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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雁归鸿 ...

  •   刮了好几日的沙暴昨夜里终于消停,大早上打眼往天上一瞧,这西北的苍穹居然不复一贯的灰黄,少见的蔚蓝了半边。
      人常说:天有异象,世道不平。简单解释,就是稀罕的东西未必预示着好事。而于我,以及果老村西口榆树下老井旁的卢二姐家来说,好天气,恰是大大的不吉利。
      “喔唷唷,那疯小子又来了呀!”
      “二姐还真是背运,竟碰上这样的瓜娃子,纠缠不清了。”
      “这衰娃倒也长情,叫二姐一而再的回绝都不灰心,可见是个实诚人哩!”
      ……
      打进村,凡上种种说言便不绝于耳。跟主人一样,我学着对旁人的说言漠不关心。然而不关心不代表不听见,于是我欣慰地发现,人们的嚼舌里不再纯粹是对主人的贬损,渐渐地,村人的态度因了主人病态般的执拗,倒也分离出了赞许的声音。
      诚然,我的主人的确是个实诚人,可我又不得不赞同,他的实诚,确是因了他疯魔的性子。
      作为坐骑,我跟着主人也有五年了。想当初,我不过是匹小驹,偎在母亲身侧叫马贩子赶着,预备贩到中原去。谁想,半路逢上响马。厮杀中,受惊的马儿们四散奔逃,我却因此同母亲失散,更惨的是,还因为个头小跑得慢,同大多数被追回的同类一道,给牵回了响马的营寨。
      那帮悍匪是识货的,晓得我们这一伙子都有西域马的血统,较之中原的马种高大,蹄长步阔擅奔跑,故此特来打劫。成年的伙伴们很快被寨里的首领挑拣去,留下诸如我这般未显山露水的小驹子,便只好暂时由杂役看守着,顺带做做体力活。
      正当我又惊又怕,哀不自胜时,隔着围场高高的木栅栏,我一晃神,瞧见个肤色黝黑,约摸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儿。恰好,他也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望着我哩!我心说:看什么?你个贼小子,等老子长大些,定要一蹶子撂翻你,从这虎狼窝里逃出去。
      才想着,却见他抬起胳膊,食指坚定地指着我,对围栏边的杂役说:“我要它。”
      那杂役同我一样愣了愣,显是没听明白似的反问:“你说啥?”
      小屁孩儿指着我的手未曾游移,依然定定道:“它,是我的马。”
      于是乎,我就真成了他的马。
      别误会,我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响马首领家生的二世祖,更不是寨子里的把头,至于他能如此“一言九鼎”,不过是没人敢去跟他作对罢了。因为寨子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我的主人,景翼景归鸿,是个一根筋不转弯的拧娃子。就好比七岁那年要饭到青楼门口——这些事都是听寨里的老马儿说的,本来只消他嘴甜些,膝弯软一些,那些个有闲钱逛窑子的嫖客们多也肯弄几个小钱打发叫花子。可他就是坐在地上守着脚边的破碗,张着一双大眼睛瞪着来往之人,任谁见了都会心生不快,觉着这小花子未免太傲了些,一日里便难有收获。加之青楼开了门做生意,无端叫个臭哄哄的叫花子污染门庭,怎肯顺气?不等鸨儿吩咐,那龟奴自是勤快地持了棍子来赶。
      然而,不等棍子落在我家主人脑壳上,那龟奴自个儿先跌了个狗爬。再看时,那根腕粗的大棍棒正捏在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不消说,那人便是响马寨子里的大寨主了。只因觉着我家主人眼神凌厉,桀骜不驯,私自断定他很有当响马的天分,响马头子便一个兴冲冲,把我的主人收归帐下。平日里教他修习刀法,空闲时,等于白养个小厮,专伺候给首领们递茶倒水,好用得很。
      便是如此好用的主人,却因为一碗豆花,叫全寨人见识了他的疯魔,或者客气些说,是执拗。
      话说那豆花,它还真是……一碗普通的豆花。架不住早起练完功肚子饿,且被大寨主逼着练功误了饭点的我家主人在伙房找了一圈,就得了那一碗吃食,可不是当宝一般护着了?奈何做响马的人,活着就好个争抢,越是别人手里的还越当好东西,不过一碗豆花,居然也惹得几个杂役眼红觊觎。仗着年长身壮人多势众,顺利自主人手上夺下了豆花。
      “还我。”主人被按在地上,仍不屈服。
      “还?”欺负人的小头脑一脸奸猾,“哼哼,笑话。知道这儿是啥地方?知道我们是做啥营生的?只有我们抢别人的,到手了,便断没有还回去的道理。想吃啊?有本事抢回去。”
      “好。”
      那之前,谁也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娃娃能将“言出必行”四个字诠释地那般彻底。那之后,当主人拖着在挣扎中被扯得脱臼的右手,用牙叼着破碗的碎片割破那个大他五岁、高他一个头的少年的喉咙,而后趴在地上如饿犬夺食般吃尽混了泥沙的豆花;当所有人都骇然恍觉寨主领回来的不是丧家犬,而是一条草原凶狼时,寨主大人却欣喜过望。
      “好娃子,三年的刀法没白练。这封喉一刀,要的就是快和狠。没有手就换成牙关叼兵刃,那是对别人狠;为了脱身,情愿坏去一条胳膊,这是对自己狠,正是狠得够绝,够疯,哈哈哈……就是个做亡命徒的坯子。刀客都是亡命徒,这娃一定能是好刀客。”
      于是乎,右手复原后的主人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短刀,是大寨主赏的。刀柄上镶着颗不知道真假的猫眼石,有鸽子蛋那么大。不用的时候,这利器便被主人妥帖收在袖里,也因此,主人不同于别他的响马爱穿劲装,总一身宽袍广袖,乍一看,反有些倜傥味道。
      至于主人是不是个好刀客,一介坐骑,我不好评说。若问他有没有如寨主所料成为亡命徒,这我倒是敢断言说,没有。
      虽说,每回寨子里的匪人们出外打秋风,主人必定是要跟着一道去的。可饶是别人怎么唆使甚至逼迫,他的刀却总不愿主动舔人血。除非有那不知死活的,偏往他刀口下闯,险要伤及性命了,他才会在动静一瞬间抖抖袖子转转腕子,在大多数人还没看明白的情况下,手刃敌方。
      一刀,功夫稍好些的人会说主人很利落,每每出手只一刀,胜负立判。可是,那真的仅一刀而已么?
      时常,主人会骑着我行出营寨,去戈壁沙山上肆意奔跑。荒原上,空旷处,清寂时,主人爱抽出刀来演武,我便亲眼得见过那所谓的一刀,却生生将千年的胡杨木斩成了五段。一招多式,这是大寨主亲授刀法的唯一口诀。故此,我想着,主人的刀是极快的,快到别人都以为他一招内可了结厮杀,快到没人看清,他从来,不只有一刀。
      然而面对同样干脆的二姐,我那一向速战速决的主人,却无论如何快不起来,正是屡战屡败,死不悔改,啊不对,是越挫越勇了。
      二姐的确漂亮,不然不会将我家主人的魂儿都夺了去。另外,她也不止是漂亮,手还巧,能从在镇上顶好的绣坊里接下私活,贴补家用。主人便是在她去绣坊交活儿时,碰巧跟她照了个面擦了个肩,自此魂牵梦绕了。
      别看二姐生得好,那性子可是随了咱西北人的刚烈,半点容不得人摆布。就拿终身大事来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只她自己不合意,就全是赖人生吃大地瓜,撅个腚——放屁。
      也因此,对于自说自话寻上门来张口就要娶亲的主人,二姐从没给过一个好脸子。而我家主人因了心里头那份中意,更是没对二姐耍横用强过。好比此刻,第五次站在水灵灵的二姐跟前,看着她第五次将奉上的礼物随意掼出门去,主人仍是半点不敢造次,由得人家冷言冷语。
      “我还是那句话,不嫁。”
      “那我下回再来。”
      “来几次都是一样,这辈子,我嫁谁都好,你,决计不嫁。”
      “我等着你改变心意。”
      “你……”
      我相信,现下若二姐手里有个刀啊剑的,定要毫不犹豫朝着主人头上劈过来,也好瞧瞧他那脑袋里到底多长了些啥,抑或少长了些啥,才会这般冥顽不灵。
      奈何手无寸铁,仅持了一杆扫帚的二姐,便只好气极苦笑,咬牙切齿地瞪着我那说不好是固执还是痴情的主人。
      “我就不明白了,你为啥非要娶我嘛?”
      “自然是你好嘛!”
      “这十里八村还缺好女子了?何苦缠着我一个?”
      “好女子多,可心就一颗,给出去了,就没有多余的给别的女子了。我这辈子,就想娶你做婆姨。”
      私以为,主人说的这一句话实在是极品的甜言蜜语,绝对能叫听见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心尖尖上颤个几颤,更有甚者,立马感动到泪洒当场飞扑君怀也是可能的。可惜了这好言好语,硬是叫主人那粗鲁的汉子说得生冷刻板不带柔情,偏偏听话的人还是流水无情的二姐,于是这场面便全无风月可言,飒飒凛冽,直似捉对厮杀。
      “滚滚滚,谁稀罕你这响马的狼心狗肺?赶紧出去,不要脏污了我家院子。”
      说着,扫帚在地上用力一刮,扬起好大一阵灰尘,向着我同主人扑面而来。可怜我一双“顾盼有秋意,波光送春情”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立时叫飞沙迷住,又痒又疼,把我难受得铁蹄乱踏,不住嘶鸣。
      “吁、吁……喔——”
      挣扎间,听得主人在耳边不慌不忙安抚,我立觉安心不少。晃晃脑袋抖抖眼睑,渐渐镇定下来。便是这时候,一声嗤笑越过空气直送入我耳鼓,正是来自小院一侧的窝棚。我自然知道那是谁在幸灾乐祸。能叫我放下良种马的骄傲,心甘情愿一趟趟跟着主人跑来遭白眼,除了受到主人那执拗不肯妥协的怪性子的摆布,我另有些不可说与人知的小心思。嘿嘿,其实也没啥,不过同我家主人一样,也瞧上了这家里的一个姑娘。只恐怕,我这段情,较之主人是更难有结果了。因那如花似玉美丽不似方物的妮子,她其实,是头黑背白蹄的小驴子啊!
      要么说人常言:情之一念,最是难解呢!就好比我家主人对二姐的痴迷。若问我堂堂良驹怎的对头黑驴生出情愫,这事情,我自己苦思良久犹未得出个结果。想来,我估摸是受了主人的影响,审美取向扭曲,性格偏执,故此,感情之路也选择特立独行了吧!
      只是有一点,我又强于主人,因为至少那名叫“花姑子”的小美驴不似她的主人二姐,性子可是温顺,对我也多少存着些好感。便是次次来二姐家,乘着二姐同主人计较的功夫,我总能偷空,同花姑子闲聊几句,方晓得,这二姐骨子里含着江湖人的侠义,一贯嫉恶如仇。平日在村子里头,二姐就是女人们的领袖,姑娘遭了痞子调戏,大媳妇儿在夫家受个气什么的,都来找二姐告求、出头。由此,不难想见,得知我家主人是响马后,她怀着一腔正气,怎肯屈服就范?
      也是主人背运,饶是他不曾抱着为非作歹的心思,奈何刀头总是沾着血背着命了,栖身响马的营寨也是不容置喙的事实,纵然浑身长嘴,又如何能说清道明?
      今番,二姐逼急了,将心底的话说出来也好。总归叫主人实实在在明白二人之间这层芥蒂,莫再痴心妄想等闲了岁月,对他对二姐,都是个善终。
      然,我终究是牲畜,确实将人心估得肤浅了。便是主人这实诚人的心思,我也未得通达,实料不到,听了二姐呵斥一路上都泱泱不语的主人,回到寨子后居然立马跑去那位对他有活命之恩的大寨主跟前,直言说出个叫全寨上下都哗然的请求。
      “我不要当响马了。”
      闻此言,大寨主一时没缓过神来,怔怔然问一句:“翼娃子,你说啥呢嘛?”
      “我走了,再不跟你们同路了。”
      “他娘的……”
      边上的另几位首领听得真切,一个个怒不可遏,叫骂着欲待扑向主人。
      “等一下。”大寨主及时发话,“先不着急动手,叫我问问清楚。我说翼娃子,你这又是闹哪出啊?倒是给我说清楚嘛!”
      “我有了喜欢的女子,我想娶她,可她说不愿嫁响马。那我要讨她做婆姨,就不能在这里待着了。我不做响马了。”
      这下子,大寨主算是对主人的心思有了个十成十的了然,意外之余,不禁又觉好笑。
      “哈哈哈,是这么回事情啊!也对,我们翼娃子已经十九了,是该娶个媳妇成个家了。”
      “寨主是答应了?那我走了。”
      言罢,主人转身欲行。
      “回来。”听得出,大寨主有些气急败坏,“什么走不走的?不就娶个婆姨么,还容得她挑剔我们?说说是哪家的女子,老子差人给你抬回来。”
      “我不要。”主人迎着一寨子首领的怒目昂首不低头,“我要娶媳妇儿,不是抢媳妇儿。要抢亲,我不必等到今日,更用不上你们插手。这寨子,当初我既来了,为啥走不得?来的时候也不见你们说三道四,走的时候反倒不依不饶,好没道理。”
      “如此说来,你这娃是铁了心要拆伙?”
      “咦?大寨主这话从何说起?小子一不是首领二不曾拜香,从来的那天起就是你养着的奴才,几时入了伙,又谈何拆伙?”
      “狗日的,”一旁的小首领叉腰怒骂,“做人要讲良心。当初不是大哥捡你回来,你个衰娃早死在街上啦!慢说留着你使唤,便是叫你去死,也不过算个报恩,占得起个理字。”
      “噢……”
      据当时趴在厅堂梁上偷看的灰耗子讲,主人那一刻真如变了个人,微颔着首眉眼上挑,眸光冷冷含冰,嘴角边缀着一抹阴狠的狞笑。让那些见惯了他憨直样的匪人们一瞬错愕,甚而,打心底里泛出恶寒,无端战栗。便是这样的主人,正合衬了旁人一贯的评价,疯魔不似良善。
      “说半天,原来是计较恩义啊?那不妨来清算清算。你赏饭,我干活,十二年来我没取过一文工钱,这活命的恩情换成为奴的买卖,公平,两不相欠。要说真有得了好处,无非是蒙大寨主亲授了几招刀法,还送了我一柄好使的快刀。也是这几年替你杀人越货,为恶无数,该是够还你的情了。唯剩下一柄染了血的短刀,若舍不得,便还你吧!”
      话音未落,就见主人右臂甩了甩,便闻一声铮鸣,金戈破空,划开了厅堂里滞郁的气流,挟着势不可挡的杀意直向着位高之人奔去。咚——,利器终未伤得人命,恰贴着那出言不逊的小首领鬓边擦过,带去一绺发丝,随刀尖一道深深钉入身后的石墙里,余劲不减,刀身微颤。
      再看主人,两臂低垂,袖摆轻摇,仿似仅仅受了风的拨弄。然,厅堂之上,又何来风过?
      大寨主凝望着那犹自震颤的短刀良久,回首时,双眼眯成一线,不知喜怒。而边上的大喽啰小杂鱼已是按捺不住兵刃出鞘,却又慑于主人的快刀不敢上前挑衅,尽管,他此时已无刀。
      “唉……”好一声叹,如隔了几世的漫长,“都把家伙收起来吧!”大寨主带着张看似慈善的面皮,缓缓自位子上走了下来,“你这个娃儿,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当年见你时,就晓得你头皮扎,脑后长反骨,所以故意不叫你拜香入寨。如今你要走,我自是拦你不住,可毕竟处了十多年,老夫,当真舍你不得。”
      布满褶皱的双手搭于肩上,主人面上的煞气立刻烟消云散:“寨主的好,小子一辈子不敢忘的。今朝虽是出了寨,来日只你真有个难处,我定然听凭差遣。”
      “好,有娃儿这一句话,老夫知足了。来呀……”寨主号令,左右列位,“打开寨门,送翼娃子出寨。”
      曾经,我以为这世上真的存在圆满,时间真的能改变人性,所以当主人翻身跃上我背脊,纵情而去时,我相信我们真的自由了,主人真的可以大大方方去找他的二姐,我去爱我的花姑子。
      可惜,我又一次错估了人心的阴暗,竟会是那么样的自私,残虐。
      我想,我还没有交代过二姐的身世吧!别误会,这般郑重地讲起来,非是二姐身份有何特别,正相反,卢二姐,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芳龄正二八。爹娘都是农人,兼带给地主家放放羊,打打短工。姊妹三人,上头有个姐姐,早几年嫁在邻村,鲜少回来。下有幼弟,年方九岁,很是乖巧懂事,常跟着爹爹一道去放羊。
      而今,这一家四口,却有三个躺在主人和我的眼前,以尸体的方式。
      “昨儿半夜,村里突然来了一群匪人,骑着马又叫又喊直冲二姐家,不由分说扛了二姐就走。爹娘和弟弟只是拦着要个说法,那群丧心病狂的居然一句话没有上来便砍,可怜二姐呀,眼睁睁看着却救不了,立时晕厥过去。追光,叫你家主人救救二姐,还有,报仇啊……”
      说完这些话,花姑子便在我眼前咽了气。匪人们连牲口也没饶了,推倒的窝棚压碎了她的脊梁骨,我的爱情,也在这个血淋淋的早晨曲终。
      轻吻过花姑子渐凉的额头,我转身回到主人近旁。他不需要听我的转述——当然,我说了他也不懂——也无需门外村人们的提醒,打进门看见满目血腥起,主人便知道,这笔血债该去何处讨还。
      环顾小院,见干草垛边倒卧着一柄铡草用的铁铡刀,主人直走过去,双手握住铡刀把手,连底座一起用力抡将起来砸在地上。重击下,铡刀同底座硬生生分裂开。看着主人拖了那把怪异而沉重的武器走回来,我丝毫不觉得滑稽,反叫他眼中的凛冽激得热血翻涌,急切地踢着蹄子,低低嘶鸣。
      恰此时,院门外跌跌撞撞冲进个人来。
      “爹呀,娘……”收到信儿赶回来的卢家大闺女,一见到尸身面便软了双脚,几乎是爬着挨到亲人身旁,“天呐,这是为了啥呀?丧尽天良啊……妹妹,二姐呢?我家妹子呐……”
      已哭得有些恍惚的大姐,张皇地拿眼四下里搜寻亲人的身影,却哪里找得到?这时候,主人上前两步俯身蹲下,自怀里摸出块银锞子放在她手心里头。
      “先把死人安葬了吧!二姐,我给你找回来。”
      随后,主人便跨马疾驰,越过市集村镇,直冲向他活了十二年的那座营寨。
      “呵呵~~欢迎你回来。”
      大寨主的欢迎方式可是盛大。寨中点将场上架起高台,正中一柱高耸,其上缚着卢二姐,高台边满堆着泼了火油的薪柴,寨主大人手里把玩着原属于主人的短刀,四周围喽啰们前呼后拥。
      好一出严阵以待,却不过换主人随意一瞥,冷冷道:“你要的是我,放了她。”
      “人自然是要放的,不过么……”
      “痛快些,直说,你想怎样?”
      “好,那就快人快语。不错,我要的是你,不止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养你教你十二年,你的能耐我太清楚了,若不能为我所用,倒宁肯毁了,否则养虎为患。可是我舍不得毁了你这个好工具呀!好在人都是有弱点的。我本以为你没有,如今却正好有了,真是天不欺我,所以我得好好利用。这女子是你心上着紧的人,我就拿她跟你做个买卖。你回来,拜香入伙,她便还你,如何呀?”
      “我……”
      “不要——”不及主人答复,二姐凄厉的喊声率先响彻,“你一心想的无非就是讨我作婆姨,那简单,不需得同这禽兽不如的做交易。杀了他,我嫁给你。”
      “贱丫头……”
      “杀了这群畜生替我全家报仇,我便是你的人,死心塌地跟着你……”
      “他娘的。”
      伴随着喝骂,二姐苍白的面颊上结结实实挨了记掌刮,立时肿了半边不算,连嘴角的皮都破了,一缕血丝蜿蜒爬过她下颚,滴滴坠落地上。二姐真正是个倔女子,纵使这样,也没喊出声疼来,硬忍着,目光如炬相迎,不肯示弱。眼看着那不懂怜香的喽啰兵大掌又已抬起,忽闻一阵风啸,过耳后,听得声闷响,就见那喽啰浑身是血横飞出去,连个“啊”字都没来得及喊出口,落地抽搐两下,死了。
      主人单手握着大铡刀,正立在那喽啰适才站过的地方,眸光温润,柔柔看着柱子上怔怔然忘却言语的二姐。绳索惧怕刀锋的冷硬,迫不及待断裂开,佳人一瞬失了依托,无意倾倒,投入了主人的怀抱。
      “你不该说那样的话。”
      二姐不明白主人言之所指,只管仰着头,愣愣看过来。
      “我要娶你,不论你是生是死都会娶。同样,我要杀人,不管你嫁与不嫁,我都是要杀的,你不必拿余生换我的血刀。”
      那一霎,我恍惚觉得这个男人不是我家主人,憨直木讷全不见,低沉的声音里说尽温言软语,用一臂的搂抱筑成了宁和的小港,将烈烈肃杀之气阻挡在外。
      然而,这一寨子的虎狼,又岂能有容人叙情的雅量?大寨主一个响指,高台下立时围起一圈手执火把的行刑手。
      “看来,真是只好毁了你了。”
      低头望向台下阴鸷的大寨主,主人忽的一笑,淡淡道:“原本我想着,假使你肯放了二姐,便给你个速死的痛快。看来,你是想不得好死。”
      “呵呵,知道你刀快,却终究是我教出来的,你的路数,我清楚。”
      “路数?你的刀法无非快和狠,在外头替你杀人越货,倒是颇实用。不过你放心,杀你,我用自己的刀法,用自己的刀。”
      “你的刀法?”
      “唔。”主人揽着二姐一步步往台阶处行来,“有一点你说得对,快,需得做到一招多式。不过我倒问问,你的一招里,最多能含下几式?我猜猜,应该,不出五式吧?”
      大寨主面上一紧,森然反问:“照你的话,你是多过我了?”
      “呵呵,还好,多你一式。”
      “可惜老子的一刀,未必只有五式噢!”
      “你听差了,我的意思,不管你有几式,我比你多一式。”
      站在台阶口俯视,主人眉眼挂着不屑,周身散发出难以侵犯的傲然。我分明见那悍匪头子肩头震了一下,眸光里闪过一丝畏缩。
      “你当真要为了个女子同我反目?”
      “又错了,我要杀你,不单因为你捉了我心爱的女人。十二年,我在你身边这么久,莫非你真以为只是走运捡了个听话又好使唤的杂役?”
      “此话怎讲?”
      “呵,呵呵,哈哈哈……”主人真好似疯了般仰天大笑,情癫时又骤然收止,猛地狠狠瞪视大寨主,“我是来杀你的呀,寨主大人!”
      “……”
      “我爹是个怂包,抛下妻子自绝性命,只因毕生积蓄都投在一趟西域走货的买卖上。孰料,商队遇到响马,货物尽数被劫,更害我爹血本无归债台高筑。一念轻生,他自得了解脱,却累得娘亲一介女流何处投靠?那时候,她肚子里还怀着娃,结果伤心过度动了胎气,大人娃儿都没保住。家破人亡,焉能不恨?于是我独自离开舅舅家,四处打探,终日守在花街柳巷等着你出现,然后,你竟真的站在了我面前。
      “哼哼……没想到啊,杀人如麻的大响马,居然将我眼里的深恨看做是桀骜不驯,是犟骨头,还要带我回寨子里。好啊,我便跟你回寨子。我天天看着你跟着你,从你的手里接过杀人的利器,向你学杀人的技艺。你一定没想过,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能有那样的决心和杀意吧?所以才敢这般毫无戒心地把我养在身边。你可知,十二年里,你留给我多少杀你的机会吗?”
      面对主人咄咄的逼问,大寨主满额冷汗,手里紧紧攥着主人曾使过的短刀。
      “那你为什么没杀我?”
      “因为你给我饭吃,也从未亏待过我。”主人的声音不再激烈,恢复到最初的冰冷,“十二年很长,长到很多事情变得很淡很轻微不足道,便是我心里那深埋着的恨,也已经不觉得痛了。所以我逼自己做了个决定,赌你的一个念头,你若是许我安然离开,我便放下家仇,绝不杀你;反之,我豁出一条命去拼个鱼死网破,定取你首级告慰亲人在天之灵。
      “昨日你亲送我出寨,我以为,这一切都可以过去了,十二年的时间不仅淡去了杀心,还得添个可珍惜的长辈,倒也算圆满。却是我错了呀!人心可变,偏你不是人,比之禽兽更恶,留不得。来吧,新仇旧恨,今日我们一道清算!”
      主人扬起了手里的铡刀直指大寨主,下达了对决的战书。我看着那人眼里掩饰不住的恐惧,却敌不过心头的愤懑与不甘,大声阻住了蠢动的下众,纵身跃上了高台。
      短刀对铡刀,一方灵巧却逊在短小,一方刃长可过于笨拙,胜负便只一个“快”字而已了。
      主人把二姐推到角落,右手反手持刀,侧身而立,举刃平肩,足下一动不动。寨主见了此等怪异的姿势,不禁嗤笑一声,旋即刀尖前刺,足下发力,疾风骤雨般攻了过来。
      一招生死的搏命,我依然没有看清主人的刀,却清清楚楚瞧见寨主的短刀深深砍进主人肩头,瞬时血透长衫。
      “哼哼,是你输了!”寨主得意冷笑。
      “不,是你死了!”
      我永远忘不了寨主倒下前那一刻的眼神。望着捅进腹中没了柄的铡刀,他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化作极度的难解,却不够时间说出半个字的探询,只见主人双手握着刀柄,提劲一催,刀锋横行,硬是将大寨主拦腰铡成两段。而那恶人,就此睁着惶惑的双眼,一命归西,真正不得好死。
      短暂的震惊过后,匪人们群起而来,将主人团团围住。混乱中,我听见了熟悉的哨声,那是主人的召唤,遂扬蹄长嘶,一个跃冲闯入人群,闭眼闷头直奔到主人跟前。就见他一个轻巧的提托,将二姐稳稳搁在我背上,自己却不上来。
      “你……”
      “你没骑过马吧?”主人把缰绳紧紧绕在二姐掌中,“没事儿,就当它是大一号的驴子。抓好缰绳,两腿夹紧马肚子,追光很聪明,它会带你出去的。回家找到你姐姐,赶紧离开村子。这里料理完了,我会去找你。记住,别停下,别回头,一直往前跑。”
      说完,抬手在我后臀上用力拍了下。并不疼,可我知道那是出发的信号,也是主人最后的托付,纵使不舍,我也只能跑,带着他的牵挂冲出重围。
      掠出人群,我凭着记忆疾奔,将震天的嘶喊甩在身后,任风在我耳旁如鬼哭般呼啸而过。我不敢去想主人可能的结局,更不敢思量自己不可知的未来,我只是奔跑着,用尽全力,不给悲伤留一丝气息。
      专注间忘记了时刻,不去算距长,只是明白,路的两头牵着生死。主人把自己抛进了死的那头,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将他的心上人尽可能远的,送去生的一边。
      “吁——”,人类通晓的口令,感受到缰绳的收紧,我下意识停下了脚步,气喘如牛。
      “追光,回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抖抖耳朵,吐噜出几口飞沫。
      “追光,求求你,回去!你肯定也舍不下他的,我们回去找他,好不好?”
      我想自己听懂了。可我不能也不敢依从二姐,因为主人要的是她的安全,我不能背弃主人的信任。
      “好马儿,求求你掉头吧!”二姐俯在我背上声声呜咽,“他说你很聪明的,那你该听得懂我说什么,回去,我们去找他,去接他。我不要,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我想带他回家。”
      温热的泪滴滴落在颈上,也打湿了我的心。这般的恳切哀求,我难以拒绝。于是生平第一次,我违背了主人的命令,利落回身,向着来路,再一次扬蹄。
      可纵使我一路上如何假想揣测,当真回到那熟悉的寨门口时,仍不免心生凄惶。
      安静,太安静了。我相信,但凡主人还有一口气,定然要拼杀到最后一刻。同时,我也清楚,只消主人不倒下,匪人们也是不会罢休的。然而此刻,这偌大的寨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厮杀时的暴喝,没有金戈相击的铿锵,甚至,连痛苦的呻吟都没有。静默,仿佛是一片无人经过的,坟场。
      二姐应是与我同样猜想吧,所以才无力地从我背上滑下,失魂落魄着往前行了两步,一个不稳跌在地上。
      “不会的,不会的……”
      重复呢喃的,是伤心人的绝望,终换作一声痛呼,绵延成嚎啕。
      “喂喂喂,怎么哭了呢?”
      调笑的话语好似地狱传来。抬眸望去,泪眼婆娑中,正映见熟悉的身影倚在破败的大门上,满身鲜血,分不清哪一抹是敌人的,哪一滩又是他自己的。
      二姐比我更快冲到主人身边,两手抄在他腋下小心托住。望着自额上淌了一脸的血,以及他被血糊得睁不开的左眼,二姐那收了一半的泪水卷土重来,再度哭了个梨花带雨。
      “呵,”主人轻轻一笑,捏住袖子给二姐拭泪,“瓜女子,有啥好哭的?”
      “我以为你死了。”
      “放心。我发过誓,绝不做我爹那样的怂人,说了会去找你,就一定不食言。倒是你,怎的不听话,还敢回来?”
      “我男人在这儿咧,为什么不敢回来?”
      “你,说啥?”
      望着主人半惊半喜的表情,二姐调皮地笑道:“你不是说要娶我吗?那你就是我当家的。当家的在哪儿,家在哪儿,我自然要回来寻你喽!”
      “二姐……”
      “莫叫我二姐。人人都叫我二姐,你是我当家的,得跟人家不一样。”
      主人头抵在二姐额上,低声笑道:“媳妇儿,你想我叫你啥嘛?”
      “我爹附庸风雅,专门请了村里的教书先生给起的名字,我本名,雁茹。”
      “嗳?你的名字里,也带着翅膀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孤雁归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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