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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枕风月(一) ...

  •   从不相信世上有一见钟情,可枕月又确实说不清楚何时起让这一个人住进心里的,等意识到时,早已是学会了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瞧见他。
      对于所谓的初相见,枕月和那人的记忆并没有落在同一处。他认定的缘分里,枕月年方十六,说话不过三句就一身是血倒在君怀。而枕月的情牵却源于自己十一岁上的匆匆一瞥,较之他足足早了五年。
      无父无母被凌家捡来养在暗队“千人面”做死士,年幼的枕月每日里看见的仅仅是一张张各异的鬼面具,娃娃营的连大叔是唯一亲切的真人真面。在成为死士执行任务之前,枕月甚至连凌家高墙外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不过她从来也不计较这些,乖巧听话,认真练功,便是她认可的对凌家活命之恩最好的报答。
      如此规矩顺从地活到十一岁,偶然见到了跟随父亲——时任“千人面”统领的冉掣,以及年轻的当主凌玥琦一道,来寮里开会的冉行。少年头发黑黑长长的,脸白白的,背着把和身形极不相称的十字重剑默默立在当主身后。
      枕月知道冉掣首领原有个大儿子叫冉跃,武功和人品都是顶好的,可惜已经死了,作为替身代凌家当主死在波诡云谲的江湖里。她也知道这个长得像书生一般名叫冉行的大哥哥是冉家又一名影守,同冉跃一样随时要为守护当主奉献生命。
      死不是人生的结局,而是一种宿命——这一点上,作为死士的枕月同身处上位的冉行似乎并无不同,也可谓殊途同归。
      从来不为自己这种无妄的命运唏嘘的枕月,自然也无暇为别人的无妄慨叹。然而,当列在队伍里同娃娃营的伙伴们一起上前拜见当主和统领时,她却在不经意的一抬眼中捕获了冉行眼中的痛惜。
      ——是在怜悯这帮懵懂无知的小娃娃么?明明他自己也仅是个未成年的大孩子呀!
      娃娃营的孩子们自小便需经过严苛的操练,扎马、站桩、劈腿,还常常被严厉的教头用藤条鞭策,总是伤痕累累的,很辛苦,也很疼。一直以来只有连大叔会在一日的功课后,边给娃娃们清洗上药边湿了眼眶。他总自责般絮叨:“好娃儿命苦,没投生在好人家。练功也很苦,可是练好了能保命,还能救别人的命。老天爷没给咱们一个好命格,咱们自己争他个长命百岁。听叔的话,再苦,咬咬牙扛过去,啊!”
      连大叔曾经是世上唯一心疼过自己的人,枕月发誓长大后也要心疼连大叔。然而那一天过后,连大叔却不再是唯一了,枕月在自己要用心疼去回馈的人里又添了一个冉行。仅仅因为一个眼神间的悲悯!
      却没有想到,这一个回馈的机会直到五年后才到来。
      十六岁,枕月离开娃娃营正式编入番队执行任务,作为死士的首次出行,就是跟随小队暗中护佑当主一行人去金陵。戴着鬼面躲在树影枝蔓间警惕,枕月终于可以时常瞧见已经成为大家口中“冉爷”的冉行。他长高了,也束了发,她依旧能够第一眼就在人堆里将他认出来。
      也有从同伴口中听说了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林林总总,包括真气反噬几乎丧命,包括父亲亡故母亲殉情,包括十八岁一肩独挑总管之职总领千人面,竟是哀伤多一些。传言总一而再被无关的人在茶余饭后说起,枕月也总在边上默默听着,听一次,心便紧一次。
      恪守职责的日子里,枕月和伙伴们一道轮值在“行乐坊”的房前屋后警戒。窝在檐上墙角,很多事不想听也听去了。也曾见到冉行一本正经说起玩笑,枕月会在阴影里跟着莞尔;更知道了他喜欢漂亮活泼的茉华姑娘,莫名感到失落,却又满心祝福他所钟即所得;眼见他同当主兄弟相阋后失魂落魄独自垂泪,她会咬着唇在暗中陪伴无声啜泣。
      然后他走了,拖着那把又重又长的剑在地上刻划自己心里的伤痕。
      枕月实在感激股长,竟然命令自己秘密跟随出走的冉爷,务必护他周全。当时有多欣喜呀!雀跃而紧张地追赶着,小心收敛起呼吸与足音,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诡秘得似飘浮在空气中的一羽飞虫。
      所以才叫“磷蛾”——随风逐流的蛾子。
      枕月亦步亦趋地跟着,便只是跟着。她蓦然感到了自己的无力。擅自决定去心疼,又誓言守护,最终不过是这样影子般跟着那个寂寞的人,说不出安慰,也暖不到他心里去。
      终于明白了心疼只是一种心情,失去了行动的佐证,简直苍白可笑!
      于是便放弃想与说,只用行动捍卫心意。
      枕月的行动是挺身挡血刃,以死作报答。
      最后一刻能如梦般躺在那人怀里,听他说一句“我带你回家”,枕月便觉足够,此生无憾了。
      意外,命运却不叫这无趣的人生仓促落寞!枕月没能杀身成仁,伤愈后居然得入总宅北院做侍女,更被冉行钦点留在卧薪斋任为贴身女婢。从此不再鬼面遮颜,可以光明正大日夜相对,枕月直觉此生圆满,再无所求。
      自入园以来,枕月并不曾刻意表明过心迹,但也不去过分掩饰,她对冉行的用心放在言行举止上没有一丝一毫地逾越,十分坦然,十分忠诚。
      于是阖府上下人尽皆知枕月丫头喜欢冉爷,但人人默契地缄口不言。它似秘密,又公开得不值一提。
      心思细密如冉行定然是晓得的,却同样从不见他有任何形式的避嫌。他用泰然处之对待枕月的全心全意,一番“君子坦荡荡”,也叫枕月在“卧薪斋”的每一日都过得没有压力和负担。
      与之相反,身兼凌府总管与千人面总领的冉行,倒时常将自己压在重重责任之下,以致疲惫不堪。他本不该做个武人,更不该淌进江湖来。
      一个天生十指关节不全的人,经脉注定也是畸形残缺的,要通行二脉气达周天,冉行必须付出比常人多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时间与努力,却也未必能收获成功。冉家的家传内功纯阳至烈,对于一个经脉畸残的人来说,修炼过程中产生的压力与能量常常不能顺利释放,更别提让真气顺利地在体内聚敛行走。
      当然,父亲冉掣起初并不肯教冉行内功,只授予剑法,并将家族象征的重剑“靖堃”传给他。
      只是这样远远不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影守,反而每每遇险,倒要当主凌玥琦分心顾虑自己的周全,这让冉行很感挫败。
      他知道在武学上自己无论如何及不上去世的兄长,但他决不允许自己成为累赘,不允许冉家影守的忠名被自己抹上污点。
      磕磕绊绊地,他学会了“山河止殇”的内功。威力虽然巨大,因受制于身体的承受力,被警告严禁使用第九重的最高级别——笑苍生。甚至于,但凡与人对战施展一次内功便等于自伤一次,猛烈的反噬需用七日的闭关调息化解。不然的话,轻则血厥,重则丧命,实在不可轻怠。
      即便如此,父亲故去后,冉行的内功修为竟意外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暗队中有确凿的说法,是冉掣临终将三十年修为全数渡给了他。后来有相熟的队士来与枕月求证,她是知道的,却只笑笑,三缄其口。
      在枕月眼里,无论内功强弱,无论江湖声名的盛衰,冉行就是冉行,那个自顾不暇还要为别人的命运哀悼的善良公子。
      另外,内功精进后固然不会次次遭遇反噬或者血厥,却并不能改善冉行经脉畸残的事实。他依然会受伤,更会累倒。几乎每次与人动过手,他都能病恹恹躺上十天半月,躺着也不安分,只消神智清明时候,肯定也是捧着下头递上来的各种讯息一一分析,留下有用的,摒弃糟粕的,不得清闲。
      初始,枕月只当这是男人的要强,不愿在人前示弱。直到入府两年后凌家的那一场举丧,她才知道生扛和隐瞒的背后有另一层心意,也见识了一个人居然可以凭意志硬撑到那种地步。
      凌家二代当主起尤重朋友义气,异姓为家,无血亲兄弟。因此当情同手足的小侠吕潇/湘命丧大漠,年轻的三代当主凌玥琦便悲痛得仿佛散了半个魂一样,终日枯坐灵堂里浑浑噩噩的。家里家外大小事宜,都由总管冉行操持着。虽说还有好友傅渺尘和尚有安竭力帮衬,却总归是客人,府中下人轻易不敢去麻烦,便都心照不宣地只找冉行做主。
      入殓过后接三,又停灵,忙碌了整五日,一天捞不着歇几个时辰,这一日上冉行已是形容憔悴,面色倒比那死去的人更惨白几分。自觉难以支撑,当着凌玥琦面又不肯袒露,遂闷声不响悄悄退出灵堂来,直转出几重回廊外,方才摇摇晃晃要扶一把墙。然而触手所及并非冰冷的墙壁,反是一双坚实温暖的大手。冉行愕然抬眸看去,眼瞳里映见了尚有安一脸的忧心忡忡。
      “你这好忍爱扛的性子几时能改改?非到半死不活连床都下不了才肯消停?”
      冉行勉强笑笑:“尚兄几时也学得这般厉害爱教训人了?果然是同琦哥相处久了,染上和他一样的习气。”
      尚有安有些恼:“不叫我说,难道等着凌兄来说?你想他瞧见你此时模样?”
      “你……”话在嘴边未及说,冉行身形狠狠晃了晃,半靠进对方怀里连声作咳。
      尚有安原就蹙起的眉头缠得越发紧了,紧张道:“叶先生关照过,你这身子,用一次‘山河止殇’便需得好好休养七日。可回来至今,就见你跑进跑出不曾歇过一个整觉,你说路上已有调息,其实诓我们的吧?”
      冉行攀着他胳膊使力直了直腰,喘过几声还安慰他:“不打紧!如今不似从前,差个几日要不了命的。府中事忙,琦哥心思又不在,总不能偌大的凌家就此乱成一盘散沙吧!再者,相交一场,我们也得对得起绍泽啊!这丧事必要风光隆重的。也恳请哥哥,切莫在琦哥跟前提起我来。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何苦多事?”
      尚有安喟然一叹:“唉,我们不好受,你未必还好受了?这时候却惦记凌兄知不知道,我且瞧出来你不好,他那样敏锐的人,焉能无所察?不说破,无非也是想你忙着,大约便不会想这次的事。都是兄弟,谁不知道谁?何况你与他自幼相伴,彼此更知心。”
      “可……”
      “莫说了,我答应你不跟凌兄说便是。为了兄弟打一回诳语,佛祖想必不会怪罪。走,我送你回卧薪斋!”
      听人这样说,冉行颓唐的眉眼略略舒展,抱以一抹谢意的浅笑。只衬了那苍白的面容,便显得很是惨淡。尚有安看在眼里苦在心间,胸口似巨石壅塞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作摇头轻叹,搀了病人慢慢往前去。
      进得卧薪斋院门,尚有安下意识扯了嗓子喊枕月。
      冉行虚弱地抬手摆了摆:“没人的。前头人手不够,我前日便遣她去南院做事了。”
      然而出乎冉行意料,枕月丫头此刻并不在南院,反听闻尚有安的召唤急急从小院里头奔了出来。一瞧见被搀扶着的冉行,脸上的惊讶比冉行更甚。
      “爷,这是怎么了?”
      冉行微蹙眉:“你,怎不在南院听用?”
      “小的回来给爷拿药。”说着撩起袖子,露出纤手里握着的白色瓷瓶,“这几日府里事多,爷回来后也没得空歇上一歇。婢子瞧您气色日渐差了,方记起上回您害病时叶先生给的舒气活络的药丸还余了些,便跑回来取,正想给您送去呢!”
      听这一番解释,正衬出枕月的细心。加之回来的时机凑巧,正好照顾一下冉行,倒叫尚有安放心不少。
      其时,有了身边人伺候,冉行便拒绝了尚有安的搀扶,不断催他返回堂前去。
      “都进院儿了,到屋门不过几步路,你别送了。”
      尚有安失笑:“呵呵,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一辈子操心的命!行行行,我回去了,省得我们一起消失这么长时间,你的琦哥要起疑心。”
      调侃过后,尚有安知趣快步离去,留下娇小的枕月搀着冉行步履迟缓地返回屋中。
      卧薪斋的屋宇建造以及内饰风格一应仿汉唐风韵,房屋以阶基承托高出地面许多,不受地阴侵袭,无论冬夏都可随意在室内地板上坐卧。屋外绕四围铺设平台,台上支以檐柱,接无釉灰瓦构成回廊,宛如平地撑起一顶硕大的华盖。
      脱鞋上到屋内,并无桌椅板凳,长案边几个锦团便作席,一张四足平台床依墙而靠,床头一盏琉璃灯罩的座灯,除了连绵的书柜,其中陈设委实简朴。
      缓缓在床沿坐下,冉行便示意枕月去将房门掩上。户枢吱呀,枕月起手合扇,耳边却仿佛听到几声压抑的咳嗽。
      以为错觉,合上门回过身来,竟见冉行巾帕在手,掩在嘴上呕落一口暗色的红。
      枕月扑近来,跪地扶住冉行肩头,浑身止不住地颤,说话也哽咽。
      “爷先躺下,枕月去请叶先生。”
      “不忙!”冉行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枕月腕子,无谓道:“脏血罢了,吐出来反而好,不必劳烦叶先生。你去倒杯水来。”
      枕月依言端了来,冉行便就着半盏凉水,将之前瓷瓶里的药送下去两丸。再缓了缓,随后嘱咐道:“我自歇着,你留下也是无事,还去南院搭把手吧!”
      枕月犹豫:“可爷醒来后……”
      冉行抬了抬手,不叫她再说:“我歇好了自会去灵堂主事,这样的日子还各院各人的讲究总归不太合适。你是我屋里的人,做事我放心的。只管出去,招待好客人便是实实在在帮了我。去吧!若有事,我当然唤你回来。另外,不该说的莫要多嘴。”
      “是!爷安心歇着,婢子知道该怎么做。”
      伶俐的枕月即使担心,也不会对冉行的话有半点违背。于是伺候宽衣躺安稳了,她便听话,悄声退了出去。
      怎料这一场难得的小憩并未能持续太久!睡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冉行就被胸腔里灼烧般的热烈逼醒,抑制不住一阵剧咳。自知不好,勉强翻身支肘撑起半身,匍到床沿张嘴便吐,落地一片殷红。越吐越咳,咳了又吐,竟不得缓过呼吸来,几乎要窒息过去。
      是时,已当日落西山月影依稀,屋内一片昏暗。却有微光亮起,隐隐绰绰自偏室晃荡过来,伴了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爷——”枕月惊呼一声,慌忙将灯盏顺手搁在床边地上,抢上去扶住,眼里泪珠儿打转,持绢拭血的手颤抖不止。
      冉行一头一脸的冷汗,好容易将咳嗽压一压,断断续续竟只问:“你、怎的又、回来、了?”
      枕月边哭边告诉:“是当主遣婢子回来的!爷莫急,并非婢子在当主跟前说漏嘴。只因尚居士同当主说今夜您要守灵,他瞧着您这些天睡得不够,怕晚上熬不住打瞌睡就叫您回来睡几个时辰养养精神。偏巧当主又在南院撞见婢子,立即责问缘何不在爷身边伺候反跑出来多添手脚,训斥了几句便打发婢子回来了。”
      听她道明原委,冉行眉头反而更紧,低低叹了声:“千灯居士啊,你还真是不会扯谎!”言罢,又咳起来。
      枕月无措,抬眼瞧见几案上摆着的药瓶子,忙爬过去抓起,倒了一把丸药在手心里喂到冉行嘴边。可他只是摇头拒绝,又喘过一回来,方才气息微弱地说:“这药,怕也是无用了!”
      话音落,臂上一松,软软跌在榻上,吓得枕月急哭。
      要紧时分,屋门被大力推开,一道人影极快掠进来。暗黄的灯火里,枕月看清来人正是当主凌玥琦,赶忙让出最亲近的位置。
      眼见凌玥琦利落点了冉行胸腹几处大穴,三指紧扣他脉门,催劲缓缓送入一股真气,须臾,昏厥的人幽幽醒转过来,也不见咳得厉害,呼吸平复许多。醒了醒神,打开眼睑,看见了亲兄般的凌玥琦,冉行低哑地唤一声:“琦哥。”
      “你还当我是哥哥么?”凌玥琦指间续力不断,面色沉得吓人,“亏得我特意来瞧你一瞧,走到门口就听见枕月哭声,你是真不怕死么?三番四次拿性命当儿戏,打量我见惯了生离死别,不在乎家里多添口棺材?”
      冉行徒然辩解:“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有人出来主持。”
      “凌家缺人么?这些日子我虽然颓着,耳不聋眼也不瞎。答应了不逼你,就傻等着你自己来跟我说。我以为你会说!可你非但自己死撑着,还串通千灯一道瞒我。你我因缘几深?我岂非不了解你的性子?你是肯轻易歇下的人么?家里家外一摊子事,不交代稳妥了你能安心睡觉?绍息没了我心疼,你没了我更痛心。在外头死扛着是个面子,家里来你何苦硬撑到这般地步?”
      “活人总要喘喘气的!咳咳,”冉行眸光恳切,“是,咱两兄弟缘分深,所以你了解我,我又怎会不懂你?彼此心知肚明,你见不得我嘴硬,我也打量你经历许多生离死别,却连静下来怀念和悲伤的空闲都没有。我撑的是自己的命,琦哥顶起的可是凌家的天呀!你不敢在人前示弱,我能做的,也就只是替你收拾那些琐碎平常。我只想,咳,想,起码一次,这一次,你也能有时间去哀悼,不用掩藏与忍耐,挺得那么辛苦。”
      听了这话,凌玥琦肩头不由自主震了一下,凝重的眸色间浮起雾气,默然无言。
      听了这话,枕月心里也不自觉抽紧了,却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手掩着口,一声一声压抑着抽泣呜咽。
      室内何其静谧,静得可以听见冉行吃力的喘息,当然,也听得见枕月极力掩饰的咽泣。
      “枕月,”凌玥琦清冷的话音落在空间里吟吟回荡,“取件抗风的斗篷来,我送小弟去叶家。”
      黑色绒面的及地长斗篷被取来盖在冉行肩上,凌玥琦还欲负他行路,被执意拒绝。于是便相携着扶持着,一道往外走。
      然而未及行到门边,冉行胸中作痛,弓身又呕一口血。凌玥琦再不肯耽搁,着枕月先行赶去医馆报请尽速接诊,自己则抱起瘫软的冉行御气狂奔。
      到得叶家医馆,人到中年的一族嫡传宗长叶苍榆早已准备停当。就绪的诊室内,铺了白衾的诊桌好像陈尸的床板,阴森森地迎接病人的到来。
      通明的灯火下乍见冉行的面色,叶苍榆不禁双眉紧蹙,忙牵过腕来搭脉,神色也随之愈见凝重。不等善察言的凌玥琦开口询问,他已然取过金针布包利落展开,却抽取两枚又长又粗的银针捏在手里,让凌玥琦将冉行扶坐起来,捋起病人袖子毫不犹豫朝他臂上猛地扎了下去。
      但闻一记闷哼,冉行疼得满头冷汗,另一手用力拽住了凌玥琦衣襟。
      凌玥琦看得心惊肉跳,慌忙唤道:“榆叔?!”
      叶苍榆眼都不抬:“别打岔!点住他心俞和至阳两穴,拿你的真气以二分绵力自气海送进去。”
      凌玥琦依言而为。与此同时,叶苍榆的第二针也已狠狠扎进冉行臂中。又一声嘤嘤的呻吟过后,冉行揪住衣襟的力道大到似要将它们生生撕扯下来。显然剧痛难耐!
      凌玥琦紧紧拥住他双肩,感到了怀中人难以抑制的颤抖,不觉心酸,红了眼眶。
      “小弟,疼就喊,不丢人!”
      怀里的人没有半点回音,只微微摇了下头,喉间咕咕哝哝,落几声湿重沉闷的咳嗽。
      叶苍榆直将一方巾帕垫在他颚下,命令:“毒血别往回咽,吐出来!”
      冉行稍稍撑开睑,瞥了瞥叶苍榆,又扫一眼巾帕,终于松了牙关,将含住的一口稠血悉数吐在雪白的帕子上。
      方是如此,叶苍榆好似松了口气,一手极快捻下冉行臂上的银针,一手顺势往他口中塞进枚药丸,嘱咐他:“别吞,含着。苦虽苦点儿,有好处。”
      针除痛消,冉行含着苦比黄连的药丸,已全无了气力,恹恹靠在凌玥琦怀里昏沉萎顿。
      得到叶苍榆首肯,凌玥琦小心翼翼将怀中的人放倒在诊床上,抬手拂开他汗湿的鬓发,眉目间漾满沉痛。
      不意,又听见压抑的啜泣,隐约是熟悉的。撇头瞧见站在角落里的枕月,衣袖掩面,泪湿了半边。他不忍心打断这女子真心的疼惜,更觉没资格斥责她噤声,兀自垂着头,很是黯然。
      叶苍榆望望枕月又看看凌玥琦,饱经世事的心里也泛起感慨。只端了圆凳,坐到诊台边写药方去了。
      这一夜,便是一人沉睡,三人无眠,当真好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枕风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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