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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廿一章 ...

  •   21.【朝唐】

      一片阴影移来挡住了落日的馀晖,李未盈不悦地抬起头――是麴智脩,自前次他差点儿砍断蒲桃树以来,她就整日与蒲桃树为伴,麴智脩也犟,八个月不肯相顾。今次见他,他倒是没了昔日的骄横奸滑,一脸平和地静静坐下,李未盈亦不吭声。

      “不请我尝一颗么?”
      李未盈紧了一紧眉,还是将果盘递给他。他默默接过,无声地咀嚼了一下,“很多事情都想不到,是么?”也不理李未盈有无反应,自顾自道:“父王想偏安一隅,却又攻击焉耆,现在焉耆上告唐廷,唐朝皇帝遣了虞部郎中李道裕来高昌问责,父王态度倨傲。可等李道裕走後,父王却又有些不放心,还是打算派使者赴长安觐见皇帝。”

      李未盈初时听得李道裕来使心下一惊,闻听此言不禁莞尔,“就是你麽?”麴智脩苦笑,“我愿安安乐乐做个交河公,却又冒犯大哥和可汗派来的使臣,惹得父王嫌恶,自然是派我去了。”李未盈淡淡道:“要找个使者还不容易,他再怎么不待见你,也没有叫亲生儿子万里迢迢以身犯险之理。衹怕是你自己要去吧。”麴智脩出神地盯着远方,“朝里的官没幾个想得清楚的,去也是白去。也许我还有点用。”转了脸看着她,“而且……我想送你……顺道送你回瓜州。”

      李未盈怔了,半晌道:“不。”
      “你还要等那人么?小孤城我也教人找了,处月、处密那儿也问了,就连大海村也悄悄看过,根本没有那等神仙也似的人儿。你费心救活蒲桃树又能怎的?他死了,殁了,没了就是没了。”
      她怒道:“你怎可如此咒他,他应承过会回来见我,就算赴汤蹈火也会前来相见。”
      “哼哼,那你慢慢等好了,再等到蒲桃二熟,又是一年,蒲桃都化了臭水,他也不会来。”
      李未盈直身站起,“承你提醒,我这就造酒去,定要他喝我亲手所酿。”

      ***
      长安。

      麴智脩拜伏叩首,皇帝并不赐他平身,他衹得跪着听皇帝训斥:“日者朕使李道裕往责,文泰对天朝来使傲慢无礼,完全不将朕放在眼里,更云:‘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活耶!’世间竟有此等人物自甘比附为雉鼠,其心量可知。”
      “高昌与大唐相比,自是有若雉鼠,又久居化外,不读诗书,村野之人些许无礼,万请陛下不要较计。”
      “朕闻高昌之人处处标榜为‘汉魏遗黎’,读《毛诗》,讲《论语》,诵《孝经》,文泰坐室悬有鲁哀公问政於孔子之图。慕圣贤之道,却不知如何行人臣之礼!数年来朝贡脱略,无藩臣礼,国中署置官号,处处比照唐制,妄自僭越正朔,称臣于人,岂得如此!”

      麴智脩额上渗了冷汗,“圣上所言极是,然诚请看在高昌一心仿设中原建制,亦衹是想代天朝驱遣西域之民。”皇帝冷道:“高昌代朕驱遣,何以朕竟驱遣不得高昌。今兹岁首,万国来朝,而文泰竟敢不至。”麴智脩仍垂首道:“敝上身染沉疴,抱恙在床,实是辜负圣恩。”

      皇帝换了笑语:“攻击大唐属国焉耆,又遣使谓薛延陀云:‘既自为可汗,与汉天子敌也,何须拜谒其使。’东西奔突,上下窜扰,此是何疾,朕竟不知。”

      麴智脩微欲抬头,皇帝厉语就如山压下:“不必赘言。回去报与麴文泰,朕数其罪:隋大业之乱,中国人多投於突厥,及颉利败,朕念惜子民,不惜以重金厚帛赎之。而或有奔高昌者,朕召尔括送,尔竟隐蔽,使我中国流寓之人,悉遭非理重役,此罪一。西戎诸国来朝贡者,皆途经高昌,汝悉拘留之,壅绝行旅,阻塞中华,此罪二。与西突厥叶护连结,将击伊吾,朕以汝反覆,下书切让,征大臣冠军将军阿史那矩入朝,尔竟不遣。”

      麴智脩双腿跪得发麻,努力保持不跌倒,卑声道:“高昌受掣西突厥,阿史那矩系可汗往来监视,敝主何敢相动?况其後长史麴雍已来谢罪,不胜惶恐。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末臣恭请圣明。”

      皇帝哦了一声,“顶撞圣训,胆子不小,口才却是不错。抬起头来。”麴智脩慢慢抬起僵直的脖颈,仰头看去,却是愣了。

      这面型、这眉眼、尤其是那怒中带笑的神情竟是与李未盈十分中像了七分,她也姓李,又是那般谈吐见识,难道竟是……?麴智脩脑中一阵锐痛。

      “高昌使臣。”皇帝见他一脸惊疑、目光流转不定,“你何以这样看着朕。”麴智脩强自平息心中波澜,“陛下龙颜教臣深感惊讶。”皇帝道:“哦?莫不是朕生了副怪相?”麴智脩恭恭敬敬,“臣衹道大唐天子万众景仰,必是相貌威严,教人一见生畏,今日得见圣姿,却是容貌和美,倒是有点……”

      皇帝笑了起来,“面生女相。你尽管直言无妨。朕长得像先太后,她可是前隋最出名的美人,朕年少时还常埋怨为何长得不像先皇那般威容。不过待朕初登大宝,每每早朝,座下群臣却不敢尽言。朕私下里问魏徵,他道臣子们见了朕都心中畏怯。呵呵,朕十六岁投戎,十八岁领兵,二十四岁辅先皇平天下,群臣心中对朕的印象衹是沙场统兵、杀伐决断。朕听了魏卿的话这才尽量和颜悦色。”麴智脩道:“臣无缘得见圣上雄风,以貌度君,却是冒犯了。”

      皇帝微微颔首,“那么朕也以貌度之,你可是高昌主与突厥公主所出?”麴智脩再拜道:“陛下明见。”皇帝道:“麴文泰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容色少变,“可这为父的欲攻伊吾,教唆薛延陀,勾结突厥,又犯焉耆,焚城虏民,是公然叛唐,此罪三。断绝朝贡,蔑视唐使,嘲弄天子,僭越正朔,自为谋逆,此罪四。”

      麴智脩听着这厉声呵责,条条大罪,双手已是久久撑地,曾严重断裂过的右臂颤抖不停,终于不支,砰一声身子前倾摔伏在地,努力想要爬起来却是使不上劲。

      皇帝道:“你肩臂可是受过伤?”麴智脩咬牙忍痛,根本说不出话来。皇帝转向内侍,左右赶快请了御医来。麴智脩被扶起医治,喝了点水,挣扎道:“陛下,臣自知敝主言行乖舛,罪在不赦,但敝主已然知错,这才派了臣来面圣,请陛下格外饶恕。”

      皇帝沈吟片刻,“报与麴文泰,朕当明年發兵讨伐,教他增城深堑,静心候战。”

      麴智脩咚一声重又跪倒,“陛下开恩饶了高昌吧。”皇帝道:“你若有心就好好养伤,将来也可代乃父出征。不过你如此人物,朕倒是不愿在战场上见你。”拂袖回宫。

      皇帝远去,鸿胪寺卿过来请麴智脩起身。他低头看脚,行尸走肉般地跟着出去,突然道:“鸿胪卿可识得一位叫作未盈的娘子?” 鸿胪寺卿一愣,“某不识。王子说的是哪儿的娘子?”麴智脩大着胆子,“我入宫时瞧见一名小娘子,青春年少,容貌美丽,长相还与圣上颇为相似,听得旁人唤她未盈。我对她一见倾心,顿生爱慕,因此牢牢记在心里。敢请鸿胪卿指点一二。” 鸿胪寺卿道:“既是宫内遇见的,恕某说一句,内眷的名字不可轻对外人言。某确是不知。”

      鸿胪寺卿唤了寺佐送麴智脩回鸿胪客馆,麴智脩仍不死心,翻了袖里的金子奉上,又问一遍。寺佐辞而不受,“王子,宫内女眷某仅曾在典礼上见过一些,要说长得像圣上的小娘子,那多半是公主了,但她们的名字某何敢得闻,王子说的那两个字某更是从未听说。王子若是有缘得尚公主,当可知之。”麴智脩心想这倒是真,而且“李未盈”这个名字说不定就是假的,拱手言谢:“如此倒是我失礼了。”

      本想再打听可否有公主流落在外,可是鸿胪寺严加监视,麴智脩多行贿赂也不成,面圣的请求亦再得不到回复。他心知已然无望,偏臂伤又犯,还赶上冬日阴雨不断,回国也受阻,当真是愁城坐困。

      好大的雨,高昌从未下过如此豪雨呢。麴智脩茫然走出室外,冰冷的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他索性扬起头,任雨水肆意冲刷而下,若此时痛哭一场,任是谁也看不见吧。

      PS:
      唐太宗十六岁(虚岁)就参加了解隋炀帝雁门围的战斗(不过此事专家们无法认定),他自述的是十八岁起兵,二十四岁平定天下,二十九岁登基。本节写的是贞观十三年的事,他才四十二岁。
      唐高祖李渊,史载相貌是非常威严的(其正妻窦氏是出了名的美人和才女,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讲),他的画像也正是气宇轩昂。唐太宗则说他面生女相,仔细看一些流传下来的唐太宗面部画像也确实线条柔和,唐太宗常常赏赐臣下镜子,还以镜子比喻人事,所以我看到不少研究者说唐太宗很满意自己的容貌,才会这么喜欢镜子。呵呵,有理啊。
      鸿胪寺负责外交礼宾,寺是古代的一种政府机构,像太常寺、大理寺什么的,佛教的“寺”是後来才借用了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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