖雾放在一旁的扇子，为虞之航打扇，虞之航熨帖地叹息一声，却还是在虞泰后脑勺上随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道：“你个小兔崽子，惯会占人便宜。小厨房是给七丫头养身子用的，你凑什么热闹？”
　　虞泰被打了一巴掌，却还是涎着脸呵呵地笑：“反正住得近嘛，不用白不用。再说，七妹受了伤不能出门，整天在屋子里憋得本就难受，再一个人吃饭，该多寂寞呀。儿子这也是陪陪七妹。七妹，你说是吧？”
　　虞泯懒得看虞泰，反而看着虞之航微微觑眉道：“本来父亲和母亲已经为女儿的伤势费心良多，还特意为女儿破例在苍林轩另设了小厨房。女儿原不该再有什么非分地要求的，只是，女儿今年本该开蒙读书，现在受着伤，虽然也不是不能让丫鬟、下人们将女儿抬去家学，女儿手脚伤着，反而会让先生和哥哥、姐姐们为了照顾女儿分神。可女儿也不想总是闲着，自女儿三岁上，幽兰馆那位已经给女儿开蒙了，那位虽不若先生讲解的十一，却是教女儿认了不少字。女儿便想着，能不能从父亲书房那里，借来些正史或者野史来看，看些故事，也能打发些时间。”
　　虞之航听虞泯开口就要看史书，略微有些不喜，但想着以前李姨娘随口跟她提过，虞泯《女则》、《女诫》能够全篇默诵，便是厚厚地《大乘律》也已经熟读了不止十遍。当时虞之航听了只是听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是不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可以熟读《大乘律》的，可是，近日观虞泯言行，又由不得虞之航不信。
　　再看看虞泯裹着竹板的左臂，虞之航神色间闪过一抹心疼，沉吟道：“人家娘子家都喜欢些琴棋书画，偏你喜欢看规矩、史书，也罢，既是你喜欢，看看，打发些时间也使得。让你的丫鬟……嗯～～丫鬟还是不好随意进出书房，让四郎代你去取。
　　说到这里，四郎，你开蒙两年，都学了些什么？学到《春秋》了吗？”
　　虞泰怔了一下，随即停止打扇正色道：“爹您想到哪里去了？家学是男女一同开蒙的，《论语》、《诗经》都是挑挑拣拣地讲得，哪里会讲《春秋》？
　　您这话，该问二哥才是。”
　　听了虞泰的话，虞之航略作犹豫，但终于败在虞泯小心翼翼希冀地目光下，拍着大腿道：“罢了，今晚用过晚餐，你就到内书房让捧砚把我书架上那套精刻本的《春秋》拿给你，我从你们母亲那里用过晚餐，亲自过来给你们讲解《春秋》。你若是学不过七丫头，可莫怪我打你板子。”
　　虞泰听到虞之航要给他开小灶（虽然实际上是给虞泯开小灶，他是捎带的，虞泰强大的脑回路，自动屏蔽了这一点儿），顿时就坐不住了：“也别等晚餐过后了，我现在就去取，取来，我就跟七妹一起用晚餐了。
　　您也快到娘那儿去，我刚才偷听叶妈妈说，灶上为您煲了一个下午的甲鱼汤，您每天公事繁忙，秋老虎又耗人精神，正是该好好补补才是。”
　　听到甲鱼汤，虞之航面色有些不自在，见虞泯脸上只有能够借到史书的欣喜，料想她虽然早慧，却终究年纪小，是不懂这些的，便按下了心中的不自在，却终究是有些别扭，又给了虞泰一巴掌，站起身道：“那爹爹就先去你们娘亲那里，早些用过晚餐，也好早些过来教你们。”这般柔得恨不得滴出水来的语气，自然是对虞泯说得。说着，虞之航板起脸，看着跃跃欲起身的虞泰道：“你别毛手毛脚的，那套《春秋》是爹二十岁及冠的时候，你祖父赐给爹的及冠礼之一，若是让你毛毛躁躁弄坏了，小心你祖父晚上去你屋问罪。”
　　虞泰打了个机灵，穿鞋地动作慢了半拍，把鞋穿好，虽然心里有些害怕，却强撑着道：“爹放心吧，就是书不是祖父生前赐给爹的，对于先贤的大作儿子也该心怀敬畏之心不是？”
　　虞之航拍了拍虞泰的背，让他站直溜了，接过栖雾递过来的官帽戴上，对虞泯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派人相送，把手放在虞泰的背上，一面往外走，一面刻意压低声音道：“那倒是，左丘可比你爷爷本事大多了，相传他生前可是受过大磨难的，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还有理智判断，去了怕是心中的愤懑就不会克制了。你若是对他不敬……”
　　虞之航的声音渐行渐远，虞泯舒了一口气，对栖雾道：“扶我去净室，今天说话太多，茶水也喝得太多了。”
　　栖雾帮虞泯的左脚穿好鞋子，撑起她的右臂，将虞泯大半个身子的重心都放在自己身上道：“偏娘子规矩多，您行动不便，就是让奴婢服侍您在床前如厕又有人说什么。非得每每这般折腾！”
　　虞泯吃力地用左腿单腿蹦着前行，也顾不得说话，只任栖雾絮叨。
　　待上完厕所，让栖雾撑着身子单手系好衣带，净过手，重新回到榻上，让栖雾给她拭掉脸上和颈上的汗渍，虞泯方道：“虽说我现在也算是身体不便的病号，在护士面前讲究不得什么隐私权。可是，我总还是要有些坚持嘛，完全任由你这个护士长摆布了，我身为病号任性地乐趣都失了大半。”
　　看栖雾又板起脸来，虞泯连忙转移话题道：“好了，你现在下去，看着阿清，教给她如何清洗马桶，洗掉马桶的脏水又该倒到哪里。
　　做完这件事，就让飞霜带着玉兰和海棠早些去领你们的晚餐吧。虽说父亲晚上有九成是不会过来的，父亲不来，四郎也不好在我这里逗留得太晚，但院子里来了惹不得碰不得的客人，你们总得打起精神来。四郎身边的甘露和谷雨，你让飞霜和秋菱一起去接待，提醒飞霜一声，‘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让她千万不可慢待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