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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云燕渺渺【七】 ...

  •   若非襟前那一抹刺目的腥色,若非狠狠扎在心口上的利剪手柄处缠绕的红绳,傅渺尘会觉得燕寻其实只是安稳地睡着了,梦里头繁花似锦,岁月长喜。
      最后的诀离,她仍不肯当面与人道别。上一次她消失了六年,这回,她要消失一辈子。
      依旧是银足环压下了薄页轻笺,傅渺尘反反复复地看,直到寥寥的话语牢牢纹刺在心上。
      “燕奴无福今生缘浅盼续来生公子傅郎珍重 ”
      可分明此生还长,分明郎情妾意无阻,何以自言无福?何以,独自去往轮回?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傅渺尘捏着单薄的一纸遗言,痛得落不下泪来,“却依旧不愿认我。究竟是我来晚了,没有救你、护你,所以再不见我了,是吗?今生,再也不见!今生——”
      心头的憾悔直呕了出来,纸墨被稠血覆盖,字迹半洇。红与黑,爱或恨,柔情共残酷,纠纠缠缠,污了纸白。
      拒绝了身边人的关切,将人都遣了出去,就连方篱都不许进入,只托付他照管宝儿,生与死的独处,傅渺尘麻木了一般,认真而机械地替燕寻拭身,重整衣容。
      面上的妆粉是燕寻临终前自己精心的描摹,眉黛不重,腮红亦浅,樱色的胭脂薄薄点在唇上,宛若天成。这些日子里将养得好,她虽还显清瘦,气色却比重逢那刻滋润许多。这样略略地涂抹起来,仅仅算点缀,譬如素颜清淡,其实最好看。
      傅渺尘想,这大概也是燕寻自己最满意的样子,才要画出来,最后给心上人看。可这样美好的面容,已经不会笑了。不笑的燕寻,看起来好远,好陌生。
      白衣换白衣!燕寻一生求清白,求心净,染血的罗裙褪下,傅渺尘还与她拣了一身瓷白的绸衫。裙摆长得覆了足面,腰带上垂挂起流苏,若得旋舞,当真霰雪清洁。只可惜,那样的舞,燕寻也已不能演给傅渺尘看了。
      恍然一场别离,自己竟失去了许多日常悦心的期盼。半生过去实在兴趣无几,一趟趟自生死较量中幸存,停下来的时光里就只是晨昏定省般程序化地吃饭睡觉,最常见,心无旁骛地望天,傅渺尘明白自己活得很不专注。然而短短四十三天,他会想会盼会放在心里琢磨并沾沾自喜了,四十三天,每一帧画面里都是燕寻。
      转咒、入殓、接三,燕寻无亲无故,难行家祭,傅渺尘却以正妻之礼将排场做足。守夜停灵,他未有一日从灵堂前撤下来,始终枯坐着,续香,送纸。
      他不走,宝儿也不肯走。时时哭一声,累了便伏在他膝上瞌睡。入夜,廊下秋风紧,吹得烛摇影晃,白幡纷飞。傅渺尘就将孩子抱起横放腿上,背着风,木知木觉地为他遮挡凉意。
      方篱总立在外头,望住这失魂落魄的人,说不出宽慰的话,每每潸然。
      七月未尽,白日犹热,尸身不宜久置,定了头七后出殡。
      封棺前,傅渺尘还将紫竹烟杆放到燕寻枕边上。
      未清醒的时候,燕寻好奇,曾经趁傅渺尘与人说话的间隙,偷偷拿起他搁在烟碟里的烟杆吸过。宝儿有样学样,也抢过来吸。结果一个咳嗽吐舌头,一个咳嗽吐舌头还打喷嚏,双双对闻声回头的傅渺尘挽一张眼泪汪汪的苦脸,谴责他是骗子,定管是将烟锅里的好东西掉包了。
      傅渺尘扶额失笑,百口莫辩,此后便索性不在母子俩跟前抽烟了。
      守灵时候,却常不自觉的点起一锅。烟杆架在指间也未见吸上几口,就是眼望着烟,烟向上升,心思腾往他处。
      如今烟杆陪伴燕寻,傅渺尘无非存着一念痴妄,想:“你说下辈子续缘,足环留给我,它便留给你吧!这样我有信物你也有,就不怕认错了。下辈子,别再躲着我!”
      推盖楔钉,定死了阴阳。
      去路上,傅渺尘抱着宝儿走在队列最前头,漫漫出城的路,走得沉默压抑。
      郊外的墓地是方篱选的。当时问过傅渺尘,他极慢地瞟一眼纸上罗列的风水方位,有口无心都说好。方篱和小林愈加难过,便不再拿细枝末节的事去打扰他,一应商量着做主了。
      下棺封土,垒起的冢前碑铭深刻,全是傅渺尘催内力,一指一指在石头上抠出来的。爱妻岑氏燕寻——这名分,是傅渺尘以为最后能给予燕寻的公道。
      回程时车轿在后头跟着,傅渺尘依旧抱住宝儿固执地步行。孩子哭得累了,颊上泪痕尚在,靠在他肩头睡意昏沉,呓语般喃喃:“娘一个人在地下,会不会怕?”
      傅渺尘失神地回:“不会的。那只是娘的躯壳,她的魂在天上。天上很亮,天上住着神仙。”
      “娘,也变成神仙了?”
      “唔,娘那么好看,比神仙都好看!”
      “娘呀——”
      宝儿只五岁,可他已不信神鬼仙妖了。苦难的日子里求过许多次,没有谁来真正保佑娘平安,是伯伯救了娘,为她治病。伯伯骗自己天上有神仙,宝儿想装作信服的样子,奈何他失去了信仰,却还没来得及学会善意的欺骗。思念实长,七天如何能淡化忘却?
      傅渺尘更难以忘却!
      走一路,想一路,身乏心沉,只觉前途没有尽头,累得走不下去。
      终于艰难走完这一程的送葬,进门后,方篱赶忙去将睡着的宝儿接下,殷殷相劝:“熬了许多天,去歇一歇吧!”
      傅渺尘眸光涣散,呆然地点一点头,一声不响往前去。一步一蹒跚,随后直直地,栽在回廊里。
      听着方篱喋喋不休的病理解释,小林一知半解,唯确定一样:“爷是伤心了。真的伤了心!”
      高热昏迷,意识少有清醒,即便这样,傅渺尘仍旧时刻记挂宝儿。糊涂的时候找他,捉他的手叮嘱他勿要乱跑;偶尔醒来,还握住小儿的手,问他吃过什么,睡得安否。他不知道,自他病倒后,宝儿一刻不曾离开身前。
      擦汗换水侍药,宝儿将小林的职劳都抢去做了,一坐下便是数个时辰。每个大人都心疼他膝盖要跪疼,可也从未听他吐露一字委屈。方篱去换他,他就起来伸伸腿,揉揉膝盖,自己提着壶去外头换来热茶,斟好后恭敬地端给方篱喝。晚上了,他便裹一条轻被蜷缩在傅渺尘褥旁。
      冉行抵达别庄是在下午,以为傅渺尘吃了药该午睡,悄然进屋探望一眼。正看见宝儿侧身枕在傅渺尘臂弯里,小手无意识地攥拳,手心里死死扣着傅渺尘的衣襟,彼此拥着,牵着,睡梦中都似忐忑。
      “昨儿晌午,汉勋烧算彻底退了,人也完完全全醒过来。宝儿就哭。这些天他一直忍着,汉勋好了,他才肯哭出来。刚没了亲娘,他怕呀!谁不怕?唉——”
      方篱絮絮叨叨,话说得有些乱。观他面色青白,眼底血丝满布,可见的连日来他亦未得好睡,人疲劳,脑子里难免颠三倒四。冉行拉他在廊前坐下,吹吹风,歇一歇,说会儿话。
      接到小林的飞鸽传信,当主凌玥琦登时便要亲自过来,却叫众兄弟集体拦下。
      老四景翼说:“大哥与二哥最亲,越亲的,越讲不好话。让不亲不远的去!”
      谁不亲?相识晚的不亲。
      谁不远?过命相交的不远。
      如此一推,只剩了老三尚有安和老五冉行。
      结果老四又说:“和尚不通情,白去!”
      尚有安心领神会,嘴一瘪望住冉行:“辛苦五弟了!”
      金兰之谊,何谈辛苦?总宅离京城实未好远,冉行快马兼程一昼夜,便赶到了别庄。
      此刻闲坐,冉行开门见山问起燕寻,方篱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不无意外:“当主爷真的没捉千人面的探子问过?”
      冉行颔首:“琦哥对兄弟向来磊落。如果要听,他也希望是听大哥亲口说。若他一辈子不说,那琦哥宁愿一辈子都不知道。”
      “琦哥琦哥,冉总管不也不闻不问么?”方篱苦笑,“怎么今天想听了?”
      冉行面容清冷,少见笑意,话音倒是柔和:“我想大哥能回家,带着孩子,放心回去。”
      “让他知道你们是放心的,他才敢放心,是么?”
      “唔!”
      “你们这伙人,真怪!都怪!”
      “不怪不能聚到一起。”
      “也对!呵——”方篱还笑笑,捋了捋思绪,缓缓道来。
      先说蛊药。出自湘南不假,不知何年经谁带入了风月行当,常被拿来调教不肯就范的新人,后更作□□用。此事在行内虽未公开,大抵也是装聋作哑,彼此心知肚明,默认而已。
      因此,燕寻给傅渺尘喂药,非是谋他的身份,单纯某他的人,某一晌春宵尽欢罢了。
      又说孩子。燕寻与傅渺尘成事不假,但回去后,馆主架不住巨财利诱,亦是晓得燕寻破了身,不出三天就逼她侍夜。花魁之名,终究只是“价高者得之”的一种稍显冠冕的说法。
      发现有孩子是在两个月后。做这行常服药扼延癸水之期,故而燕寻没有早些察觉出来。郎中号脉只能给出大约的孕时,具体何日同谁珠胎暗结,燕寻算不清楚,郎中就更难知道了。不过燕寻实不在乎。孩子是否傅渺尘的都好,他在自己的身体里,是岑燕寻的孩子,那便足够了。
      起初瞒着,想月份大了拿掉孩子会有风险,到时候馆主纵使暴跳如雷当也莫可奈何。也确实莫奈何!当然恶人总有恶人的坏主意。馆主锁禁了燕寻,待她产子后便强行抱走孩子,欲要卖去外省。燕寻性子刚烈,断不肯依。寻死觅活皆换不来他人恻隐,发了狠纵火焚屋,拉住馆主一道困死火场。情急自保,馆主涕泪横流令人将孩子抱还,才算苟活一息。
      在方篱看来,这或许也是前番燕寻自焚的因头。针药有效,将愈未愈时候记忆最是混乱,燕寻想起孩子丢了,想起挂牌自售,独独没有想起这里是凌府别庄,这里还有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傅渺尘。一壶灯油,险些将两人统统葬送了。
      既提到暗娼之事,方篱忽咬牙含恨,眼中有了医者罕见的杀意。
      “是我不好!”
      冉行脸上略带疑惑:“与你何干?”
      “四年前,我应该见过燕寻的。”
      “四年前?你是说——”
      “嗯!”方篱垂着头,偏过脸去,似想躲避,“就是没了老八那回。你同四爷皆重伤,汉勋独自来京城做些相关的善后,背着小林悄悄来找我。”
      冉行记得:“其实当年,大哥伤得也不轻,他却瞒着。”
      方篱深叹:“武人再要强,瞒得住兄弟可瞒不过大夫。我一早瞧出他不好,只是他不提,我就当没看见。这些年都惯了,把自己惯傻了。”
      “那件事我们也都自责,尤其是琦哥。可这与岑姑娘有何关系?”
      方篱抿唇沉吟,少顷沉声道:“那天我在后厢刚送走汉勋,回前头医馆里就听小伙计说有个急诊,年轻女子抱着约摸周岁的婴儿来求。我一只脚已经跨进诊室,忽然小厮奔进来说汉勋晕在后巷了。我连那女子的脸都未看清,匆忙返身出来,眼角依稀扫见她也站起来了,好像是跟在我后头出来的。可惜我一心只惦记着快些将汉勋救醒,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进来放到诊床上。嘴里的血喷似的,捂都捂不住,淌得满脖子都是,衣领上一圈红,真叫人吓死。我是怕他死呀!想不到那时候宝儿也病得险些夭折。”
      周岁大的宝儿高烧不退。原听人说应该是寻常小儿要出痘疹,疹子出了就能好。可宝儿出了疹子烧依旧不退,也不哭不闹了,整日昏睡。燕寻着急,抱他去求医。大夫说孩子烧久了,可能是脑炎,能治,麻烦,费钱。
      自赎花光了燕寻中花魁时得来的所有彩头,还经姐妹们慷慨解囊凑了不少,谋生不易,光靠替人浣衣,实挣不到几个钱,勉强糊口。大夫言辞隐晦,燕寻听得明白。明知这人心术不正医德沦丧,但念着小儿性命,纵使满口胡言欺骗,纵使希望渺茫,为母之人也要不惜代价试一试。
      □□好换七天用药,燕寻都不确定自己算金贵还是廉价。只守着宝儿烧退了,病好了,醒过来再次冲自己笑,受天大的委屈,燕寻都可不去计较了。
      便是那次,燕寻委身前还服了云梦仙乡。此前在艺馆也是用的。吃了药不用记得自己的不甘,不必看见张张或脑满肠肥或猥琐下流的面孔,自欺自哄,逼自己活下去。
      知道有了孩子后,她断过一阵的药,所幸瘾头不深,尚可挨过去。一旦复用,轻易便生依赖。又因养儿辛苦,长工难觅,燕寻颓了亦认了,一头堕进深渊,再回不了头。
      “若是我及时接诊,她何至于去求杨禄?那个玷污杏林的畜生!”
      方篱一拳接一拳擂在自己腿上,有悔,更有恨。
      冉行听过他的讲述,面色自是不善,克制着问:“该清算的必然要清算,只是你如何断定,自己错过的就是岑姑娘?”
      方篱拧眉,嗓音嘶哑:“她最初租住的居所离我的医馆只隔着两条巷子。本来,她就是想离汉勋近一些的。”
      却在若斯的情状下重逢。
      冉行想,那样多的血一定令燕寻感到慌乱吧!骇怕生命会失去,同时又遗憾自己无能为力。
      所以燕寻跑了。抱着孩子再次远离傅渺尘的生活。只盼望他能尽兴地在江湖里叱咤,没有牵绊,少些污点,活着潇洒,死亦快哉!
      “她从来觉得自己配不上大哥,从来没问过,大哥是不是在乎。”冉行仰起头,望见暮色渐次铺满,天光将黯,却都不及他眼瞳深邃,“可大哥说再多遍也没有用的。她不会信。一个身上背着礼义廉耻的风尘女,永远都只会以为爱是善意的施舍。大嫂爱得太小心,太卑微了!”
      一声大嫂,摆了亲疏,认了名分。方篱看着冉行起身往傅渺尘的屋子走去,放心了,更替傅渺尘放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云燕渺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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