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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蝉杀(中二) ...

  •   四、摊牌
      今年的梅雨同端阳衔接紧密,天气便一直闷闷的,纵然有阵风起,也是既热且潮,叫人直怀疑是进了伏天儿。
      活人都过不好,死人更遭罪。冰的价格实在太高,若非大富大贵委实长用不起,于是叫这五毒聚出的热浪一蒸,显见着赵堃尸首的腐臭是掩不住了。也无甚人再来吊唁,一家老小守在灵堂上,是别提多遭罪了。没轮上近前伺候的下人们一个个心里头比过年还乐,于他们来说,能呼吸新鲜空气简直是此生最幸福的事儿了。
      而对于在人前扮孝子贤孙的赵博来说,又哪里再熬得住?一大早的,他便披麻戴孝捧着父亲的排位,直去了太守府。到了衙门外头二话不说摔碗嚎啕,哭天抢地求大老爷主持公道。不刻的工夫,瞧热闹的街坊四邻就把太守府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合该老太守流年不利,临老摊上这么个官职。原还想金陵城里好奢靡,胡混着到了退年,告老还乡去享几年儿孙福。岂料这城里头驻着位金身碰不得的活女魔,已是不好侍弄,又出了这么桩破不了的悬案,直接危及了他的官威声誉。保不齐,上头不耐再降个督办不力的名头,这仕途也就此断送了。越想越委屈啊!老太守急得每日里跟衙差们撒火,阖府上下连月来昼夜不息查案,连看门的黑狗都神经衰弱了,逮谁都叫,疯了似的,实在人心惶惶。
      于是这早上赵博在外头闹,狗在里头叫,直将老太守吵丢了魂儿,血丝密布的两眼一翻,活活气厥过去。
      这头里外乱作一堆,几条街外的古城中心,跟整件案子牵连紧密的江湖第一风月场“行乐坊”里却如常起作,安适随意。
      筱文岚来了也有几天了,除了日间偶与客商吃酒约谈,夜里头倒少见地不太娱乐。按理说能住进坊子里的人总是爱极了夜晚的纵欲,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人生得意不得意都须尽了欢,方才对得起天地间迷梦痴绝的这处“行乐坊”。
      往年里筱老板并非这般清心寡欲,纵然少有对姑娘们非礼逾矩,可连词斗酒、行文作曲,便是入池共舞也属经常,是个实实在在的享受人。说起来,他确还有些才。诗文词曲或不比柳三变,倒有一手敲杯击碗即兴和曲的情趣,很是得歌姬舞娘们的垂青。故而一提起他这几夜的自律,姑娘们无不八卦心起,更相互猜度着,别是哪个姐妹私下里同筱老板通了款曲,缔下了山盟海誓呢!
      掩起门来,憨痴的家丁柏寻却也难得通世故地调侃起主子:“呵呵,东家,喜酒我要多吃!”
      筱文岚正洗漱,吐出口盐水勾嘴一笑:“哪家的喜酒都不如自己的好喝,不如给你买一个?”
      柏寻一脸正直:“不成的!娘说了,媳妇儿必得是正经人家的,婊子戏子行武卖艺绝不能要。”
      筱文岚整了整衣领,云淡风轻地回一句:“爷只说买一个,却没说买坊子里的姑娘哦!”
      “呃……”憨子脸都憋红了,羞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筱文岚捉弄完下人心情大好,拂袍挽袖潇洒往外走:“你既如此多的讲究,那爷就去给你寻个正经人家的。”
      柏寻摸不着头脑,只管紧步跟上。主仆信步直出了坊子,在街边随意对付了些江南的早茶点心,便沿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市集,逛到了城南来。
      “衔泥草堂,”筱文岚仰望着顶上的牌匾,笑容浅淡却深邃,“自古文人爱风月,胭脂浸染诗酒歌,啧,倒合得起这文酸气的名字!”
      他悠哉哉跨进去,意外竟无脂粉浓香扑鼻冲脑,仅丝缕花果的清甜气随着呼吸在腔中弥漫,淡如茜草,芳若幽兰。定睛细看,入目整一面墙的木柜子,方正的小屉码到了顶,叫人恍惚是进了药材铺子。小屉正面每一个铜拉环上方,都刻有描白的凹字,望乡、守拙、相思、长依、舍离、春逝、风来,有四季有花名,有色别有情怀,似留念,又似告白。
      “公子常来?”
      耳畔莺声柔缓,人随言动,正笑吟吟地立在柜后候着话。
      筱文岚颔首更笑:“倒是头次来的。贵店此处有规矩?”
      拾欢忙不迭摆手:“岂敢岂敢!公子见谅!小女月前才来,不识得老主顾,唯恐怠慢了掌柜要怪罪,故此冒昧多问一句,失礼了!”
      筱文岚无谓:“无妨的,生意场上是得仔细些。既然来了,烦请姑娘与我推荐一二。”
      “本属分内。敢问公子属意何物?己用还是赠人?”
      “送人的。我想,特别些的,胭脂或香粉,却又定不下。”
      “原来如此。”拾欢笑得纹丝不乱,“那再请问,公子这份心意是要赠与何人的?啊,小女并非存心打听公子私隐,只说个大概年纪,好叫小女有个参谋,不至于给您推荐差了。”
      筱文岚显得颇为难:“嗯——难办呐!其实,我今日也是头回见着她,不知如何表白心意才好。”
      拾欢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初次见面?啊呀,公子这是亲……”话说了半句剩下,小女子赶紧福了福身见礼,“小女这厢给公子道喜了!”
      筱文岚手一摊:“喜从何来?”
      “男婚女嫁,秦晋之好,岂非大喜?”
      “确然大喜。可,”筱文岚倾身靠上柜台凑近柜后的拾欢,“我与这女子实无姻缘呐!”
      拾欢一愣:“嗳?”
      筱文岚又笑了,笑得好灿烂:“一个时时刻刻惦记着要我命的女子,我还真是不敢娶呀!”
      拾欢背抵着身后的柜子,满目张皇。忽而,手又叫筱文岚一把捉住,吓得她禁不住惨呼。
      “唷,怎么了这是?”陈碣手捧捣药钵子掀帘从屋后出来,胸前挂着个黑麻布的围裙,袖子挽至肘上拿细绳系住,长发高高挽起在脑后,唯有额前遗落了一缕,此刻挂着汗垂在眉侧,倒衬得他一张俊脸愈加俏丽了。只恨他托生成个男子,白废了天造的这副倾世倾国颜。
      筱文岚兀自暗暗叹着,放开了拾欢。她立刻惊慌失措地闪到掌柜身后,拽住他袖子啭着哭腔告求:“掌柜的救我!”
      陈碣将钵子搁在柜上,低头看看女子一双泪眼汪汪,又回过头来望着筱文岚,尽是赔笑:“小可疏懒,却不知这孩子如何怠慢了公子啊?”
      筱文岚抱臂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人:“‘千人面’果然如传闻一般,女的俊俏,男的娇媚啊!哪个番队的?姑娘好杀人,‘郊狼’的吧?不对,‘郊狼’聚众,你独来独往,应当是‘猎鹰’的。而陈掌柜擅做戏,就该是‘蝙蝠’啦!”
      陈碣一脸莫名:“公子所说的‘千人面’……”
      “别蒙着了!”筱文岚自腰带里捏出个物什,轻轻摆在柜上——是那颗如玉的海凉珠,“给凌容宁捎个话儿,明日未时之前,我在沐昀阁等着。管他谁来,我要了断!”
      陈碣眼中的疑惑和无奈真如他只是陈碣,不知道筱文岚口中的凌容宁是何人,不明白他们要了断的,是何事。
      筱文岚调皮地跳起来转过身,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蹲到地上仔仔细细敲过每一块砖,随即背向外挥了挥手。柏寻会意,十分干脆地走了出去,叉腰往门口一站,跟门神一样拦住一切闲杂。
      “看,没有外人喽!”筱文岚蹦回柜前,肘抵着柜案,支颐笑望陈碣,“凌家向我出手是年后的事儿,而你早三年前就来了金陵,啧,凌家为了对付我还真是谋划仔细啊!你说来来回回这几年,我怎么就没留心过你这一号人物呢?”
      筱文岚举起手,一根根手指掰扯过来:“远的不提了,三年前你离开徽南,宝隆商号的二掌柜杨溢沉尸河川,疑为失足。四年前你别了洛阳,恰旗英镖局大火,余焦尸八十三具,男女各数正对了镖局八十三口子,连总镖头聂旗英在内,案情至今未有定论。在洛阳卖瓷器的一年半里,你分别去过鹤壁七日、保定半月,赶巧那时候仙客居换掌柜,本来跟张胖子对着干的‘豆干白’挟了东主毕小宝,赢面最大,突然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白白让张胖子捡了个便宜;而保定府的北相王府邸却被朝廷一夜抄没,那堪称当朝第一武将的北相王世子,竟活活被挑断了手筋,咬舌自尽在王府湖心亭中。我这略查查,你陈掌柜的丰功伟绩已是令人咋舌,想着就心惊肉跳啊!”
      柜后的陈碣将拾欢护在身后,面上的笑实在太无辜了,筱文岚几乎都要信了他确然是不相干的,不禁拍手叫好。
      “哎呀呀,装得好,滴水不漏!也罢了,只你将话带到就是。凌家人那么多,筱某武艺再高也禁不住你们三天两头打一镖送一箭的,怕死了!既然是生意上的计较,索性坐下来摊在台面上说干净。为了生意搭上命,我不舍得,凌当主也不值得,何必?好啦,说完了!”筱文岚抖抖袖子背过手去,转身玩儿似的迈着戏台上的方步往外晃,“哎呀,可不要有人背后使暗招啊!喔唷唷……”
      望着筱文岚身影消失在店外,陈碣脸上的苦色反愈加重了。他捏起柜上的海珠子,蹙眉瘪嘴可怜巴巴地问拾欢:“怎么办?明儿谁去呀?”
      拾欢已收拾起惧意,无比冷淡地反问:“你不该先禀明当主和三爷么?”
      “人都在家里过好日子,一晚上来不了嘛!”
      拾欢冷笑:“呵,三爷嘱咐我一应听你调配!”
      “噢?”陈碣终于变回了不可捉摸的傅燕生,“今日的局面,岂非皆因了你擅作主张?”
      拾欢面色一沉,瞪了他片刻,瓮声瓮气道:“我去便是!”
      傅燕生咯咯直笑,转手将海珠子塞进拾欢掌心:“还真当自己是‘猎鹰’了?善后才是‘乌鸦’的工作,明儿个,我去会他。”
      拾欢冷不防扽住他胳膊:“你又要瞒着三爷?”
      傅燕生眉眼半合,十分冷情:“小海怕是没教过你,委我之任,自行便宜,不需上达。我一贯,只给他要的结果就好!”
      拾欢没再多说一句,她不敢。离去前的那一眼,拾欢分明瞧见傅燕生眸光里的寒凉,肃然冷冽,没有迟疑,更没有喜怒。那一刻,他真正的,是一名杀手。
      拾欢信了三爷说过的:“‘千人面’最好的杀手一人一番,所以凌家只有一个‘燕尾蝶’,天下也只有这一个,拿钱买不动的杀手。”
      ※※※※※※※※※※※※※※※※※※※※※※※※※※※※※※※※※
      下雨了。
      酷热过后,蒸腾入云的川流急切反扑,以灭顶之势倾盆落下。
      行乐坊主楼沐昀阁的第三层楼上,筱文岚席地而坐,面前一方长几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青瓷碗。它们有的盛了水有的空置,盛了水的量也不一,依次敲着碗沿儿听过来,高低起合叮叮淙淙,煞是悦耳。
      阁外,雨水顺着檐角的沟槽一线而下落到青石板上,滴滴答答的,很有节奏。像是为了应和这天地的韵律一般,筱文岚拾起手边的竹筷,依着雨声即兴击起碗来,口中郎朗吟唱起那首传世的花间词。
      “雨晴夜台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绣帘垂箓簌,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
      忽的有脚步声沉沉响起,踏着歌韵一字一落拾级而上。筱文岚嘴角含笑,只专心击一只碗,汀——汀——,让来人的每一步都落在一个音上,直到最后的一步踏上来,踩碎了最后的一响。
      筱文岚盎然凝视楼梯口,身边人却煞风景地喝阻来人:“何人擅入?”
      傅燕生手正举在脑后,不紧不慢系好发带上最后一个结,长长的发辫默默垂坠,干净的面容上挂起一抹笑,美而不媚,双唇不为人察地翕动,却清晰吐出几字:“凌家,傅燕生!”
      十七年啦!
      足以改天换地的漫长岁月,在傅燕生心中只凝成一个沉甸甸的数字。十七年,他没有在人前用过父亲传的姓,母亲赐的名。
      而对面那人居然动容:“你说你姓傅?傅渺尘是你何人?”
      傅燕生很感动:“家父薄名,幸还有人记得!”
      “不可能!”筱文岚第一次在对手面前失态,“凌家怎么能让九曜星君的传人作杀手?”
      傅燕生笑容坦荡:“因为我是最好的!战前通名,千人面玄阵九番队,‘燕尾蝶’番长,傅燕生!”
      筱文岚双肩颤抖:“‘燕尾蝶’,哈哈,你居然是‘燕尾蝶’……”他竟手舞足蹈起来,“凌家第一的杀手,凌家最亲的家生子,燕尾蝶,傅燕生,凌容宁你果然对得起我!哈哈哈哈……”
      那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笑,自负却不张狂,爽朗痛快!
      等待是美德,傅燕生很推崇此一项,所以他一直维持着含蓄的笑站在楼梯口,人不请,他不入。
      终于筱文岚笑够了,起身直问:“杀手埋名,你既道破,看来吾命休矣!”
      “那得打过才知道。”
      “的确!那便打吧!”
      傅燕生朝着已作起势的筱文岚一摆手:“筱老板不是约我来说干净的么?”
      “咦?”筱文岚着实意外,“你不是来杀我哒?”
      “暂时不是。”
      “原来凌容宁这么好说话!”
      傅燕生竟面露赧然:“惭愧!当主却是未知情的。”
      筱文岚怔了怔,继而抚掌大笑:“哈哈哈,好得很!我就喜欢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豪爽,大气!那我们谈谈?”
      傅燕生颔首:“谈谈!”
      “坐!”
      “不了,谈不好还得打,不如就这样,长话短说。”
      筱文岚简直爱死面前的对手了,搓着手来来回回,情绪激动:“不不不,我不能跟你谈,不是,不能谈坏了。我要跟你交朋友,不不不,做兄弟,噢——”他猛一跺脚,“为什么你是凌家的人?喂喂,我不是侮辱你,多少钱?嗯?多少钱你肯来我这儿?说个数我俩议议?”
      傅燕生微笑摇头。
      “对,你肯定不缺钱!杀手当然也不贪名,那那,啊~~女人!”
      傅燕生眼神刹那闪烁,蓦然苦笑:“没有了。你给不了我,连容宁都给不了。”
      筱文岚懂得:“她死了对吗?你心上的人。可,欧,不能这样!”筱文岚懊恼地叉着腰,不停绕着长几走来走去,几乎病态地嘟嘟囔囔着,又猛站下用力指着傅燕生,“你不能这样绝对。给我个筹码让我收买你,给我点儿希望!”
      傅燕生双臂无力垂下:“解除同兵部侍郎府三小姐的婚约,自废武功出关避世,不仅我是你的朋友,凌家上下保你此生平安。”
      整层楼都在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屋外的雨仿佛也太过震惊,竟瞬息止歇,唯檐上的水还来不及投身泥土,小心翼翼地滴挂着,很轻很轻。
      彼此一言不发对立许久,二人四目凝视,一个很坚定,一个很失落。
      还是筱文岚先开了口:“这就是你所谓的谈谈?”
      傅燕生只点了一下头。
      筱文岚失望至极:“我以为你很特别。”
      “我是凌家人,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哼,”筱文岚嗤笑一声,“凌家管得倒宽!”
      傅燕生不再笑了,凉凉问他:“你既然查过,可知杨溢、甘白他们的死皆有一个共通点?”
      筱文岚耸耸肩,手一摊不置可否。
      “杨溢盗劫官银,甘白勾结倭人,至于北相王世子,私通怡王妃杀害怡王,意图将先皇遗诏据为己有,如此,你可算明白了?”
      筱文岚略一思忖,不由背脊一凛:“他们得罪的,都是朝廷!”
      傅燕生笑而不语。
      筱文岚又一震:“凌家究竟知我多少?”
      傅燕生忽而抱拳揖礼:“兀鲁尔答世子阁下,请还兵关外!”
      呼——
      竹筷挟着劲风直刺傅燕生面门。他双手未分,翻掌向外,“铮——”的一声,竹筷钉上他掌心竟不再入。同时有悉悉索索的碎片撒在傅燕生脚下,却是他的玳瑁烟杆粉身以抱,正露出内里的真容——一根银制的吹管。
      筱文岚争锋相对,字字含刃:“可惜,留你不得!”
      傅燕生无话,舒眉合目,笑靥如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蝉杀(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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