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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灼灼其华【肆】 ...


  •   冉行醒来是在傍晚,床边没有凌玥琦,只是茉华尽心守着。见他醒来,笑得犹似绿丛中低调点缀的茉莉,俏丽淡雅。
      她殷勤地扶冉行坐起,嘴上不停探问:“渴不渴?饿不饿?伤口疼不疼?”
      “我很好。”如常淡淡吐出三字,冉行掀开薄被,抬腿欲下床来。
      “嗳,你做什么?伤还未好呢!”
      “我伤在臂上,腿脚并无事。”
      “切——”茉华哧鼻,“先前也不知是哪个晕得人事不知,路都走不得,叫人给背回来的?”
      冉行身子僵了僵,还继续固执套鞋子。
      茉华嘴上说着损人的话,口是心非还去搀他一把。冉行却不领情,婉转推拒。小女子不乐意了,脸一虎,教训道:“一味逞能,忒不识好歹!便是不爱惜自己,到底也想一想那些记挂你的人,怎舍得将他们的心意全都辜负了?”
      冉行又一愕,旋即低眉顺目,默然不语。
      暗忖自己终究话说重了,茉华在心里直捶头,赶紧找补:“那什么,我吃你醋呢!他们一个个就惦念你,连蝶姐姐都忙得脚后跟生烟没空搭理我。在你这儿坐了许久,你又老不醒,我自己个儿呆着,可是闷坏了。”
      听话听音,冉行不免抬眼四顾,诧异道:“为何留你一人在此?其他人呢?”
      “一刻钟前凌公子还在呢!方才有要紧消息递来,他同那几位爷议事去了。”
      “噢!”冉行闷声应了一下,移到桌边坐下倒了杯水喝。瞥眼只见,茉华也坐到了桌旁,两手支在案上托住腮帮子,正苦恼地看着自己。
      冉行搁下水杯,无谓道:“有话说?”
      “嗯——”茉华忸怩半天,吞吞吐吐问了句废话,“闷葫芦,你跟凌公子好像亲兄弟一样的噢?”
      冉行无语。
      她二句还是废话:“你很了解他吧?”
      冉行半边眉梢不易察觉地抽了抽:“你,到底想说什么?”
      茉华坐好些,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头:“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冉行并未立即回答,静静打量她片刻,眼神自惊讶至失落,渐渐平静无波,认命了一样。又执杯,唇抵着杯沿儿风轻云淡地问一声:“你喜欢琦哥?”
      茉华香肩陡然一颤,矢口否认:“啊?没、没有,才不是!”
      如此欲盖弥彰,简直此地无银,坐实了猜想。
      冉行少见地牵动嘴角,极微小地苦笑了下。
      茉华未能捕捉他神情间转瞬的变化,无比窘迫地找话说:“那个,闷葫芦,你怎么、不说话啦?”
      冉行仰头望着顶上屋梁,语气颇轻松:“我在想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啊?哦、哦……”
      “琦哥——”冉行只开口提那人的名字,就见茉华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映满了憧憬。才平复下的心绪皱起涟漪,忍不住地怅惘,不知不觉偏过脸去,喉间发紧,涩然道:“他是、是值得女子托付终生的好男人。”
      直觉女子的视线依旧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这令冉行很不自在,喝干了杯中的水,连忙又去接了一杯,连饮数盏。直到茉华按住他手腕,关切地问:“你当真渴得紧么?作甚一直喝水?我看看可是起热了?”
      说着探手向他额头抚去。
      冉行下意识躲避,抬手挡一挡,安慰她:“不妨事!失过血,总会渴极。”
      “是这样啊!对了,你都大半天水米未进了。我做了红枣粥,你吃一些填填肚子吧!等着,我去端来!”
      冉行扥住她:“不必了,我还不觉饿。”
      茉华张大眼:“怎么会不饿?准是饿过头了,不好不好的。你失了不少血,身子虚,须得补回来。哪怕就吃小半盅,不许饿肚子。别与我犟噢!”
      “真不用!”
      “撒手,我生气啦!”
      “我不爱吃红枣,你不如送与琦哥他们。天也晚了,议事伤神,该进些小点垫垫饥。”
      话题突然转回凌玥琦身上,便换茉华不自在了,捏住他袖管双颊飞霞,别扭道:“才、才不去呢!我又不是侍儿,凭什么去伺候他们一干人?”
      “因为你喜欢琦哥啊!”
      茉华脸涨得通红,呼呼喘气,一再狡辩:“谁喜欢了?我没说过,你瞎编排我!”
      冉行继续喝水,自如地反问:“那你脸红什么?”
      “天热不行啊?”
      噗——
      冉行莫名将含住的半口茶喷了出来。
      茉华本当他笑话自己,登时羞赧以极,欲待斥他几句,恍见他嘴角挂着的水渍里泛出淡淡的殷色,登时大骇:“呀,是血?!你呕血了!”
      扭头向外要去喊人来,冉行还将她挽留住,好声道:“莫慌莫慌,咳咳,淤血罢了,不妨事!”
      茉华不肯尽信,捉了帕子与他擦拭,一边还着急:“好不好你说了不作数,总是请郎中过来瞧瞧得好。我搀你先去卧下。”
      冉行依言站起,只摆摆手:“真的……”
      才张嘴又是一口血压不住,直喷了出来。这下茉华再待不住了,吓得眼眶泛红,抖着手扶住冉行,只管扯起嗓子大喊。
      这女子自幼无亲,懂事起尚未经历严重的生离死别,冉行已是她当作知己般足可交心的新友,她实在怕得不知所措。
      冉行也在怕,不怕自己会死去,而是怕茉华当真将人都叫了来,害怕面对凌玥琦的敏锐和咄咄。
      他在仓皇之下本能地抬手,竟一把掐住了茉华的咽喉,毫无理智地低喝:“说了别喊了,你聋了吗?”
      刹那间四寂无声,花容失色的颊上落满珠泪。冉行则望着自己卡在佳人脖颈上的手,倏地怔然。
      毫无预兆地,屋门为大力拍开。凌玥琦身形直如电光火石滑近茉华身畔,出手格、切、排,解脱了茉华,揽住她又往后带了几步。足下立稳,怒目叱责:“你疯了不成?”
      冉行尚未从自己的失态中回过神来,又被凌玥琦不由分说推了个趔趄,眸光涣散左摇右晃,理不清自己的行为与道德,只是难过,像童年时那样,孤独而委屈。
      “小弟?”凌玥琦已悔了。他本熟知冉行秉性,断不至于无辜伤人性命。如何就急了,乱了?如何竟对他出手?
      茉华在哭,脸色惨白,惊魂未定,却一个劲儿说:“不要、别打他,他不好,很不好……”
      什么不好?哪里不好?是那些血么?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看到?本该看见的!
      ——凌玥琦一步跨前慌忙挽住冉行,伸手揩他唇上的血,颤声唤他:“小弟,醒醒小弟,看看,是我!”
      “我”是谁?我是谁?
      冉行的瞳仁里渐渐升起了光,将眼前人看清,也将他之前之后的举动思量分明。
      “呵,那就好,那就好……”
      便觉身体越来越轻,轻得颠倒了乾坤,远离了红尘里诸般喧杂。

      郎中去了复来,战战兢兢扫过屋内众人肃穆的面色,心下惴惴,颤巍巍去到床畔搭个脉,颤巍巍回话。
      好在说的是吉祥:病人瘀血吐尽,于伤有益。其后自然仍是凌玥琦听惯的老话,说冉行经脉畸残不宜修习内功,莫要勉强运行真气之类的。凌玥琦从不爱听,粗蛮打断赶了人出去,还自抱臂,烦躁地在屋里来来回回走。
      傅渺尘少不得劝他:“睿赂,你冷静些!”
      正愁一腔怨愤发泄无门,凌玥琦权拿好兄弟做了出气筒,涨起调门呛回去:“这事儿能冷静吗?一个两个仨的劝我由着他由着他,可结果呐?四年前是‘地狱红莲火’,今儿倒好,‘山河破’,直接从第三重跳到第五重。傅兄当年也在的,该当记得他真气反噬是何般凶险。如今冉伯伯已去世两年,婶娘性子烈随他去了,冉家没人啦!就剩这根独苗,唯一的一个。我舍不得,死都舍不得!”
      傅渺尘口拙,也实在心疼冉行一身的伤病,自感言语总苍白,遂无言。
      尚有安接过话来,提出:“不如我带他回五台山吧!也许师父所传对他……”
      “甭提这个!”凌玥琦蛮横地打断他,“内功废了都能捡回去,邪大了。修炼你派的口诀,还得再废一回内功,可真的能废掉么?这些年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内功怎么回来的,你问,等他醒来问问他,你看他说不说实话。打小糨糊封住的一张嘴,从来不说,跟我也不说!我怕什么?怕他强怕他横?我怕他一头栽下去不起来,怕他死了。眼睁睁叫我看他死,谁他妈受得了?!”
      凌玥琦两眼充血,不肯哭,唯怒,唯恨,恨自己。
      “琦哥!”
      冉行不知几时醒转过来,自床内偏头望着众人,形容颓唐,满目歉意。
      凌玥琦抬手狠狠抹把脸,深吸口气,踱到床边克制道:“你给我说实话,是哪个龟孙王八蛋帮你练无殇?”
      冉行摇摇头,垂睑黯然。
      凌玥琦不依不饶:“那你那些内力是凭空种出来的?不如你也教教我们大家伙儿怎么种啊!方便,省事儿!”
      冉行皱起眉,话音哽咽:“是爹!他临终前,将三十年修为渡给了我。”
      “你说什么?”凌玥琦颓然跌坐床沿,不肯置信,“疯子,无可救药的老疯子,到死都不肯放过你!”
      转头看向冉行,神色凄然:“你怎么就能答应了?榆叔说过的呀!你经脉已伤,再经不起那样至烈至阳的内功修习了。你会没命的!”
      “可那是我爹呀!到最后,他只嘱咐了我一件事,唯一的事,我想做好它。”
      “什么事值得你赌上性命?”
      “爹说:尽好本分!”
      所有人都怔住了。
      凌玥琦瞪着冉行虚弱的面容,企图从那一双合起的睑帘下直钻进深瞳去,钻进他的脑他的心,仔细窥瞧,看清他内里蕴含的执拗,懂得他所坚持的那些听起来扭曲的忠孝节悌。可他做不到!于是见不得,容不下,想不通。
      那一条组训教冉家人总荒唐地背负起替身的宿命,只将自己当做影子,一个接一个地替当主抵挡攻击,替他们凌姓传人死去。冉行的哥哥死了,冉伯伯也死了,唯留下一个自小牵住自己衣摆乖乖顺顺喊哥哥的小弟,还是义无反顾地敢死、送死。凌玥琦突然感觉自己才是疯子,不疯哪会由着他?不疯,又要如何面对这深重的施与受?
      此生仅余的亲人,凌玥琦无法再失去。
      “哼,好,很好!”他痛极惨笑,起身背对冉行,“你要尽本分,我成全你。千人面的领袖是你,凌府总管也是你,总管的本分就是当主不在家时替我守好家门,所以今后你也不必跟着我了。回家尽你的本分,守好你的门!”
      “睿赂!”
      不单单傅渺尘因言悚然,尚有安和吕潇湘也极为震惊,同时看向床上的冉行。只见他脸色惨白,两眼空洞瞪着顶上,失却了血色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
      “风哥,”年纪尚小的吕潇湘尝试缓和一下气氛,“你别当真!凌大哥说的是气话,作不得数的。你……”
      “属下,”冉行话音飘渺,一字一痛,“谨遵当主号令!”
      凌玥琦缩在袖中的双拳死死攥紧,恨不能将自己的掌骨捏碎,可嘴上什么都不再说,大步行至门边,豁然开门跨出去,决然不回头。
      廊上疾步,恰与端着汤药而来的茉华迎面错身。
      姑娘笑吟吟正欲招呼,抬眼恍见其人眼角遗落一滴泪,疑为错觉,未待辨明,人已在数步之外。继而有傅渺尘和尚有安面色凝重快步追去,不禁满腹狐疑。来到冉行屋内,更觉气氛怪异。少年吕潇湘立在床头手足无措,床上的病人则好似中了千年不消的诅咒,将爱上都石化成了永恒。
      “怎么了?”将药搁置桌上,茉华挨着床沿坐下,抬手在冉行木然的双眼前晃了晃,“魔怔啦?快起来把药喝了。”
      “出去!”
      “啊?”
      “走!”
      莫名遭逢冷待,茉华岂是轻易罢休的?两手叉腰就将反唇相讥,被吕潇湘一把拖起,苦苦央求:“好姐姐,我们先出去,让风哥一个人清静会儿。出去我跟你细说。”
      门掩上,屋内彻底恢复了宁静。死一般的宁静。
      冉行一动不动躺着,耳畔清楚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就像小时候待在自己那间隐在最僻静角落、只有夕阳西下时才能沐浴阳光的清冷小屋里。经年的寂寞如潮汹涌,冲破心门,冲上眉头,化作雾气蒙了眼,凝聚成点,成线,沿着眼角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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