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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卅五章 ...

  •   35.【洛阳】
      骑在皇帝白质革辂lù之侧,一颗心却远远抛在身後李未盈乘坐的厌翟车上,桓涉心中焦急,十七日一早离开长安,两日多来都紧随皇帝,竟无片刻闲暇与她单独亲近,有时立侍皇帝进膳,她亦列席,但周围一大群皇子公主、文武高官,她也只能无语相看。桓涉暗想,早知如此,真该辞了圣上的千牛备身,去做她的牵牛牵马,越想便越是气愤那替她驾车的驭手。

      十九日晚间抵达洛阳南郊温汤行宫,皇帝不及就寢,着手批复京师送呈的奏折。“秦儿,墨乾了。”李未盈坐在皇帝身边,手扶墨锭,眼睛却只盯着门旁侍卫的桓涉,听到父亲说话,这才忙又低头研墨。“好了好了,秦儿回去歇息罢。”皇帝轻道。她急了:“父皇还有政务未完,儿臣怎可先回?”皇帝笑道:“你是来帮爹爹的还是来会心上人的?瞧这两天怨得什么似的。桓涉,今日就值到此罢,夜深了,快送公主回去。”唤了另一千牛备身进来。

      桓涉和李未盈大喜,匆忙谢过,刚走到御寢庭中,桓涉便一把抱住她,“想死我了卿卿。”她却闷哼一声:“好痛。”桓涉赶紧鬆开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捂得汗湿滚烫的包裹,内里是一隻嵌金钿合,“大前日在西市买的,知道你不希罕这些,可是觉得很衬你。”李未盈拈起一枝明珠翠翘,藉着月色轻轻一转,眼中流动耀眼光辉。“真漂亮。”她说。桓涉甚是欢喜,想当年她将首饰变卖换了伤药给自己,後来又是接连赠他东西,他却什么也不曾送给过她,现下总算有了钱,不花给她还花给谁?

      她偏了头,“快点。”桓涉将翠翘插在她雲鬓间,复在她面上吻了一下。“这是何物?”她指着合内另一小圆描金漆合问。他小心打开,异香扑面而来,“我看到街上女人都在脸上画了花朵,就问店家也要了一合,说是用二十二种花卉的花蕊染成,还加了水精、雲母、真珠、檀香,咳,记不住了,画上後三天都不会掉。”原来是画额黄或靨黄的蕊粉。李未盈素来崇简尚雅,不喜在面上妆饰过多,但看桓涉如此锺意,倒也觉得这蕊粉可爱,“你给我点上一点。”

      桓涉以指尖蘸了一点鹅黄,正欲印在她颊上,却面色一变,奋力将她推开,自己一跃而出,左手接住一枝长箭,右手便将蕊合掷了出去,抽出雪亮佩刀一阵击打,幾枝羽箭叮叮当当激在庭柱上。“护驾!”他大喝道。

      一众侍卫已闻声赶来,皇帝震怒:“是谁竟敢行刺?”适才箭箭射向皇帝寢殿,若非桓涉及时挡住,刺客知难而退,只怕皇帝便有危险。庭外本应也有侍卫,不知何以竟未發觉。皇帝怒道:“速速追查,定是内奸。”桓涉道:“贼子中了臣的蕊粉。”皇帝奇道:“什么?”桓涉有些害臊:“是黄粉。臣识得刺客身形,请准臣带人去查。”李未盈犹坐阶上,一圈侍卫围着,桓涉向她望了一眼,迅速带左右去了。

      搜寻随行众人,果在一名近身侍卫崔卿衣摆上發现浅浅黄印,他又供出另一同谋刁文懿,身形也与桓涉描述相合,问起图谋,只答是惮于行役劳苦,冀望惊嚇圣驾,以返京师。有司欲再审问,皇帝却摆手道:“够了,按律处分。”遂按大逆罪即时杖死。崔、刁二人刑前大骂:“桓涉,你这面首,仗着公主作威作福,须知我们也有靠山,圣上……”皇帝急喝道:“速速斩首!”二人血溅当场。

      皇帝一脸倦色:“加派人手护卫,撤了中郞将滕路之职,由桓涉补上。”桓涉跪道:“臣不敢。”皇帝说:“卿救了朕,方才也处置得当,卿不答应莫非嫌朕号令有误?”桓涉岂敢说不,唯唯谢了。皇帝又问:“公主如何了?”桓涉一听方知适才自己那一推,又令她足踝挫伤,他登时方寸大乱:“陛下!”皇帝道:“你随朕来。”

      还未走到她殿前,便听她嘶声痛叫,皇帝听得心疼,桓涉更是惊恐,箭步奔入殿内,太医正为她关节复位。皇帝抱住女儿,她哭得泪水涟涟,皇帝连声安慰:“好宝贝,爹爹在此,乖乖莫怕。”转头对桓涉道:“你救了朕,却伤了朕的心肝,朕该如何罚你?”李未盈忍痛道:“爹爹不要罚他,全是女儿自己不小心跌倒。”皇帝叹气:“好罢,朕就罚他在此陪你。但朕若再听见你哭,定不轻饶了他!”眼见天色就要明了,遂先回宫。

      桓涉紧紧搂着她,“我又伤了你,未盈,你怎样?”她嘴唇紧抿,桓涉道:“你哭罢,我不怕圣上处罚。”她摇摇头,泪流如珠。他解开绫褶,露出肩膀,“来,咬一口就不痛了。”她便真地低了头去,贝齿一张,却只在他肩头结实紧致的肌肤上浅浅印了一圈。“从今往後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了,上了街再不许看旁的女人。”她眼泪汪汪道。桓涉不住亲吻她,“是,我哪还看得见别人?”

      “你怎么将送与我的蕊粉砸了刺客?”“啊,这还有一点。”桓涉看指尖带黄,便往她面颊点去,却是再印不出来,只得道:“我人都是你的了,点在我指上便同你抹了一般。”她呵呵一笑。

      桓涉忽然想起什么,从颈中解下玉珮,讨好道:“我给你的珮换了条带子,只是结得不好,你再给系过。”墨绿的罗缨与原先的珮绶颜色相近,桓涉想这可算把她送的东西补上了一件,她却叫道:“铁链呢?你扔哪儿去了?”挣扎着便要起来,他按住她:“别动。”李未盈厉声道:“为何随便毁我东西?怎不先问我?”桓涉从未见她如此动怒,忙道:“还在还在,当时随手扔在府里了。”又道:“那链子也是圣上赐的么?”她不语,桓涉为怕再惹她生气,柔声哄了她睡下。

      *注:
      白质革辂:天子五辂之一,巡狩、临兵事所乘。
      厌翟车:外命妇如公主、王妃之车。

      只当了三日的千牛备身,便跃至正四品下中郞将,连擢八阶,加上之前提的三阶,一共升了十一阶,明里暗里都是讥讽,桓涉升了官却是怎样也高兴不起来,只得更加勤勉。转眼便是阳春三月,皇帝已入住洛阳宫,李未盈的足伤也休养好了,但桓涉一想起当初费衡所言,便止不住地後怕。这日寒食,他刚值宿完毕,正要去探她,有诏令众人皆往翠微宫前领餐。

      沿龙麟渠东南行至翠微池畔,曛曛暖风吹开碧波,拂送一阵女子欢笑之声,数个鞦韆此起彼伏,桓涉亦不禁驻足观望。“桓郞!”高天上忽然飘来一个明朗快活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一架鞦韆已荡至七八丈高,而那流雲托起的丽人御风而行,霜色窄袖凝伸皓腕如玉,浅绯长裙蹁跹拂过一隻不期而至的白隼。桓涉欣欣咏叹着她的欢乐,忽然喝道:“下来!”疾步奔至李未盈的鞦韆架下,强令宫人停摆,她尚未回落,他已抢步跃起将她抱回地面。

      “你做什么?”李未盈气极。桓涉安然搂着她方觉心塌实了,“以後再不准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你足伤刚愈,跌下来可不得了。”“是谁害我的?”她撅了嘴。他这才瞧见她面靨上画了两朵小小黄花,摇摆可爱,他伸手正欲采摘那花儿,她一扭头躲开了,髪间翠翘明闪闪地晃眼睛。

      “桓郞,桓郞!”一群公主郡主围过来学李未盈一般叽叽喳喳叫着桓涉,“快来瞧,原来这就是让秦儿着了魔的心上人。”“咦,还是个郞官。”“瞧他脸上刺的是什么,是不是情比金坚,至死不渝?”桓涉大窘,李未盈拦不住众姊妹那许多张嘴巴,突然斥道:“桓子深,你奉旨见驾,为何还在此淹留?”他赶紧甩下那堆笑声一溜烟跑了。

      至翠微宫前领了御赐的冷食,桓涉刚值了一宿,腹中正是饥肠辘辘,捧着碗蹲到廊柱下大口吃了起来,浇了饧tang的大麦粥、雪白的杏仁酪,甜凉固美,却终是不解饿,又啃了一张甜腻多油的枣麵饼,愈發不得劲了。右府同僚来唤,桓涉应了一声端着空碗起身,却见咸阳公主的一名近侍跑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碗,交与他一隻食篮。

      打开一看,内中竟是一碗槐叶冷淘,和有青青槐叶汁揉成的汤饼卧在浓浓宽汤中,浇头更是鹹鲜爽口的盐渍蕨菜。去冬桓涉和李未盈由西州回陇右,她笑提昔日他在大海道中许诺的到了瓜州就要请吃李广杏、紫胭桃、香水梨,而今四塞冰雪茫茫,却要问他怎么变出那许多果子来。桓涉讷讷无以应对,只好道除了果子,槐叶冷淘亦是边塞军士的消暑佳品,她若是不怕寒,他倒是可以请她尝尝。想是那时她便记下了他之所好。

      桓涉边走边吃,每吃一口脸上的笑便多添一分。细瞧篮内还有一隻染作朱红的镂空彩蛋,银粉勾绘了他笑眯眯的形容。桓涉大笑,想自己除了当年曾上过通缉的文书,这彩蛋可算是他生平第二张正式肖像了。彩蛋网在红丝络内,他便系挂在腰间。

      皇帝率文武官员及宗室子弟在殿前毬场观看击鞠,从长安来的卫军与洛阳守军分为两朋竞击马球。毬场广千步,三面以彩锦围障,黄土平整如坻chí,战鼓雷动,赤旗招展,二十名健儿顶戴幞头,足蹬乌靴,手持偃月鞠杖立在骏马身畔,马儿饰以鲜红长缨,黄金络头,马尾梳剪紧辫,好不利落。唱筹官立在中场,将朱红的空心木毬向空一抛,两朋并驱分镳,驰骋争抢。

      不多时,洛阳军已拔得三筹。皇帝大为不悦:“朕先时苦攻洛阳近一年才终於克敌。想不到今日长安卫军如此不济,再不赢得一筹,朕颜面何存?”令场中健儿停赛歇息,各赐美酒一觞。皇帝忽然想起,“桓卿,你在瓜州应也常以击鞠为戏。”桓涉答道:“是,冬日军中操练就多以之模拟佈阵进击。”“陛下有这么好的人才,何不放了进场?”中书侍郎岑文本道。皇帝颔首,“卿意下如何?”桓涉自无不可。

      李未盈却道:“父皇,桓郞是正四品中郞将,教他下场与普通兵卒相戏,岂非轻慢了他?”皇帝笑言:“爹爹倒是忘了呢,既如此,通通换了五品以上将官,朕倒要看看统军之人究竟本领如何。”此言一出,讶异者有之,一些人更窃窃私语:“果然是公主的裙带,连圣上都百般优宠於他。”

      当下两朋都换了上阶军官,左府将军由雄是右府前中郞将滕路表亲,对桓涉替换滕路早心存不满,给己朋诸将敬酒时,假意一个不慎便把酒尽数泼在桓涉前襟,还道:“啊呀,桓中郞,这下可要开罪公主了,桓中郞千万劝殿下不要动怒。”桓涉静立片刻,默然下了场。中书令杨师道亲任唱筹官,重新开局。

      一入场中,桓涉便知情势不妙,己朋诸将似皆受了由雄之意,并不配合他传毬送毬,眼睁睁就失了两筹。皇帝看得焦急,命内侍传旨:“首进毬及得筹最多者赏金百锭。”场上将官争抢更加激烈,纵骑穿插,交臂叠迹,桓涉鞠杖一挥正欲击毬入洞,由雄并驰而来竟堪堪将他长杖打断。

      李未盈在楼殿上看得大怒:“父皇,他们欺负桓郞太甚。”皇帝微微一晒:“无妨,他若这点气都受不了,还怎么在朝中立足。”却看桓涉忽然向唱筹官杨师道示意休停,下马走上殿来。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请授臣节制己朋之权。”
      “哦,卿可知如此一来即便是三品将军亦须听你吩咐了?”
      “较场如战场,眼下卫军一朋只知各自争毬夺利,混乱无度,进退无章,臣既上了场便不愿败下阵来,还望陛下恩准。”

      皇帝应允了,桓涉召集己朋诸将官,先就将由雄逐出,另换了一名左骁骑府中郞将商略。由雄大是愤恚huì:“我是左府从三品将军,你竟敢逐我?”桓涉冷冷道:“由将军上了场不知调度,又一味欺压下属,败军之将,何来上官风度?多言无益,留下鞠仗离场。”对另外九人道:“圣上颁下赏格,原是激励之意,但若大家只想着自己进毬领赏,便定是赢不了。涉先声明,绝不要半分赏金,不仅如此,无论谁进了毬,都要众人平分,但同样不用分给涉。谁人再敢为自己抢功,不听我调配,涉定当不顾情面逐他出场。”桓涉的顶头上司右府将军徐志鼓喝道:“子深奉旨而来,谁人不从就是违抗圣命。志一心听候子深差遣。”桓涉向他点点头,又与众人分析了敌我形势,拟划各人职守。

      桓涉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他前胸後背都已湿透,再加上由雄泼在前襟上的残酒也沤得难受,便索性脱了上衣,掷与一名内侍。卫军诸人向在京中养尊处优,鲜历征战,此刻骇见他一身累累伤痕,都不禁肃然起敬,两名刚脱了一半上衣的威卫府中郞将赶快重新穿好,简直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细皮嫩肉。桓涉一跃上马,高持鞠仗直指雲天:“众将官,唯余马首是瞻。”

      长安卫军精神振奋,甫一杀入场中,便相互配合由桓涉先拔一筹。洛阳守军亦非等闲之辈,往往长安军带毬刚过中场,洛阳军便将毬劫走,另派专人盯守桓涉,常是两三骑将他左右围堵。桓涉遂也故作玄虚,看似前击却临毬一转,调转杖头将毬向後挥去,徐志接毬一记长击便又得一筹。眼见长安军便要将得筹扳平,洛阳军更加紧攻势,列开弧阵屏断长安军,护卫己朋击鞠高手崔兗yǎn带毬直奔长安一方鞠洞。桓涉喝了一声:“乐言、元法然!”二人大叫:“得令!”各带一骑突然径直冲击洛阳军弧阵,但有阻拦者便以鞠仗横扫,四匹高头大马挟势而来瞬时便将敌朋阵仗撕溃,崔兗大惊,商略趁机抢入他身边将毬击回己方,两朋遂又交织混战,厮杀一处。

      皇帝频频点头,“卫军这一击倒颇有实战破阵的味道。”朝散大夫守中书舍人马周道:“陛下又添一名将才。”李未盈甚是骄傲,“桓郞胸中自有纵横韬略。”皇帝笑曰:“赛事未竟,诸君还须静心守候。”

      说话间洛阳守军又夺回鞠毬,崔兗鞠技高超,起毬後连续向高空挥击而毬不落地,场外喝采不绝。长安军无从截击,却看桓涉竟然摧马远袭,纵马一跃,骊驹四蹄极度腾跨,人骑凌空,他长仗奋然一击,天顶骄阳都似一颤,生生将崔兗之毬打将出去。楼殿上观者为之动容,纷纷起立鼓掌,连皇帝亦击节赞叹不已。乐言接毬传与商略,长安卫军终将洛阳守军逼平。

      场上鏖战,转眼巳时将尽,赛事且终,两朋都竭力再夺一筹,并骑撕咬,杖如初月,毬似流星,骏马如龙,熟铁马掌白银亮,滚滚黄尘动地来。众儿郎或翻飞马上,或屈腰下探幾与地平,一时间竟大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之势。元法然本已得毬,崔兗斜刺里穿出将毬夺走,桓涉紧追不放,鞠杖在地上一铲,扬起一阵黄沙迷雾,崔兗隐约见一红球飞起便追上击打,才方惊觉手感不对,桓涉已高擎雕文宝杖将木毬勾走,啪啪啪迅击三声,一举将毬抽进敌朋鞠洞。

      唱筹官杨师道高声道:“巳时毕,长安卫军胜一筹。”卫军这厢欢呼万岁,将鞠杖高高抛起,刺破蓝天又嗖嗖落下插在黄沙场上,洛阳守军亦坦然相贺,众人相携出场,唯桓涉下马逆行,错过一张张脸膛通红汗气蒸腾的面庞,回到适才与崔兗相争之处。沙雾息止,复归尘埃,俯身拾起一枚碎裂的朱红蛋壳,上面还有银粉绘就的半缕唇迹,再想找齐碎片拼回原形,手指拈处只留齑粉,午时风起,倏忽化作一阵轻烟散了。伫立风中,场外一朵嫣红杏花飘然吹来,沉沉打在他弯弯鞠杖梢头。桓涉痴然无语,李未盈已欢笑着跑下场来牵住他手。

      *注:
      寒食、清明期间吃浇饧的大麦粥、杏仁酪、荡鞦韆、击鞠、将蛋染作朱红色、都是唐时风俗。饧:用麦芽或谷芽熬成的饴糖。

      跑上来说一句,气死我了,谁说要写悲剧了,衹是悲情路线的正剧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卅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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