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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20.【树怀】

      李未盈凄凄道:“王子,我求你……”麴智脩道:“求我什么,你该知道,依着我的心性,就算帮你找到这什么还钱还债……”李未盈泣不成声,“是桓涉。”麴智脩哼道:“就算找到他,也必除之而後快。你趁早乖乖从了我是正经。”回头对侍从说:“给我看好娘子,要出了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梦半依稀泪半残,三分月色七分乱,银釭明灭照深镜,信是非君不须看。

      梦中似曾见到桓涉立于蒲桃树下,他低低道:“未盈,你可念着我么?”自己伸了手却衹抓了个虚空,待要唤他却喊不出声,惊惶醒来,又跌回孤独无边的沈沈黑夜。

      指尖淡淡的湿痕,是何时哭的,又是何时拭的泪都已忘了。

      已是入冬,窗外月色格外凄冷惨淡,银釭gāng一点如豆,照得蒲桃海兽纹的铜镜上光影摇曳。轻轻将镜子翻覆而下--若是镜中没有你的身影,我又何忍对镜空揽呢。

      远星隐没,却原来又已天明。耳边传来麴智脩的声音:“卿卿,也不多穿件衣裳。”李未盈仍是望向窗外,衹若不闻。麴智脩道:“原想告诉你,听说突厥那儿有个小孤城,扣着不少掠来的汉人奴隶……”李未盈失声道:“是不是桓涉也在那儿?”麴智脩板了脸,“对我就不睬不理,对这厮就偏恁多情。”她急道:“快告诉我,我这就去小孤城找他。”麴智脩连连摇头,“我又不是傻子,放你去找旁的力得哈斯尼威特。”见李未盈惶乱的模样,软道:“你可别想着自己寻去,那里情势复杂,又多战乱,没的到了突厥,情人没找着,先把自己给陷进去了。其实不仅是小孤城,高昌各地以及处月处密都有些流落为奴者,你倒是幾个身子可寻得过来。放心好了,我已教人分头找去了。有消息一定告诉你。”

      李未盈欣喜道:“谢谢你。”麴智脩冷道:“不客气,抓到他我必是对他痛下毒手,好教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现下你可知道不单是你,连他的死生也攥在我手中了么?”她惊道:“不要啊!”麴智脩换了笑容,“好了,说说的,我最是嘴硬心软,做什么看我似恶人一般。嗯,今日有客到,换件衣裳随我来罢。”她摇摇头,“不。”他叹息着,“你不妨对我温柔些,我也好尽心替你找人啊。你一心衹念着他,我手也断了,头也破了,你可问过半句?”李未盈有些惭愧,“你好些了么?”麴智脩笑而不答。

      二人到了宴厅,麴智脩问她:“会煮茶么?”
      “略解饮耳。”
      “嗯,也不用技巧多高超,反正都是些蛮人土包子,随便显摆两下就是了。”唤了侍从,教准备了夹着羊肉咸豆豉的胡饼,也不就水地猛吃了幾大个,擦净嘴角,“等着看戏吧。”

      侍从收拾停当,麴智脩又半躺在榻上,摆出一副恹恹无力的样子。不大功夫,幾名高昌官员引领着三个突厥官员进了厅,听他们语气,是高昌令尹遣至探望的长史、司马和西突厥可汗派来慰问的乙斤、屈利啜等。

      乙斤道:“王子,近衹闻你堕崖骨折,怎么头上也这许多伤?”麴智脩声音微弱,“你问她便知了。”一指李未盈。

      李未盈衹得道:“王子适听得诸位受主上与可汗重托前来探望,一时激动,忘了步下分寸,将头磕在门框上了。”麴智脩望着她偷偷一笑,又装成痛累不堪的模样,半阖着眼,“诸位远道看我,本应设下豪宴款待,无奈我体虚气弱,闻不得一丝荤腥。正巧我二哥曾赠我一些得自中原的阳羡好茶,这位娘子亦是从中原流离而来,就由她按中原之法给大家煮一壶茶来可好?”众人交口称是。

      侍从捧出数方青团茶饼,李未盈指示他们於炉上坐了铜釜煮水。麴智脩道:“娘子,我这是特意请人去贪汗山取的雪水,你看使得么?”

      贪汗山,从仲春到季夏,与桓郞流连肆意、纵马弯弓的地方,这雪水,桓郞可也曾掬来饮过么?李未盈隐隐已有了泪意。

      一名高昌官员道:“某闻似是无锡惠山的泉水用以烹茶最妙。”李未盈敛心道:“高见。不过一般以扬子江之南零水为第一。”另一官员接口道:“扬子江去高昌不知幾万里,待要取用彼处之水,则儿孙满堂矣。”她亦笑道:“烹茶饮酒,尽兴就好,倒也不必细末必究。若是处处讲求,自设樊篱,反堕身为器形之奴,失了洒脱风流。雪水也罢,江水也好,心之所畅,性之所至,便是无一不妙。”众人听她妙语都鼓起掌来。

      此时水沸细泡如鱼目,李未盈纤手拈了一团青茶,放入釜心,以竹夹徐徐复搅,又略添了一点盐、薑、桂皮,“ 煮茶者,更可添加葱、枣、橘皮、茱萸、薄荷之属,以去苦味。我则以为辅料太多,过掩茶之本色,如此淡淡苦涩,回味复甘岂不更好?”茶叶已在釜中根根散开,汤呈碧色,煞是可爱。李未盈命侍从舀出茶汤,逐次斟入各人盏中,道:“请饮。”

      高昌远在西域,本不产茶,又多年闭塞,偶有得自中原者也不解饮茶之法,多是下水百沸猛煮,突厥更是塞外游牧,鲜闻此道,此刻青青茶香扑鼻而来,众人都是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麴智脩赞道:“佳人。好茶。”李未盈怡然一笑,继续煮茶。

      众人猛喝了一阵益發饥饿,麴智脩则是早就羊肉咸豆豉胡饼填饱了肚子,正是油腻贪渴之际,所以这茶是一盏一盏地喝,一边还劝:“我连日来头疼手痛,喝了这茶便是神清气爽。好茶得来不易,佳人相伴更是难得,诸位远道而来,更要多尽幾盏,是也不是?”众人面有难色,在他殷勤相劝下也衹得继续。

      麴智脩道:“今日诸位来看我,智脩好生高兴。辛苦娘子,今日定要将这幾团青茶都煮来喝了。” 那屈利啜实在是喝得受不了,“王子,如此喝下去太也气闷。停了罢。”麴智脩赔笑道:“我病糊涂了,倒是忘了。饮酒作乐,咱们饮茶又怎少得了娱兴呢?素闻突厥男子好樗chū蒲,女子好踏鞠。来人,速速拿上樗蒲。”侍从摆上樗蒲,“如此,我们就玩上一回,平日喝酒都是输者饮,这茶宝贵,我们改为得卢者喝茶。”

      樗蒲又作摴蒲,起于秦汉之际,五颗扁圆的木子,上黑画白犊,下白画黑雉,掷出五子皆黑面朝上者称卢,采头最大。四黑一白雉,三黑二白枭,二黑三白犊,一黑四白塞,全白为白,故名“五木”或“呼卢”(我用的陈桥五笔没有“天子”一词却竟然有“呼卢喝雉”,真是奇了怪了)。这种游戏传到突厥亦是深受欢迎。

      要想掷出五黑也即“卢”显是不易,众人听得麴智脩说衹有得卢者才须饮,不由都长吁一口气,再加上突厥人甚爱此戏,也起了手瘾。不过在座诸人玩惯了樗蒲,本是箇中好手,平日但求得卢,眼下竟要求不得卢,反其道行之,却是总也玩不顺,轮番掷下来,竟然是各人都掷出幾次卢,不得不又苦着脸喝茶,麴智脩却是越看越是惬意。

      一名四十多岁高高瘦瘦的高昌官员突然高声道:“交河公,我等不解风雅,腹中饥饿,这饮茶美事还是敬谢不敏了。”此人名张傑,是已故绾曹郎中(此职相当于高昌副相,仅次於令尹)、左卫大将军张雄族弟。张氏原出敦煌,西迁後乃高昌旺族,历任高官,世与王室联姻,张雄张傑的姑母就是高昌王麴文泰生母。当年高昌第八任王麴伯雅遭遇来自王室内部的政变,仓惶携世子麴文泰出逃,後在张雄等军人的支持下返国复辟。张氏一门戮力作战,一个月内就有七名族人战死,是以张家在高昌备受尊崇,地位显赫无双,不单授职将军、郎中,连洿wū林(今葡萄沟)这样的经济重镇也由其世袭管理,张傑正是洿林令。

      麴智脩听道张傑表叔这样出言给他难堪,登时脸就阴了。李未盈道:“空饮这许多时,确是有些伤胃,洿林令想是也担心王子的身体吧。明府自洿林来,洿林蒲桃誉满全国。王子既闻不得荤腥,明府可是想请王子及诸位宾客吃些蒲桃乾以作茶食?”张傑出言本已後悔,见李未盈给了他台阶下,忙将囊中蒲桃乾分给众人。大家已是饿得眼冒金星,见了这香甜的蒲桃乾自是狼吞虎咽。

      麴智脩心中气恼,却也不好發作,“也罢,我也有些倦了,承诸位远道看我,智脩敬领可汗与我长兄心意。诸位请。”教侍从抬他回房。

      回到房中,麴智脩左手又掐了李未盈肩膀,“坏我好事!“李未盈忍痛道:”人家好意来看你,做什么这样整人?”
      “好意?他们不害我我已要烧香拜佛了。乙斤、屈利啜来瞧我是不是真病,若不是必要告到可汗那里。大哥派来的人则要瞧我死了没有。一个个人模狗样,全是一肚坏水。”
      李未盈抗声道:“你这般促狭捉弄,不怕反而惹恼他们,对你更加不利么?且洿林令衹是来此报告收成,却不相干。”
      “他们张家位高权重,又仗着军功,言语中连我父王都不大尊敬,我这是代父教训他们。你管什么闲事?”麴智脩恶声道:“你滚,我不要看到你。”竟教侍从强扭了李未盈出去。

      ***

      日已残,李未盈默默坐在蒲桃园内,看朔风萧萧吹得一片惨淡。

      “咦,娘子怎么坐在这儿?”李未盈抬头一看,是洿林令张傑带着幾名园头。“哦,此处安宁,最宜养心。”没有麴智脩在旁聒噪,真是耳根都清净了。

      张傑感她早上出言相助,“有劳娘子日间直言。”李未盈一哂,“明府不必放在心上。明府来此何幹?”张傑道:“向小王子交待了县里的杂务,顺道看看这园中的蒲桃,已经入冬了,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覆盖之事须要做好。”指派园头一一为蒲桃树榦缠上胡麻编的粗绳。

      李未盈静静看他们忙碌着,天色渐黑了下来,一名园头道:“明府,这还有一棵……”李未盈醒悟过来自己靠着的蒲桃树还未作覆盖呢,遂起身让开。张傑道:“打扰娘子了。你们快点。”那园头却道:“是这样的明府,胡麻绳搓得不够,今日怕是来不及给这棵覆盖了。”张傑皱眉,“这是怎生做事的?”园头道:“是是,小的这就教人赶些出来。”张傑道:“算了,这棵就算了吧。反正也活不了。”

      李未盈道:“明府何以说算了?”
      “娘子有所不知,这棵来自中原。”
      “万里迢迢从中原带回的么?既如此该当分外宝贵才是,怎么任其死生呢?”
      “延和八年(文献王麴伯雅年号,相当于隋炀帝大业五年),先君文献王与世子入隋朝觐,後来文献王薨,世子继位,也就是今上,复于延寿七年(麴文泰年号,相当于唐太宗贞观四年)再度朝觐长安,途经瓜州时,追忆前次父子同行、父慈子孝的情形,不胜唏嘘,更念及数代先王曾领都督瓜州诸军事、瓜州刺史之职,遂於瓜州手植蒲桃一棵,以怀先王。”
      李未盈听到“瓜州”二字心中一震。
      “延寿七年是今上最後一次亲赴中原,其後入唐使者复经瓜州时,采了些果子回来在王都与交河重新培植,也幸得如此才存了种,因为後来那棵原树已近枯死。衹不知是否习惯了中原地气,反不适应高昌原土,育种培植且存活长大的蒲桃树越来越少,最後就剩了这棵,可也三年都不结果。看此树模样,也像是活不了了。”

      张傑整了整衣冠,“娘子,天色已晚,就此告辞,请多保重。”李未盈略一点头,“明府走好。”折柳阁的侍从请她上阁进餐歇息,她摇了摇头,“不必。” 复又靠着蒲桃树坐下。

      起初不知这般缘由竟恰好靠在此树上,如果真是天意,是桓郞无声唤我吧。这棵是桓郞身边的树呢,噫,那时还衹是颗水灵灵的蒲桃,好罢,不知那棵母树,桓郞路经时瞧过也无?桓郞你累时可也这般倚靠在树上歇息么?夜风如此寒厉,桓郞你一向穿得单薄,可也冷么?

      侍从看了不忍,“娘子,夜半会更加冻寒,再这样须冻坏身子,还是回阁上暖暖吧。”李未盈怔了一怔,急步返阁,匆匆翻了上次坐船去柳谷时穿过的玄狐裘,折回蒲桃园,趁着淡薄的月光,将玄狐裘覆在那棵萎萎将枯的蒲桃树上。皮裘太过沈重,挂上就掉,李未盈披了裘衣,紧紧抱住树榦,就这样抱着你,你若是冷我陪着你一道冷,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
      听了侍从的回报,麴智脩寒了脸,“马上教人把树砍了。”侍从愣了一下,还是遵命而去。

      李未盈抱着蒲桃树已是四肢僵了,意识也一点点淡去,直到侍从摇醒她,“娘子,请回去吧。”李未盈微张了嘴:“不……”为首的侍从道:“娘子,得罪了。”示意一名健妇将她拖走,她手足无力,被扛了上楼。

      身子回暖,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刚走到窗口,就见侍从们取了斧,她登时明白过来,凄厉叫道:“不要啊!”但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醒来,正对上麴智脩的眼睛,李未盈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神色漠然。麴智脩亦有些泄气,“你不用如此着恼,树没砍断,还是活的,而且我已教人赶了胡麻绳来作了覆盖。你起身看看吧。”李未盈淡淡道:“我不会再信你了。”麴智脩微一蹙眉,“你不信也罢,为什么不自己瞧一眼呢。”

      昨夜领命砍树的侍从走了不久,麴智脩忽觉心中一阵恐慌,他素来心狠手辣,府中仆从受责打而死的都有过,遑论砍一棵小小的枯树,但这次他却心神不宁,思虑片刻,还是遣另一名侍从追到蒲桃园让停了手。後一侍从去得晚了一点,树榦已着了幾斧,所幸并未尽断,遂教人连夜搓了胡麻绳来捆扎固定。尽管亡羊补牢,但看李未盈的神色,已知此举伤透了她的心。麴智脩心高气傲惯了,肯来看视李未盈已违他常性,再要他低声下气地道歉却是做不到,当下也不多言,掉头而去。

      李未盈候他离去,重又躺下,终还是忍不住起身,欲至窗口却又闭了眼,半晌屏了呼吸睁开眼来――微明天色中,那棵教她牵肠挂肚的蒲桃树为胡麻绳密密缠绕着树榦,似为吸引她注意,树梢上还挂了红练。跌跌撞撞奔下阁去,一头抱住险遭腰斩的弱树,眼泪扑簌簌落下,无声无息浸润在枯乾的树皮上。

      轻轻抚摸粗糙的胡麻绳,却倏地一惊,绳上暗褐的缕迹是甚麽?隐隐还有腥咸之气。血?她心一颤……是……哦,是搓麻人赶制时留下的吧。内心闪过一丝歉疚,又将蒲桃树抱得更紧。

      ***
      一之日觱bì發,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sì,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饁yè彼南畝。

      幼时读的诗,今日都躬身亲作了。沐春风和煦,仰看蒲桃树绽了新芽。

      蒲桃藤上架。

      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夜里刚浇透的清凉井水,一眨眼就被中空的藤条吸上树巅。

      抽条。每日清晨便是跑去比量蒲桃枝条又长了幾分。

      取彼斧斨qiāng ,以伐远扬。哦,这还是《诗》里的句子,园头说该叫“掐须”的。咦,这么柔嫩的须条呢。忍不住放在齿间轻轻一吮,似有淡淡馀甘。

      原来蒲桃花是这般黄黄绿绿,寂寂隐在青翠的叶间。

      结出的蒲桃也太小了点吧,直像龟兹人衣服上的纽结。还好,洿林令说还会再长。

      懒懒倚在树下,看炎风在密密枝叶间穿梭,阳光不时晃着眼睛。指尖轻轻一捏,蒲桃皮破汁流,水美芳甜。

      可为什么,心里却是这般的苦。一年了,桓郞,你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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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诗•国风•豳bīn风》,一之日:周历正月,夏历十一月;二之日:周历二月,夏历十二月;三之日:周历三月,夏历正月;四之日:周历四月,夏历二月。
      高昌作为中原藩属,其国君历来会接受一些诸如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西平郡开国公、金城郡公、都督瓜州诸军事、瓜州刺史之类的虚衔。另外突厥也会给其一些封号,如希利發、跋弥硙。
      高昌第八、第十任王麴伯雅谥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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