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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百花向阳终须落(三) ...

  •   谁也不理解梁承勋为何会发难?还是对着一向情谊深厚的袁通举。只是回神时,铁杖已被袁通举双臂格住。老人瞪着眼,气急败坏地喝问:“阿勋你干嘛?中邪啦?”
      梁承勋不答,只抬手又是一掌拍到。袁通举不得已弃了铁杖,急急对掌相迎。不想梁承勋竟是毫无保留大力击出,袁通举始料不及被他震退数步险些跌倒。是时,夏忆掠身过来直落在袁通举身前,一边庇护着长辈,一边急切探问:“子继你怎么了?这是袁伯伯!”
      梁承勋眉目狰狞,好冷好恨:“让开!今日我定要取这狗贼性命!”
      眼看梁承勋又要打将上来,以诺和临渊忙上前一人一边拽住他,周围的人也都帮忙相劝。只是劝架要有个劝架的由头,此刻连两边为何相斗都弄不明白,这架也就劝得不得要领。
      袁通举最是窝火,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究竟哪里得罪了这后生,惹得对方要如此杀气腾腾除之后快。问又不说,气得他张嘴直骂:“臭小子,莫不是躺了几天棺材魂都让鬼差勾去了?老夫到底怎么你了?有怨有仇你尽管说出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是非曲直众人评一评,老夫纵死也死个明白。”
      梁承勋字字切齿:“你适才说的什么?”
      “什么?臭小子呗!”
      “少装糊涂!我问你同薛傲群说的什么?”
      “姓薛的?我要他以后学着好好做人,怎么啦?”
      “不对,你的原话呢?你说‘生不如死’,你、你……”
      梁承勋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以诺能明显感觉他身体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愤怒,怒不可遏。
      “子继,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夏忆似乎理解了什么,说话间又开始言辞闪烁。
      “误会?我找了他十年,十年!没见过面,可记得他的声音,到死都不会忘记。就是他,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不,肯定是误会!袁伯伯不是那个人。”
      梁承勋举目慨叹,好不悲凉:“我也从没有想过会是他!没想到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会如此近在咫尺。当年他就那样凑在我耳边,说‘我要你生不如死’。一样的话,一样的狠,我佩服你呀,居然能藏十年不露一丝破绽!”
      袁通举急跳脚:“娘的,老夫没做过!阿勋你搞错啦!”
      “我信自己的耳朵。阿忆哥你让开!”
      梁承勋挣开了束缚,一个箭步冲上,可夏忆仍固执挡在袁通举身前半步不让。气极的梁承勋懒得再费口舌,索性同夏忆动起手来。
      若论起来,夏忆的功夫定是在梁承勋之上。但同梁承勋交手,他怎会使出全力?非但如此,还只守不攻,唯恐一个不慎伤了对方,因而应付得颇吃力。
      “阿勋哥——”
      冲突立止!
      梁承勋喘着粗气立在当场,垂目看见腰上环住的一双纤细手臂,眼中染了莫大的无奈与怆痛。
      “渊儿,你也不信我么?”
      “不是信不信,是根本没有啊!”
      梁承勋有所警惕:“什么没有?”
      夏忆却大叫:“小渊,不要!”
      如此迫切恐慌,夏忆的态度令梁承勋疑惑更甚。他将铁杖落下,缓缓扭过身去面对临渊,望见她一脸梨花碎珠泪,很心疼,也很怕。他问得十分忐忑:“你们,有事瞒我?”
      临渊抬头看看夏忆,他则微微摇头示意。可是此刻,临渊已有了自己的决定。
      “表哥,够了!小渊不想瞒了,也不能瞒了。”佳人握住心上人的手,直视他双眸道出了隐衷:“没有内奸,没有那个人。说要锄奸,其实都是我们编来哄骗你的谎话。”
      梁承勋肩头一震:“谎话?为什么?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
      “因为想你活。郎中说你的伤好坏难料,若决意求生,或能熬过最初那一段治疗的艰难。撑过来的话,还可多活几年。可那时候你只求速死,连药都不肯喝,我便同表哥他们议了这个法子。正因你说蒙着眼不知捉你的那人是谁,只记得他在你耳边说那句话,我们就顺势骗你说那人是内奸,可惜鞑子头目死了,没问出名字来,这世上便只有你能找出他来。便是如此,保你一念求生,活到今天。”
      一屋子的人都静默,看着梁承勋独自的承受。可真相何其沉重?长病佝偻的背脊实在难以负载。梁承勋颤抖着,不再因为愤怒,而是骇怕与失落。他视线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又突然觉得他们都无比陌生而遥远。他踉跄着退却,想远离伤害,恰撞上了以诺送上来的倚靠。木然侧头看向常伴的亲随,嘶哑着问:“你也知道这事?”
      以诺垂首黯然:“小诺猜到的。”
      “猜?”
      “公子忘了?小诺一直在那里,鞑子从没有蒙过小诺的眼睛,我知道捉您来的人是谁,也看见他死了躺在地上。我只是不明白临渊姑娘还有庄主编造谎话的缘由,所以就什么都不说了。”
      “这么说,蒙在鼓里的就只是我一个人而已了。”梁承勋有些失神,“可为什么?我听着声音是一样的,一模一样啊!”
      “公子,小诺说了您别不高兴。十年,太久了!您记得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声音么?何况,您当时本就受了伤,昏沉沉的,又能听得几分真切呀?”
      梦——
      这便是梁承勋此刻的心境。十年奔波不懈,却是因为一个善意的谎言,一段模糊的记忆,真好似黄粱一梦,醒来时茫然踯躅,不知身向何方。
      “阿勋哥?”
      临渊小心翼翼着上前,想要握住他手。他则受惊样避开,不让碰触。
      “阿勋哥!”
      “阿忆哥的用心我明白,可是渊儿你不该呀!”梁承勋的声音显得虚幻,飘飘渺渺有些不真实,“我把一个人放在心里想了十年,也负疚了十年。既然都是假的,那我辜负的,你痴守的,我们一起错过的就只是岁月吗?”
      临渊泪水决堤:“错过了又怎样?什么都抵不上你的性命!辜负痴守都无所谓,我只要你活着。”
      “我这叫活着吗?”梁承勋蓦地拽下了手上的铁杖,将残废的右手展露在人前,“看看这只手,它连双筷子都拿不起来。再看看我这副模样,有这样活着的人吗?一条腿一只手的半条命,半死不活,苟延残喘。”
      声嘶力竭的爆吼,自心底涌上的凄凉让临渊胆寒,也心酸得无以反驳。如雨的泪,顺颊而下,伴了梁承勋低哑的申诉。
      “终日与汤药为伍,合上眼不知道能不能再醒来,你管这样的日子叫活着?每回一只脚滑进鬼门关我都想一了百了,可每回又恬不知耻爬回来,你当是因为什么?你知道药粉下咽后的痛苦么?你了解死去活来的艰难么?问问小诺,有多少回他搂着我哭着喊着求我不要睡过去,就怕我一觉不醒去了黄泉。十年呐,活一日便受一日的折磨,这样的日子我熬了十年。
      “你们要我活着,怎不问问我是不是想活着?这是我的命呀,难道我自己还做不得主么?鞑子让我求生不得,你们让我求死不能。我为所爱之人舍了气节十年苟活,却是一场空。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这样活着有意思吗?咳、咳……”
      满腔悲怆都作红,梁承勋张嘴吐出一口淤血,靠在以诺身上慢慢往下滑。临渊抢步上前,帮着以诺一道将他搀扶住。
      所有人都惊动了,一心放在梁承勋身上,却没留意到薛傲群的异动。那两个押送罪人的蠢奴才,自冲突起时便愣了神,顿在门口驻足观看,对受了重伤的薛傲群不带半分戒心,轻易让他瞬间发力挣脱开去。只听得一声咆哮,薛傲群心怀玉石俱焚的疯狂,拍掌攻向梁承勋。
      “一起上路吧!”
      距离的亲疏,夏忆等人奋力扑上救援已是难及。
      噗——
      血肉碰撞的闷响。俱是不惜一死的竭力,以诺和薛傲群互相受创于对方的掌力,被真气撞着飞向相反的两端。落地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叫骂,呼唤,每个人都在嘶喊,可梁承勋听不到。他的双耳被那一声肉搏的撞击填满,再收不到其他的声音。
      “小诺——”
      发自肺腑的凄厉!梁承勋跌撞着,奔跑着,连滚带爬着扑到以诺身边。那年轻的少年躺着,血顺着嘴角淌下来染了衣领,可他仍眉眼带笑。梁承勋抱起他,誓死不放。
      相反,薛傲群没有人拥抱,落地后打了几个滚翻,停趴在地上,睁着眼吐着血,死了。活着时没有人想理他,死后,这屋里的人恨不得鞭尸于他。他们嫌弃他的一切,随他死在一边。
      夏忆站在梁氏主仆跟前,什么都没做,就是站着。他知道自己的修为救不了以诺了。薛傲群说过的,两个时辰之内以诺不能用那条受伤的胳膊,遑论强行冲破气滞的脉门,此刻气血逆行经脉尽断,没得救,救不了。
      可是梁承勋不想放弃,他想留下以诺。手抬起,又被握下。
      “咳……公子莫白费气力了,平平心,听小诺说几句吧!”以诺看起来平静泰然,除了嘴边的血痕,竟不似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笑着,暖暖的:“公子觉得这十年没意思,小诺却以为您想错了。这十年,没有公子,哪还有现今的梁以诺呀?不是有福伺候公子这几年,我大概还在关东的街面儿上当个要饭花子。也或者,又被捉去关在苦牢里叫人戏弄作贱,兴许早早便死了。活着无名无姓无依无靠,死了无着无落无塚无坑。君子诚以诺,当年您牵我手说‘回家了’,一诺至今。所以对小诺来说,公子平平安安活在世上,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了。
      “十年里,公子找仇人,小诺也在找一样东西。那年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有个人自己遍体鳞伤命在旦夕,还要把我推到方寸大的窗下,让我感受阳光是暖的,跟我说活着要有向往。他不知道阳光再暖,照在人身上却照不进心里,唯那人脸上的笑,真比阳光更亮更暖,能进人心里去。公子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小诺想,咳、咳咳,想……”以诺剧烈地咳起来,又崩出一嘴血沫子。
      梁承勋颤抖着手徒劳地替以诺抹着脸上的血,他则始终在笑。
      “小诺想,把公子的笑,那种可以暖人心的笑给找回来呀!”
      说话是耗费精力的,而以诺的精力正在慢慢流失,已不容许他挥霍了。咳嗽是警告,咳出的血是威胁,梁承勋一遍一遍擦拭着血水,哽咽无言。他无力地摇着头,作成乞求,求以诺别说了,求他活下去。
      可此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任性,以诺不肯妥协。
      他要说下去:“公子爱花,奈何花期苦短,可它们明知会凋谢还是要盛放,要争艳。公子说,因为百花向阳,这便是花的向往!纵然瞬息兴亡,花儿们也要在青天白日下开一回,活一回。公子活了这十年,比谁都苦,也比谁都认真,比谁都在乎,这么拼命活着的日子,怎么会没有意思呢?”
      “有意思!”梁承勋终于让声音冲破悲伤的桎梏,“因为有意思,所以你要陪着我活下去,一道活下去!”
      以诺笑得愈加灿烂了。原本雪白的贝齿染了血,衬得惨烈。他抖着手费力抽出颈上的挂绳,使劲扯断,拉过梁承勋筋肉萎缩的右手,把收着药粉包的锦囊一圈一圈绕在他手上。
      “最后再唠叨一句您不爱听的。以后,小诺不在身边了,公子别忘了吃药啊!”
      手握紧又松开,嘴角的笑还挂着,眼却合上了,话也不说了。
      “不要啊,不要走!一直是你照顾我,一直是你迁就我,没有你不行,我一个人不行。明明该是我先的,你怎么能,怎么能抢在前头呢?”
      梁承勋搂着魂去的离人锥心呢喃,堆积的肝肠寸断最终爆发成凄凉的嘶喊。力竭时,身倒地,神魂两无知。

      一梦不知数,觉来已经年。
      三月春至,满园梨花开。遥看皑皑,落英似雪舞,袅袅暗香浮。
      如画的风景,入画的璧人。临渊跪坐在软草甸上,专注地看着以她双腿为枕沉眠的梁承勋,仿若一个守梦人。忽飘下一瓣梨花落在那人颊上,她揽袖两指轻拈,夹起了花。奈何无意惊梦,梦终究要醒的。
      “我睡了很久?”
      “没有,才约半个时辰。”
      “是吗?可我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似的,久得能看到过去。”
      临渊笑一下:“又做梦了?”
      “嗯!”
      “梦见什么了?”
      “小诺。”
      “……”
      “我睡得有些糊涂,算不清日子,小诺,离开多久了?”
      “秋去冬来又迎春的,也有大半年了。”
      “噢,半年!”
      梁承勋深吸了口气,犹是躺着没有起身的意思。临渊并不感到负累,始终笑吟吟的,纤指柔柔抚顺他披散的长发,含着极致的宠溺。
      又过了一会儿,梁承勋唤她:“渊儿。”
      “哎!”
      “我想我也要走了。”
      临渊的手顿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依旧柔柔指梳着恋人的鬓发。
      “你会好好的吧?”
      “唔!我会好好的。”
      “是了,你一定会好好的。大家都会好好的,好好的……”
      说完,又阖了眼,想是去梦里会那向阳的百花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百花向阳终须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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