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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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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叮铃铃、叮叮铃……”
铃声清脆悦耳,却好似骇人的催命符,一声声响儿俱都敲在陆无双心上,敲得她心尖发颤、冷汗霎时就流了一头一脸。
杨过见她如此作态,心下不由好笑——这妮子孤身单挑三道二丐是尚且气焰嚣张、浑不怕死的模样,这会儿竟被自家师父吓得脸都白了,倒不知她师父是生了三头六臂还是爱吃人肉?
正想着,便见两道杏黄人影下了大道,缓步进了林子里来。
杨过这些年叫师父督促着,内家功夫越发精进了、又毕竟年纪轻青春盛,一双招子自然是又利又亮,此时见有人来,眼珠子一转便将来人的面貌看了个一清二楚——竟是一大一小两个美貌道姑。
咦?他在心里暗暗嘀咕道,这两人好生面善,竟好像曾经见过似的。想到此处,他不由向前略倾一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陆无双见他眼珠子乱转,脑袋向松枝稀疏处探去,不由大为紧张,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袖,压着嗓子急声道:“你做什么!”
杨过听她气息急促,知道她怕得厉害,便有意逗她一逗,好叫她别这么胆战心惊。于是转过头,向她挤了挤眼睛,坏笑道:“做什么?好容易来了两个大美人,还不许我欣赏欣赏、洗洗眼睛?”
陆无双本来吓得一脑门子汗,叫他一逗、不禁勃然大怒:“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有心看什么美人!”说着便提拳要打他。
杨过见她气得一时手上失了分寸,忙伸手将她手腕一握,面上却仍旧笑嘻嘻的:“好大的醋味儿,竟不知陆姑娘还随身携了醋瓶子么?”
只见满面尘土的少年郎立在密密匝匝的松枝下,披着一身的树影,眼中却含着明亮的笑意,在沉重的阴影中泛起郎朗光华。不知怎的,陆无双被他这样一看,心下紧绷的情绪竟然不由自主的一松,正似藤蔓倚石、倦鸟归巢、游子回乡。
她抽回手,朝杨过翻了个白眼:“说什么胡话呢,再敢满嘴有的没的,姑奶奶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杨过与她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只觉这姑娘说话虽不中听,这股泼辣劲倒也有趣得紧,便拿食指刮了刮面颊,向她道:“好不要脸,就你那几下子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我这儿耍,羞羞脸!”说着做出一副吊睛吐舌的怪相来。
“你——!”陆无双登时语塞,绞尽脑汁都找不出话来驳他一驳。一时间俏丽的面庞涨得通红,气势汹汹的瞪了他半晌。发觉自己竟是打也打不过他,说也说不赢他。登时悲从中来,眼中隐隐泛起泪光。
杨过原当她是母老虎,竟没想到再凶悍的母老虎也叫自己三言两语逗哭了,不由将她嘴捂住、不准她哭出声:“你哭甚么,我可没欺负你!”
一边说着,一边向怀里掏帕子,忙乱间竟然忘了这衣服是他从农家偷出来的,里头哪里有什么帕子?待到怀里找过了、又将两个袖管中看了,仍是找不见帕子,这才一咬牙、捏住自己袖管,要给她抹泪。
陆无双本来满心悲戚,见他如此慌张,心下好笑、不自觉住了眼泪,又见他要用那脏兮兮的袖管给自己擦脸,忙将他一推,低声道:“去去去,别动手动脚的。”
杨过犹自心慌、凑到她跟前,细细看了一番,见她果然不哭了,这才笑道:“你这妮子忒没意思,说不过我就哭鼻子,下回同人家切磋输了,难不成还要上吊不成?”
陆无双哼了声,晓得自己讲不过他便不做声,只是扶着树干偷偷的向下看。她功夫不高,眼力自然而然不及杨过,只能隐约看到两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也就是方才他二人斗嘴的功夫,两个道姑已将整个林子都转了一圈了,却听其中一个道:“看来小贱人确不在这,罢了,再去镇上看看罢。”另一个恭声应是,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林子,携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向镇中去了。
杨、陆二人又在树上屏息等了刻把钟,确信二道姑离开后,杨过这才大喇喇的盘腿在树枝上坐下了。他向着陆无双勾勾指头,笑道:“怎么,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罢?这回你该心甘情愿的回答我问题了罢?”
陆无双警惕道:“你问完果然放我走?”
杨过大笑:“不放你走还娶你做媳妇不成?”
陆无双“呸”了一声:“美得你!”
杨过嘻嘻一笑,也不恼怒,只是问了她几句“你师父叫什么”、“你这身功夫叫什么”、“你出身什么门派”。陆无双便道,她师父乃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原来是古墓派的弟子,年轻时叛出门派、以“赤练仙子”之名闯荡江湖,手段十分歹毒狠辣。
杨过听了心下暗自一惊,这才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方才那美貌道姑,正是小时候曾以冰魄银针扎他的那个歹毒道姑,之后若非遇到了义父欧阳锋、授他解毒之法,他定然是活不到现在的。
陆无双见他做沉思状,不由觉得好笑:“怎么,你特特把我找来,就是为了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杨过一笑,兀自从枝头飞身跳下、扬声道:“可饿死我啦,吃饭去了。”旋即脚尖点过丛丛葱郁枝叶,向远处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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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日杨过因不想招惹赤练仙子李莫愁,便将陆无双抛下,独自离开了——这丫头毕竟是李莫愁的徒弟,现下看她师徒二人确是不睦,焉知往后如何?万一这师徒两个龃龉不再,她把自己拷问她功夫之事告诉了李莫愁,赤练仙子少不得请他在吃一枚冰魄银针!
在镇上饱餐了一顿后,又向店家借水洗脸。那伙计见他虽粗布衣衫、满面尘土,一副落魄相,却举止有礼、文质彬彬,果然为他舀了一盆清水来,一边还叹道:“郎君怎么弄成这样?莫非是路上遇见了强人?”
杨过以手捧了水往脸上泼了七八下,这才将脸洗干净,他以衣袖抹了把面上的水渍,露着白净的面皮、向伙计叹道:“可不是!”遇见了三只母大虫,他暗笑着在肚子里补充。
伙计见他抬起头来,果然是一副俊雅秀致的好相貌,不由关切道:“这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郎君想必是读书人,往后行走可得小心些,夜里可再莫出去了!”
杨过见他一片好心,便也微笑称是,又与他说了些城里的新鲜事,这才告辞。出了店后,他也不急着离开,反而寻了一家茶馆坐了下来——这日正是全真派固定的休沐日。
以前每到这日,尹志平总会带着杨过下山采买必需之物,西街黄家楼的羊肉包子颇得杨过青眼,尹志平有时候甚至会和徒弟开玩笑“若是不乖些,再没有羊肉包子给你吃”,而茶馆对面的书斋、则是尹志平每每下山必到之处。
杨过忐忑不安的点了一壶普洱,一盏没甚滋味的陈茶吃的他心如擂鼓,不过刻把钟、坐姿就换了十几个,脸色更是一时白一时红——他现在是又怕见到尹志平,又怕见不到尹志平。
白日一寸寸的向西偏,滚烫的开水一遍遍的注入壶中。一直到金乌坠地、银钩上树,苦涩的普洱茶泡得涨大、再没有丝毫滋味,尹志平都没有出现。
茶馆老板不耐烦的走出来,推了他一把:“快走,老子要打烊了。”殊不知这少年郎练得一身凝实内里,向凳上一坐、竟稳得像是铁打钢铸的一般。他这么一推不但推不动人家,反而自己向后跌了个跟头。
那老板一身肥肉,往地上一坐正要呼痛,便见灯火下那少年郎眼中忽的淌下两行泪来,把他吓了一跳:“你哭甚么!”
方才杨过见夕阳西下、尹志平仍旧没来,胸口没由来的一阵剧痛,一时脑子浑浑噩噩的、好似一团浆糊。忽听老板如此问他,不禁伸手向脸上一抹,这才发现自己果然哭了。
他侧过脸看了老板一眼,眼中虽然含着泪,面上却笑道:“不妨事,老毛病了——想是昨儿夜里没睡好,倒是吓着您了。”说着好声好气的将那老板扶起。
出了茶馆,他一时有些心神不宁的——他师父生活极其规律,什么日子该做什么事儿、向来安排的一丝不苟,只要是住在终南山上,凡是休沐日他师父都必定要下山采买的,若无意外、绝对不可能没有由来的改了日程。
他越是想越是慌张,难不成、难不成竟是他那天夜里做下的荒唐事叫师父烦心、生了病不成?想到此处,他胸口又是一正绞痛。
杨过怔怔捂住胸口,望向终南山的方向,神色几番变化、总是抵不过心中的思念与担忧。他悄无声息的疾步穿过小镇,立在山下深深地吸了口气,趁着夜色摸进了全真派。
山上还是一片恬然的寂静,就和从前一样。杨过的心境却再不似从前了,每靠近尹志平的住所一丈,他的心跳便更快一分,待他终于行至院门前时,那声声心跳几乎震得他浑身发麻。
他心惊肉跳的翻过墙,却在从墙头跳下时一不小心勾下了几片瓦片,寂静的院中登时一片“叮铃哐啷”的喧闹声响。吓得他脚下一软,忙向地上跪了,只等尹志平出来查看情况、赏他几个巴掌。
杨过屏着呼吸等了许久,都不见动静,于是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向四周一看,却见满院平静的浓黑,就连一方灯光都没有。见此,他怔怔的在原地跪了片刻,轻声叫道:“师父?”
没有回答。
杨过恍惚的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每一扇门、每一扇门里都没有他的师父,他仿佛又走回了那个灰暗的童年。他执着的喊着“师父”,一边两遍千百遍,没有回答。
可这里,没有他的师父。
夜色随风流动,哀婉的萦绕在少年郎身边。那年轻的声音埋在浓郁的黑暗中,像是憧憬着光明的种子终会钻出坚实的土壤:“师父,这次换我来找你。”
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们终会相见。
他如此想道。
夜风骤然化作迅猛的疾风,将那句剖白猛地一裹,冲进终南山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中——密室中,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忽有所感的睁开,眼角上扬、仿佛锋锐的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