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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10.【兜鍪】

      桓涉又咳得厉害,李未盈央了夥计借了厨房,煎好一碗无核白蒲桃乾的水,刚端到他房门口就听见他的咝咝声,推门而进,桓涉正在呲牙咧嘴地揭左颧上贴的膏药:“未盈,我脸上又疼又痒。”原来他贴了膏药一直不便清洗,高昌地气燥热,他又喝了酒,吃了大热的羊肉,竟引致刺青处的伤口红肿發炎。

      李未盈打来清水,一边替他擦拭颧上的伤口,一边道:“这可奇了。”桓涉道:“怎么啦?”她作思索状:“前日我见你颧上还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今日怎么变成‘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了?”桓涉正色道:“娘子须看仔细了,明明是‘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嘛。”二人俱是大笑。她为他清洗完毕,又朝他颧上伤口轻轻扇了扇锦帕,认真道:“现下我看明白了,其实是‘瓜州桓涉,一等儿郎’。”

      桓涉怔了一怔:“未盈,你真是这样瞧得起我。”她浅浅一笑,“‘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嗯,你是这样的啊。好了,快喝吧,要凉了。”将蒲桃乾水端给他,桓涉低头见她影子映在药汤里,竟舍不得喝下去。

      房外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桓涉一听便头大了,“他又开始唱了。”他们说的是一个突厥人,年纪三十幾岁,大概是在战争中被砍断一条腿,流落到高昌,抱了一柄胡拨思,四处弹唱乞讨。他形貌不佳,声音嘶哑,汉话也不甚流利,唱来唱去又总是讲述突厥人的历史,因此客人们也不大打赏他。

      李未盈端着空碗刚走出房门便折转回来道:“桓郞,好些人在打他。”桓涉忙也出来一看,原来是有些客人嫌那卖唱的太吵,而他又脾气暴烈,当下便由吵变打。桓涉见状便要去帮忙,李未盈匆匆为他披上皮裘,戴上斗篷,系紧颌下的结扣,尽量遮掩他颧上的刺青。桓涉冲下楼去,那些客人拳脚稀松,桓涉很容易地就把突厥流浪汉救了出来,扶他坐下,见他脸上青了肿了,衣裳也破了,遂掏了些银钱给他:“你还是快走吧。”那突厥流浪汉却倔强地说:“我还没唱完呢。”转头见李未盈正在摆弄他的胡拨思,便结结巴巴地用汉话说:“别碰我东西!”李未盈也不言语,衹十指轻绕,将琴上断开的弦重新绷上,这才交给他。

      突厥流浪汉抱着胡拨思,想要续弹,受伤的手却是再也弹不动,嘴里仍是咕哝着:“你们汉人铁勒人看不起我,突厥人也不理我。”桓涉拿过他的琴,随手拨弄了一下,宛然便是他起先弹的曲子,突厥流浪汉唱了幾句便流下泪来。却听李未盈款款唱道――“

      高高蓝天,形穹似庐,
      广袤大地,如褐尘土。
      全新宇宙,世界初创,
      於此诞生,我突厥先祖。”

      她唱的便是那突厥流浪汉翻来覆去唱的突厥史诗,不过已将突厥人原先乱七八糟的言辞改得更为通顺文雅,加之她容颜秀美,声音婉转动人,客店里的人忽然全都安静下来,连那突厥流浪汉也呆呆看着她。桓涉噔一声弹滑一个音,她朝他一笑,示意他继续弹下去,仍是落落大方地唱道:“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伟大的先民,强盛的部落。
      滔滔之浪,万顷碧波,西海拍岸,是我美丽故国。”

      在座的亦有突厥客人,听到李未盈这样歌唱,当即就有人哭出声。她停下来,等桓涉弹了一段急弦,也待客人们恢复安静才又唱道:“

      可人们忘了,背脊後面一双双,邻国恶意的目光。
      凶狠的敌人,挥起屠刀,无论男女,不分少长,
      一夕之间,尽皆殆亡。
      血流漂杵chǔ,人们死不瞑目,
      上苍啊上苍,我突厥竟要灭族?
      忽然听到,一声啼哭,
      原来尚有个男童,年且十岁,累累尸骸,替他做了掩护。
      敌人看见,这覆巢下的小雏,
      他们狞笑,放你一命罢,却砍断他双臂,刖下他双足。
      弃诸草泽,掉头不顾。”

      她轻叹道:“可怜他小小人儿,受了这样的重伤,该怎样活下去呢。”那些突厥客人哭得更猛了,汉人、铁勒人和旁的一些胡人想起各自的祖先史,其悲壮亦是相似,便都唏嘘不已。她看了看桓涉,继续唱道:“

      一头牝pìn狼,刚失了幼崽,惶惶找寻,东走西顾。
      闻到血腥,發现了他,轻轻舔舐,视若已出。
      又日日衔肉,细细喂哺。
      男童渐渐长大,爱上了母狼,交合一处。
      这离奇的消息传到敌国,国王震怒。
      派出使者,杀掉男夫,
      怀孕的牝狼,机警地逃出。
      先逃到海东,又奔至北山。
      彼处有个洞穴,入内二百馀里周回,平壤茂草,正好生产。
      上天垂怜,产下十男。
      突厥一族,复又绵延。
      数代之後,有祖讷都六,他娶了十个妻子,生下十个儿男。
      讷都六去後,妻子们争论不休,
      究竟是谁,配当群首?
      遂相约树下,比试身手。
      小妻的儿子阿史那,最是年幼,
      不曾想他,竟跳过最高的枝头。
      众人倾服,奉他作领袖。
      阿史那建起狼头纛dào,茫茫草原,声势浩浩。
      突厥人啊,聪明而不挠,
      兜鍪móu金山下,世世代代,为蠕蠕人,充作铁工,
      打造出寒光闪闪的刀锋。
      我土门可汗kè hán,为蠕蠕人击退了铁勒,听闻蠕蠕公主美貌多情,便向上递了婚书。
      蠕蠕可汗阿那瓌guī,不念功劳,反倒斥责:竖子大胆,尔我锻奴!
      土门不服,杀掉使者,另娶了西魏国的公主。
      回来發兵,大破蠕蠕。
      阿那瓌自杀,悔不当初。
      从此天地,知我突厥威武。”

      她吟唱已毕,衹馀下桓涉的琴音还在回绕,众人犹听得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爆发出如雷般的喝采。她将突厥流浪人的破碗放在桌子中央,“我唱的是他的歌。”众人纷纷解囊,银锭铜钿,盛了满满一碗,放不下的就堆在桌上。桓涉把胡拨思还给浊泪双流的突厥流浪人,帮他将银钱归拢。

      身後还有客人在议论:“好美的小娘子,明日还要来……她唱的兜鍪金山是哪里……咳,就是高昌北山中的山岭。”桓涉闻听此言,微笑着对李未盈道:“听说突厥的本意就是兜鍪,他们以金山形似兜鍪,便以此作为族号。”一名铁勒客人笑说:“什么兜鍪山,金山,我们都叫它馒首山。”周围人都大笑起来,山像兜鍪确也更像馒首。那铁勒人继续讥讽道:“可笑茹茹人竟还要叫它博格达,说是什么众神之山。”

      桓李二人上楼回房,却听到一个阿剌伯商人还在自言自语:“博格达?巴格达?听上去倒像是说天赐之山。”

      桓李齐刷刷道:“天赐之山!”冲下楼来,桓涉问他:“你知道天赐之山?”那个阿剌伯商人吓了一跳,道:“我不知道啊……”李未盈道:“你明明说了天赐之山,在哪儿啊?”阿剌伯商人不好意思地说:“我真是随口说说的,博格达听上去很像波斯话的巴格达,也就是天赐的意思。到底有没有天赐之山我就不知了。”

      商人见他们两个呆呆不语、神色吓人,遂赶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大概就是天赐之山。”桓李喜道:“在哪儿?”商人笑而不语,李未盈拿了锭银子给他,他才说:“巴格达南五十里有个空中花园,是巴比伦王为王后所建,是一个极高的土台,一层一层地高上去,还种了很多美丽的花朵,好像挂在空中的仙山,这不是天赐之山么?”桓李对望了一眼,心中都一齐暗道:“难不成竟要去大食国找天赐之山?”

      毕竟听过太多的天山了,李未盈便谨慎地问:“你说的空中花园是三峰并立、终年积雪、有仙鸟仙兽吗?有没有可以燃烧的石头?”商人笑着说:“一锭银子一次衹回答一个问题。四个问题。”桓涉一把掐住他脖子:“俺可没功夫跟你闲磨,还想不想再吸一次气?”手上使劲,商人乱叫:“没有都没有。”桓涉鬆手,“都没有吗?”商人怨恨,怒而不答,桓涉伸手作合指状,商人赶快道:“早就烧了,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赶紧溜走。

      桓涉懊恼,“这人原是个骗子,我们还是再问问别人。”她道:“好。桓郞,我们也玩了两天了,不如明日先回大海村,别的事再从长计议吧。天赐之山,既是如此神奇,定是不容易找到。”他点点头,二人回房。

      次日一早,李未盈收拾好了便到桓涉住的房,敲了好幾下,他才匆忙起身披着衣服开门,歉然道:“我睡过头了。”李未盈笑道:“不碍事,平日总是你来叫我,今日我特地起个大早跟你比试的。”一眼瞥见桌上乱七八糟的一堆纸,便要帮着整理,桓涉慌忙道:“你别管,我来。”她已抽起面上一张看着,却原来画的是西域地形,细细标了若干山岭特别是叫天山的山峰以及来往线路。桓涉一把抢过揉作一团,“我睡不着随便画的。”李未盈凝视着他熬黑的眼圈、满布血丝的眼珠,想他不吭不响,竟悄悄画了这许多地形图,心下好生感动,拿过纸团展开抚平,“画得很好啊,我要留着。”叠好揣在怀里,又道:“饿了吧,下楼吃点东西。”桓涉应了一声,带着行李跟她一道下楼。

      两人一面吃,桓涉又要了一壶酒。昨日卖唱的突厥流浪人也进了店来,夥计赶他走,他便要了两个炊饼大剌剌坐下来,低下头默默吃着。忽然夥计端了一壶新烫的酒给他,道:“是那边的客官请你的。”抬头见桓涉微微颔首示意,他也不理,继续埋头吃饼。

      桓涉和李未盈食毕结账,刚要走出店门,突厥流浪人追了上来,扯住桓涉衣裳:“这个送你。”把胡拨思塞给桓涉。桓涉大惊:“那不行,你靠这个谋生呢。”流浪人看了一眼李未盈:“我十八岁打仗,被铁勒人砍断了腿,唱了十五年玉儿,可也没你妻子唱一次唱的好。我不配要这琴。”李未盈听他说自己是桓涉的妻子不禁一窘,拿出些银钱给他:“那好,谢谢你。这琴我们便买下。”

      他不肯收:“我不要。你昨天唱突厥人的故地唱得那么美,我想了很久,这种热闹的城市不是我的家。我要回西海,到祖先生活的地方,放牛放羊,找个婆娘,也生十个儿子。这些钱我拿了没用。”转身便先跨出店门,忽又折回来道:“你们要找天赐之山吗?”桓涉道:“你知道?”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昨天听你妻子说天赐之山是三峰并立、常年积雪,还有鸟兽,兜鍪金山不就是这样的吗?”李未盈道:“那……有会燃烧的石头吗?”流浪人说:“突厥人打铁起家,金山总该有些能炼铁的石头吧。” 李未盈欢喜道:“真的?”拿出桓涉画的地图问他:“你看看,是这个吗?”图上标了一座金山,流浪人看了看说:“我不认得汉文。不过方位不对啊。这里应该是阿尔屯山,虽然也是金山,不过不是兜鍪金山。”

      她轻轻哦了一声,流浪人伸手在图上指指画画,说:“应该是这里,这座山。”桓涉和李未盈一瞧,却是早先跟伊吾商人聊天时提过的亦被称作天山的贪汙山。桓涉道:“贪汙山吗?”流浪人说:“该是贪汗山吧。贪汗不就是兜鍪的意思吗?”桓李一想,不禁失笑,想是前人将贪汗误作了贪汙,一直以讹传讹,真是兜兜转转,又转了回来。

      两人目送着突厥流浪人远去,桓涉轻轻拨弄了一下胡拨思,道:“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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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1.以下是直道相思同志读得焦头烂额才搞明白的山名(本意是想让桓李找天赐之山时困难一点,结果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
      ①祁连山:匈奴语天山。
      ②伊吾(伊吾卢)的白山:又名天山、初罗漫山、析罗漫山、时罗漫山。今名库舍图岭,库舍:蒙古语碑。因唐代大将姜行本曾在此山立碑。
      ③龟兹北的白山:也音译作阿羯山,阿羯田山,源自突厥语Ak-tagh,tagh意为山。
      ④阿尔屯山:Altun yis,意为金山,今作阿尔泰山,产金银铁煤铜,尤产沙金。
      ⑤北山:今作天山,博格达山是天山山脉的东部高峰。
      ⑥博格达山:天山、贪汙(汗)山,突厥语兜鍪为Tulga。一些历史典籍中常有贪汙、贪汗之别,应该是传抄之误。

      2.白叠就是棉花,宋朝以前中原地区并无树植,衹在高昌、剑南引种。唐时棉布还很稀奇,丝绸较贵,普通人穿的布衣多是葛衣、麻衣。

      3.李未盈吟的是唐太宗所作的《赋得樱桃》。唐代真是诗人的国度,别人我就不说了,鬼才李贺是皇室宗亲,而唐朝的皇帝看来也多是诗歌爱好者。
      《全唐诗》中收录了太宗李世民诗88首(汗……),高宗李治8首,中宗李显7首、睿宗李旦1首,玄宗李隆基64首(汗……),肃宗李亨2首,代宗李适kuò15首,文宗李昂6首,宣宗李忱7首,昭宗李晔1首。另外还有太宗的长孙皇后1首,徐贤妃5首,高宗的武后47首……连杨贵妃都留了1首。作唐朝皇帝不容易,连作皇帝的家人也不容易……
      前些天我在书店里竟然看到今人编辑的《唐高祖全集》(呃,不过是以政令为主),瀑布汗……
      有意思的是,有些诗是皇帝跟家人们合写的,比如中宗李显有首诗便是与韦皇后、女儿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妹妹太平公主、儿子温王李重茂以及其他八位大臣,每人一句合作的。好生风雅。

      4.昨天谈到桓涉生得清俊挺拔。瓜州在今甘肃,甘肃小伙我见过一些,个顶个的帅啊(口水……)而且都是属於桓涉那样的类型,好不招人待见。直道相思振臂一呼:众读者中有没有甘肃的啊?

      5.桓李二人开玩笑时说的均是梁朝周兴嗣《千字文》中的诗句。
      6.胡拨思:汉文史籍中亦译作胡不四、浑不似、琥珀词、和必斯等,後来译作火不思,源於突厥语kopuz。陕西蒲城洞耳村元墓壁画里就有它,是横抱而弹的。我见过现代火不思的照片,很像吉它。
      7.突厥人的起源故事有四种,相互间既有相似又有矛盾,我主要根据《周书》和《隋书》的说法作了取舍,敷述而成。咳咳,写诗真是不容易,又要连贯,又要押韵,折腾了俩钟头。
      8.阿史那後来便成了突厥王室的姓。
      9.西海:可能就是里海。
      10.蠕蠕:亦作茹茹,芮芮,柔然。史称北魏太武帝“以其无知,状类於虫,故改其号为蠕蠕”。考虑到突厥人亦是憎恨蠕蠕人,所以在诗文中就还是采用蠕蠕的写法,别处提起时,便写茹茹。
      11.大食,汉代称条枝,唐代称大食,音译自波斯语Tajik,即後所谓阿拉伯。中学历史老师常讲他当年看到阿剌伯,就想这是什么呀,阿cì伯是什么地方,後来才知是看错了字,不是刺,是剌,是阿là伯。巴格达的名字也是译自波斯文的。
      12.玉儿:突厥语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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