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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四章 被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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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够做他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想要的。——叔本华〗
把盛锐唤醒的是一阵来自胯/下的剧痛。
虽然意识还不清醒,他本能地像虾球一样并拢双腿蜷缩起来。脸颊有冰凉坚硬的触感,他拼命驱散压制着大脑的黑暗,睁开眼睛。
他躺在地上,周围有几双黑色的高筒马靴。是德军的靴子。
他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挨了一脚。
在战场上,士兵检查敌人是否在装尸体的时候,经常用一种办法:狠踢对方的胯/下。那种疼痛,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承受,除非确实是死的。
可他为什么会躺在这儿?
他试图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
他记得,离开罗马后,自己日夜兼程往回赶,辗转搭了几辆车,到了意大利北部的博洛尼亚,前方是广阔的波河南岸谷地。再走不太远,就进入德国境内了。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视野中出现一张轮廓硬如刀削的脸,几乎看不见虹膜的眼睛里放射出冷淡的寒光。
中文里有个成语形容这种凶狠的长相:鹰鼻鹞眼。
“懂德语?”鹞眼问。
盛锐毫无反应地看着他。
鹞眼轻蔑地松开了手,用一块布擦拭手套。
“你说不说英语?”旁边的上士走过来,以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问道。
盛锐还是一脸茫然。
他不是傻了。虽然一时还记不起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自己被德军俘虏了是明摆着的事实。
一旦他开口说话,他们就必然会希望他说得更多。那就意味着被无休无止地审讯,反复受折磨。而且,不管他们能不能从他嘴里掏出情报,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最后都绝对不会放了他。如果说战争初期的德军还遵守着《日内瓦公约》,那么到了现在,保护战俘的条款已然形同废纸。
所以,打从明白了自己当前处境的那一刻起,他就迅速打定了主意:不管对方问他什么,他都只用一个表情回答——“你说的啥?”
上士很郁闷。
他们这个连驻扎在博洛尼亚,从这里往北的地区,是意大利最后的战场,目前仍被德军占领着。但美军推进的速度很快,他们不得不准备在这几天内撤退到波河以北。
昨天,上士带着一支小队,在博洛尼亚郊外一条路上布下了地雷和埋伏圈,想在临走前抓几个美军俘虏来审讯审讯。结果,载着盛锐的那辆威利斯吉普车碾上了地雷。爆炸产生的气流把车身冲击得猛然转向,坐在后排的盛锐被强大离心力甩了出去,撞伤了头部失去意识。
不过,由于德军布置的是反步兵的地雷,相对于车辆,威力不算特别巨大。吉普车虽然受创,但还是坚持用三个轮子跑掉了。德军只好把被甩出来的这一只捉了回来,谁知语言还不通。
战争后期,各国的军队都到处抓壮丁和俘虏来补充兵源。据说有人先被日本人抓了壮丁,又被美军俘虏过去,接着被捉进德国部队,最后变成了苏联兵。鉴于这种混乱的状况,同一支部队内的士兵语言不通也挺常见。因此,盛锐身为美国兵却不通英语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鹞眼倒背着手,在房间内快速左右踱步。上士吓得一声不敢出,他知道这是鹞眼发怒的前兆。
果然,鹞眼猛地冲到盛锐面前,厚重的皮靴狠狠踢进他的胃部。盛锐只觉一股热流冲上喉头,他拼命抑制住呕吐的冲动,后背随即又挨了一脚。
“你们这些肮脏的猪!”鹞眼狂怒地咆哮,靴底像暴风雨倾洒在盛锐身上。
盛锐一声不吭,任凭自己的身体像一艘即将被风浪扯碎的小船在海面上翻滚。紧紧咬住嘴唇,不漏出一声呻/吟。
鹞眼把他的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马靴高高抬起,又猛地落下。铁掌后缘重重压进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一段指节,传来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无法言喻的剧痛直窜大脑,像疾驰的火车撞上山崖,令他再次失去了刚刚恢复的意识。
发泄够了,鹞眼这才恢复平静,从军服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梳子,把额头前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向后梳理得整齐,又用双手提了提衣领,慢慢踱到椅子上坐下,说:“把他带回牢房里去,给他点东西吃,让他以为我们会放了他。”
两个士兵把盛锐拖回牢房,转身离去。他们甚至都懒得捆他。
盛锐被仰面朝天扔在地上。
他是被自己的血呛醒的。从胃部涌到口中的血倒灌进喉咙,令他难以呼吸。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窒息而死。但他却连侧过头去的力气都没有。
稍稍缓了一会儿,他用脚蹬住一侧的墙壁,利用另一侧墙壁的反推力让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翻转,变成侧躺的姿态,让血顺着嘴角慢慢流出去。
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行动力,他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头部肯定是受伤了,但他看不到伤的程度如何。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从指根处完全断裂,但他甚至不怎么觉得疼痛,仿佛这具躯体属于别人。
幸而这具躯体现在足够结实,还撑得住。挨打的时候,全身的肌肉像铁板一样保护了他的内脏和骨骼。若是他刚刚穿越过来的那个时候,被这么一顿折腾,早就已经小命呜呼了。
他慢慢回忆起了地雷爆炸时的情景。震响,火光,撞击。
不管怎么看,以他现在的状况,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那个鹞眼绝非善类,根本不必指望他会放了他。
有一个瞬间,他感到了绝望。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会是这样。
就像一个在万丈深渊上走独木桥上的人,眼看快要到达对岸,桥却嘲讽地断裂开来。
他连愤怒、惊讶和焦虑的情绪都没有了,有的只是绝望。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就此沦入黑暗之中,永远获得解脱。
一双深绿色的眼眸掠过他的脑海。
盛锐睁开眼睛。
不能死,不能死。还有人在等着他。他不能就这样给了他希望,再将之剥夺。
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有一部作品《命运无常》,以自己早年的经历为蓝本,描写了一个犹太少年在集中营里的生活。
在那个故事的结尾处,少年有一段长长的独白:
“我将继续自己根本无法继续的生活……没有任何不可想象的事情,我们不能自然地实现。我已经知道,在我的道路上,幸福,就像一个无法绕开的陷阱在窥伺着我。”
当初盛锐读到这里,用铅笔在这段话下面画了线,感到一种甜蜜的绝望。
幸福是一个陷阱。
然而,是一个甜蜜的陷阱。
因为害怕有幸福在前方窥伺,所以我从不敢轻易放弃生活。
Keep going,他又念起自己的小咒语,keep going.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上可能有一天,一个士兵拿来了一点面包和一点水,用碗底敲敲地面:“嘿,嘿!”
盛锐挣起身子爬过去。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就算被打到吐血,吐干净以后也要吃东西,给这具身体支撑下去的能量。
看着他吃完面包,士兵勾勾手示意他出去。他顺从地站起来,被带到了牢房外。迎面一堵灰色的水泥高墙,这通常是枪毙犯人的地方。但士兵并没有在这里停下脚步,继续带着他出了大门离开营房。在野外崎岖不平的杂草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出现了一片泥泞的开阔地,堆垛着什么东西,远远看去像建筑工地上一条条装着水泥大沙的尼龙袋。走近了才看出是一具具尸体,全都被剥光了,呈现出蜡状的灰白色。
土里插着一把铁锹。士兵在附近走了一圈,用皮靴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大约4×5米的长方形,对着盛锐指指铁锹,又指指那些尸体。
盛锐拔出那把铁锹,开始在他指定的范围内挖坑。士兵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走到不远处一棵树旁抱着枪坐下,点起一支烟。
挖完了坑,盛锐开始动手拖那些尸体。
斯大林说,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万个人是数字。
同样的,一具尸体是悲剧,一万具尸体是物体。
在某个未知之时,他自己也会变成这些物体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回忆,没有怀念。
掩埋尸体自然没什么好看的,那个士兵并不一直盯着他,偶尔会把目光移向别处。这种时候,盛锐就悄悄把有些尸体上缠着的绷带解下来,藏在自己身上。这是唯一可以出现在他身上而不至于引起太大怀疑的东西。
几个小时后,那堆尸体不见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盛锐走来走去把那片土踩平,再撒上一层浮土和草叶。士兵走过来检视一番,感觉差不多了,又勾勾手叫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盛锐在石头上绊了一跤,摔进草丛里。
士兵追过来在他小腿上踢了两脚,不算很用力,像例行公事似的。
盛锐狼狈地挣扎了一番,摇摇晃晃爬起来,一脸麻木地继续走路。
刚才“不小心”跌倒的时候,他估测了一下草丛的高度。这些草不太深,刚好能埋住一个匍匐着的人。白天会很容易被发现,但夜晚就不一样了,它们将会是绝佳的掩护。
回到德军营房的时候,盛锐偷眼观察了一下这个地方。这里原本可能是个小型手工工厂之类的地方,临时被改造成战俘营,因此不算特别严密。水泥围墙大约两米高,没有电网。墙体被空袭的炸弹震裂了一道竖缝,像一张奄奄一息张开呼救的嘴,宽度刚好能容得下一个人侧身通过。
如果利用这个缺口,翻越这道墙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周遭每隔十米远就有一名手持步/枪的卫兵把守,如果他试图越狱,根本到不了这个位置就会被打成一个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