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阴云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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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西卜有些不耐地抬头。在青色房屋尽头，灿烂的阳光中，一个小女孩逆光站着，穿着米色的小裙子，拥有一张和眼前小男孩五官极像的脸。
“哗——”
一阵风吹着，两侧磨坊中的木制风车吱呀呀转了起来。
别西卜眯起眼，看着那小女孩一步一步走过来，小男孩听见了声音，回过头哭得更大声了，别西卜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坏了。
但这时，那女孩加快了脚步，来到了男孩面前。
“杰西亚，不准哭了！”
小男孩一呆，顿时止住了哭声，茫然地望着眼前神情严肃的女孩。
“杰西亚，你是男孩子，不管……”女孩扫了一眼地上破碎的陶罐和水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男孩子都要勇敢！只是药没了而已，哭什么！”
杰西亚的哭声被噎了回去，他脸上挂着泪，可怜兮兮地抽噎着，但在女孩的威严之下，他还是没有敢再大哭出声。
女孩抬起头，用认真的神色看向别西卜，“抱歉，先生，他有些胆小，所以害怕弄洒了药，我责怪他而已。”
别西卜难看的神色缓解了一点，但看着周围人对这姐弟俩同情的目光，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这药很重要吗？”
女孩的神情依然是一成不变的严肃，“这与您无关。”
别西卜轻啧了一声。
她没有轻描淡写，说明这确实是不容有失的东西，但即使是如此重要的事情，她依然没有对别西卜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
别西卜没有说话，他蹲下身，满是凶煞的红瞳从瑟缩的杰西亚身上掠过，然后落在了药汁上。他伸手沾了一点药汁，放在嘴里舔了一下。
石楠，山栀子，薄荷，附子……还有……别西卜轻轻皱了皱眉。
这是很典型的预防疫症的药方，但很难说它预防的是什么疫症，更多可能的是，它什么也防不住。
但在这一瞬间，别西卜心里有了个主意。
他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站起来，目光望向了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愣了愣，“克莱尔——”
“克莱尔是吧，”别西卜露出了傲慢的神情，“我从不欠他人东西，既然这药是因为我弄洒的，我就帮你们把药采回来。”
克莱尔皱了皱眉头，“先生，您不用——”
围观的路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克莱尔，你就别推辞了。”
“是啊，虽然你妈妈生前总是说人要有尊严之类的怪话，但你不必遵循这些话的，既然这位先生愿意帮你，那就接受帮助好了，总好过被疫病传染。”
克莱尔的神情动了动，一丝不容错过的沮丧掠过之后，又恢复到了原先的严肃，“我不是因为——”
“好了。”别西卜一锤定音。“我不知道你身上有过什么经历，但是我想帮助谁人，他都是没有余地拒绝的。”
他目光冷酷地扫过了一旁的杰西亚，淡淡说道：“跟我来。”随即转身向着山的方向走去了。
克莱尔还没有作声，杰西亚的脸上却立刻露出了希冀的神情，立刻从地面上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别西卜身后，克莱尔见状，知道自己拦不住渴望挽回失误的弟弟了，脸上不禁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坐落于奥丁平原以西，北境高原以东，安多斯山脉如一条巨龙般，将寒冷的北方大地分割作两部分。在这个伏月伊始的季节，山的向阳面生长出大片青翠茂盛的草木，盛开的繁花如彩色地毯，覆盖了石灰色的山脉。
距离萨尔维亚城十数里，一片宽阔的向阳坡地上，亦开满了野生的薰衣草，鼠尾草，还有零星的堇花。坡地的四周寥寥分布着几棵足以遮荫的高大树木，伸向天空的青色枝叶在风的拂动下沙沙作响。
在一棵水青冈树下，一只橙色的凤蝶从旋覆花上飞离，兜转了一圈，找到了一个新的落脚点——那是一个鼻尖。
斑驳的碎光里，是它清晰可见的优美轮廓，还有下方薄而凛冽的唇形。凤蝶的双翼如羽毛般无声地扇动了两下，可以看见，那张嘴轻微地张开，一丝灿烂的金发从颊边滑落。
“唔……啊啾！——”
哗地一声，栖居在水青冈白色枝桠间的灰雀们纷纷飞起，树下的人慢悠悠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一阵窸窣响动，在树后青色的灌木丛中，走出一道瘦小的米色身影。
“找到了？”树下的人头也不回地问。
“嗯。”穿着米色裙子的克莱尔认真地点了点头。
刚刚睡醒的金发魔王用一个很夸张的动作舒展了一下身体，慢悠悠地站起来，“好，接下来就剩下足够的艾草叶尖了。那个很好找，你知道怎么找吧。”
女孩看起来对于被当作劳力并没有任何困扰，只是依旧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母亲以前带我们采过那种植物。”
“那就照着你母亲的教导，多采一些回来。”别西卜也毫无使唤他人的不安，看起来依然悠闲。
克莱尔依言开始在周围搜寻起来。
见她没有再注意自己，别西卜的目光很快变得认真起来，他没有再像刚才一样在阳光下睡觉，而是找了一块舒适的空地，曲起一条腿坐了下来，眼睛望向了克莱尔。
事实上，他不是无缘无故就要出手去帮助一个多可怜的小孩子。在一个陷入惶恐的城市里，在人们对外来者多少有些排斥的情况下，想要打听到消息并不容易，所以他选择了以这种方式，让对方对他敞开心扉。
虽然听起来有点恶劣，但是不论如何，他也会认真帮助他们，就当是一场无声的交易好了。
想到这里，别西卜本就没有多少的心理负担顿时消散一空。
“看来你母亲教会了你们很多。”眼见着她又成功找到了艾草叶尖，他忽然一反常态地开了口。
克莱尔没有回望他，只是依旧平静地开口：“是的，她以前是逐日州的贵族。”
别西卜玩味地思考了一番这个身份，轻笑了一声，“现在却不是逐日帝国的贵族了。”
克莱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有一瞬间落在了别西卜身上。
“别看我。”别西卜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身为贵族的女儿，应该看得出来我对你们人类的恩怨没什么兴趣。”
克莱尔的目光从别西卜身上落到了眼前的草丛，她依旧保持了沉默，似乎对别西卜自曝身份没有任何触动，但别西卜眼尖地看到她拿着镰刀的手抖了一下，将一叶草尖割了下来。
看来她果然还不是那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成年人。
但这也是他的目的。思考到此处，别西卜便不再有任何遮掩，平静地直入正题，“你知道怒龙谷道为什么会关闭吗？”
克莱尔又一次看了别西卜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深，可她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是因为疫病而已。”
“只是疫病而已？”别西卜反问道。他随手揪下一枝鼠尾草，在手心里捏烂，汁液的香气四散，很快引来了翩舞的蝴蝶，绕着他的手不停旋转。他也随之笑了起来，“就像花香让蜂蝶狂舞一样，你们人类……恐怕不会因为区区疫病，就让财富付之东流吧，萨尔维亚可是著名的中转站——”
克莱尔摇了摇头，“您也知道，安多斯山脉现在已经是边境了。”
“那倒也没错。”有什么在他鲜红的瞳仁中流转酝酿，在一片和暖中，暴食魔王面带讥讽地笑了出来，“以这种方式标记地盘，将所有危险推拒在山脉的另一边，已经是你们人类很熟练的事了。”
这样的嘲笑让尚且年幼的克莱尔看起来神情低落了几分，这一次，她没有保持一贯以来的冷静，只是用有些沮丧的眼神看了看别西卜。
虽说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样的眼神让故意刺激她的暴食魔王莫名感到了一阵罪恶感。
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小女孩而已，他又没做什么坏事，只是以这种方式搜集情报而已，不至于——
“您说得没错，如果说单纯的疫病尚且不足以让商人们被拒绝在山的这边，那么，统治则可以，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是我父亲的死因。”
在克莱尔认真的讲述中，别西卜觉得罪恶感更重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脸，再次抬头看向克莱尔。这次，人类少女没有看她，只是目光平静地低头看向了地面，不住寻找着艾草。
“我的父亲也是逐日州的贵族，但因为身为男丁，却不支持穆尔加勒登基，被他以叛国的罪名处决了，我的母亲也是想尽了办法，才带着我和杰西亚来到这里，但没过多久，她就因为劳累成疾而过世了。”
别西卜努力绷着自己凶恶的脸，“所以，你就在这里生活了？”
“是啊。”克莱尔却笑了笑，“这里的人们都很友善，也时常接济我和杰西亚，即使我的活计做得没有那么好，也对我有许多容忍。”
“是么……”别西卜扭过头，一时间没能在脑海中搜罗出任何一个嘲讽她的单词。
定了定神，他才想到了自己的目的，冷哼了一声，继续出言试探，“即使你的家乡有灾祸，他们也不赶你走？”
克莱尔愣了愣，而后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我是在疫病到来前就来到这里的呀——”
疫病比逐日州的皇帝登基要晚。得出了这个结论的别西卜没有再继续刺激她，只是懒洋洋地回复了一句，“那你运气还挺好的。”
克莱尔无奈地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寻找艾草，“如果真的运气好，我应该能觉醒星辰能量，为母亲治病吧。”
“比如说，那些连圣辉V龙也做不到的，纯粹得只有人类的魔法才能凝聚的圣光？”别西卜毫不客气地问。
克莱尔转身，那双褐色的眼睛直直地望了过来。
“是啊，很遗憾，它并不属于我。”很快，她无奈地笑了，回头继续摘她的药草。
别西卜一时间陷入沉默。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想起来了一个不该在此时想起来的人。
绫正芳，那个身份不明的少女，明明有着家族和母家，却无法归属到任何一方。
最让他在意的一件事情是，在星宿城，她对着他展现出了纯度极高的圣光。从他还是小妖兽开始，他看见这样纯度的圣光的次数，就已经少得用手都能数得过来，印象最深刻的两次，无非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月华女帝秋山明月燃尽生命释放的圣光，以及不久之前……那出现在他家里的神秘人施展的北辰之辉。
虽然微弱得不堪一击，虽然难以与那两次圣光的纯度相比，但那个褐色眼睛的姑娘，她当时所展现的，确实是一样的东西。
那么，她究竟会是什么人？
“……先生，先生？！”
别西卜陡然一惊，从神游太虚里回过神来，却见克莱尔正满脸讶异地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拿着一把翠绿的艾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别西卜只觉得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好了，别把我当驴一样耍了！”
克莱尔抿了抿嘴，举起了手里的艾草，“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已经摘好了。感谢您的指点。”
别西卜轻啧了一声，“我也没有指点你什么，只是告诉了你药草的配方而已。”
克莱尔终于露出了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不，这也不是容易得到的东西，感谢您的慷慨。”
别西卜没有说话，劈手夺过克莱尔身后的药筐，大摇大摆地拎着，向前走去。
克莱尔愣了愣，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乖巧地跟着别西卜向前走去，到了岔路口的时候，暴食魔王心里想着绫正芳的事，没有怎么花心思分辨方向，随便挑了一条道路，便往前走去。克莱尔呆了一下，但别西卜的步伐本就极快，更不要提现在他根本没有半点照顾克莱尔的心思，她只得默默地跟了上去。
很快，别西卜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一片葱郁环绕的山林，别西卜回过头，看向同时停下来的，惊讶地望着他的克莱尔。
便在这时，别西卜忽然听见她开了口。
“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别西卜愣了愣，转头环视四周，方才他走得太急，都没有注意到这是否回去的路。进山时，他们走的是采药人的小道，一直沿着山脉的走向向东去，就可以到达那片向阳的坡地。但这个地方，四周生满了开花的石楠，几株栎树零星散落在四周，林木葳蕤，却是一片陌生。
别西卜轻轻啧了一声，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遭遇困境，他心中的烦躁感却无缘无故地消散了许多。他转过头，此刻克莱尔正站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四周景象，最后将视线定在一丛稀疏的石楠上。
“那个是……”她来到那丛石楠边上伸手拨开花枝，眯起眼看着什么。
别西卜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但克莱尔却只是轻咦了一声，忽然道：“先生，你来看这个！”
即使再不满于她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别西卜此时仍旧按捺不住好奇心。他走到她身边低头看过去，石楠枝下，一块花岗岩制成的残碑静静立在泥土中，碑体并不大，是非常普通的四方形，上面刻着的字寥寥无几，但内容却令他不由得一怔。
“圣辰历18年，怒龙山道，五十里……这是路碑。”
别西卜皱起眉，不耐烦地回答：“废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克莱尔却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看着那块碑，“可是，圣辰历……它至今也有三百多年了，那可是晨曦的时代。”
按照《晨曦往世书》的记载，萨尔维亚城位于当时影歌帝国的范围内，而靠近安多斯山脉西侧最大的城市，就是当时影歌帝国的首都，安卡拉河上游的凯撒城……想到这里，别西卜的眉头狠狠跳动了一下。
如今的怒龙谷道，通往夏尔丹河与逐日河交界处的逐日城，从位置上考虑，这条道路应该是通往逐日城以东的城市，刚好就是废城凯撒的所在之处……
他深吸了一口气，明白自己的胡乱行走到底发现了些什么东西，但这绝不是一个坏消息，这意味着他顺着这条废弃的山道走下去，说不定就能够轻松翻越安多斯山脉而不必经过怒龙谷道了。
别西卜注视那块残碑，风化的碑体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给显露在外的文字蒙上了一种属于历史的质感。一群灰尾雁从湛蓝的天空中掠过，风吹过遍地淡粉色的石楠花，窸窣声满山和鸣。
克莱尔忽然开了口：“先生，您的目的地是山的那边吗？”
瞬间的话题转换，却少见地没有令别西卜产生激烈的反应。他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啊，是要去那边看看。”
“您应该知道那边很危险……”
别西卜忽然轻笑出声。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瞬间，像是暴风驾临，像是雷声彻响，轰鸣的贝希摩斯骤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剧烈的罡风一瞬间吹起了克莱尔的长发和衣裙，让她脸上震惊的表情显得格外稚嫩。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去。”别西卜跨上摩托，转头望着克莱尔，认真地说道。
在这一刻，他不再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凶恶的人。
来到这里并不是什么意外，只是一些人的选择，和他的选择。
当莉莉丝和那个神秘人决定袭击他之时，当他们选择了那个临近芒月的时刻之时，当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向星宿城的方向前行……所有的这些，并不全是偶然。
克莱尔瞪大了眼睛，她没来得及向别西卜吐露出她的震惊和担忧，就听见这个帮助了她的精灵轻笑一声，“好了，就不和你弟弟道别了，人类女孩，再见，如果还有下次见面的话。”
随后便是一阵风驰电掣的引擎声，几秒之后，克莱尔望见的就只是一个遥远的背影了。在阳光和青翠的灌木中，那个人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潇洒地挥了挥，最后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光芒里。
克莱尔沉默了许久，终于也提起药筐向着来时的路走去，离开了这条古道。
废弃的山道，终于回到了数百年无人打扰的寂静。有无声的风轻轻拂过，遍地的石楠花唱起了人类听不懂的歌谣，灰白色的云卷在空中一沉一浮，它们渐渐地飘向不远处，笼罩了萨尔维亚城的上空。
只是，踏上截然相反之路的两个人并不知道，在各自道路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八章 阴云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