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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蝉杀(中一) ...

  •   三、惊动
      夜晚晴朗得星河月辉分明,风里剔透得闻不见丝毫凝重的水汽,爽快怡人。
      已经三七了,中毒身亡的赵堃家的宅子里灯火通明。按理说接三入殓后,该择吉日出殡安葬逝者。无奈命案尚未有定论,衙门里验看过尸身归还回来,已是顾着人伦常情。虽不曾严令,却也关照下,万请勿太早入土。言下之意,凶手归案前,少不得这尸身还得再验,未免挖坟开棺有辱死者,大家彼此留个方便。另外,听闻“行乐坊”那边也无异议,一直将死去姑娘的尸身停在灵堂里,赵家人便也能平心静气地予以配合。
      说不上是否凑巧,这一日与赵家生意上有往来的中原古董商,“春水堂”的筱文岚筱老板过路金陵。这人二、三十岁的年纪,谈吐风雅,自诩同赵堃相交莫逆,于情于理,都少不得要过来吊唁一番。
      堂上敬过香纸,赵家人把筱老板请至偏厅,奉茶以礼。
      前头场面话说尽,此刻工夫,筱老板眉宇微蹙,切切同赵堃的长子探问:“究竟何事惹这飞来横祸?”
      赵博垂头丧气:“衙门里总没个准话,我等平头百姓,又能晓得些什么?可怜家父死于非命,还迟迟不得入土啊!”
      筱文岚同情地点点头:“唉,官府做事,总是太无情了!这么查下去,几时是个头呀?”
      赵博想是太难过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叹气。边上伺候的下人看着也揪心,有心思纤细的,已经眼底泛红,眼角泪湿。
      如此沉重的气氛下,双方话里确也说不出别的趣味来,彼此都觉尴尬,聊不得几句,便散了。礼数上,赵博是要相送一段的,二人行在回廊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往几句,赵博好意关切对方的安顿,筱文岚微微一笑,自言竟是落脚在行乐坊里。
      听了这话,赵博的神情定然是好奇莫名的。筱文岚却不以为意:“呵呵,小可来金陵惯是宿在那里,图得也是个应酬便宜!”
      这话确也有理。生意场本就是男人的战场,一群男人凑在一起,酒席桌上美人侧旁,好多事儿都变得可以商量了。历来,风月场就似个男人们的集会地,艺伎、娼女们比真正的家属亲眷知道男人更多的私隐秘密,并妥善利用着,将消息作为资源,建立起最密集的消息网。所以没有比烟花女子更优秀的细作,也没有比青楼艺馆更详尽的情报场。
      最重要的,那些被视为了下作人、下作的地方,偏偏有着最合理的行业操守,最严谨的职业道德。要姑娘们吐露一段秘密,钱无用,权无用,爱有用却难能,终究只落在一个“义”字上。即便嘴上恶毒的人也曾放下一句话:金陵城的婊子无情,沐昀阁的姑娘有义!
      基于此,筱文岚选择不在客店入宿,直住进了行乐坊,某种程度上,也可看作是一种聪明得有些鸡贼的举措。起码来来往往那许多寻欢的男人们,酒爽人酣后不拘小节,妄言随风入了耳,多少都能有值得推敲的几句闲言。
      料定了此一着,赵博笑容猥琐地靠近来,全忘了当时当刻自己的身份立场,轻佻地拿肩膀搡了搡筱文岚,问他:“筱老板常来常往,想是有相好的?”
      筱文岚倒坦荡:“相好谈不上,熟稔的倒有几个。赵掌柜得空,来我处散散心吧!总憋在那灵堂上,与令尊的命案并无益处,不妨换个环境,暂搁下那些个恼人的烦心事儿。”
      早闷坏了的赵博深以为意:“改日定当寻筱老板吃茶谈心。”
      这情景,不知情的远远望着,多半会生出“狼狈为奸”的嫌恶感。仿佛是天也心生不耐了,平白里,放出一支冷箭来,直奔两人而去。
      赵博纨绔子弟没习过武,全然无知,被身旁的筱文岚推了一把,还愣怔了好一会儿。待他回过神来,寸把长的袖珍短箭已叫筱文岚随行的家丁夹在指间。而筱文岚只气定神闲朝着箭来的方向抬眼瞟了下,那家丁便仿佛得了令语,身形骤起,如风般顷刻掠过廊外花园,疾速追了出去。
      “这……”赵博头一次这么近距离领略轻功,直看傻了,想问什么、该问什么完全没有头绪,只一个劲儿“这这这”的。
      筱文岚脸上每一寸都不带笑意地笑着,淡淡道:“赵掌柜莫怕,约摸是来寻仇的。小可生意做得好,难免惹人眼红。今次连累赵掌柜受惊,委实过意不去。下人去捉那凶贼,一时半会儿恐也回不来,安全起见,赵掌柜还请回去,勿要再送!”
      赵博有些感动,又担心:“可筱老板你这样出去,也太……”
      筱文岚没容他说完:“赵掌柜放心,小可不才,却也不至轻易叫人夺了性命去。”
      言罢,他状似随意踢飞了脚前的石子儿。那物什却跟离了弦的箭似的,“嗖——”地穿过回廊射在院中一株海棠花的横枝上,登时一整截花枝应声掉落,树枝的切口整齐得宛如刀斩的。
      赵博倒吸口凉气,目送筱文岚缓步离去。这一夜,他都没睡好。
      话分两头,紧追刺客而去的家丁确实藏而不露,宽肩粗腰的,身法倒轻盈灵动,脚底踩脚背不落地,一纵三叠起,方两条街外已离得刺客仅十步之遥。
      这时候略再打量,刺客黑衣劲装,腰肢细软,脸上罩着张惨白森森的白漆面具,可无论如何看来都似个女子。家丁并无诧异,只嘴角牵挂起一抹轻蔑,身在半空探手入怀,摸出个约有鸽蛋大小的浑圆铁蛋子,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催腕力击发出去。
      那器物虽小却沉,行在空中呼啸有声,便是不善武的人也不可能听漏了,当作暗器委实不合适。若依常理,或者早该画个弧,自轨迹上坠落下来。未料它竟沉而稳,重又猛,快似羽箭。适时,前方女子腾在空中,听得声响已不利闪避,并不着慌,右手抬起来顺着肩头状似随意向身后抛丢,但听得“叮当”声响,两物相击径自坠落。夜色深沉也瞧不清,总不过是同样的金属器物,只女子盲投却一击得中,撇去臂上的劲道不说,单是听声辩位这一着,确属顶尖。
      初次交锋未得手,反将身距拉开许多,家丁倒不显恼怒,“嘿嘿”一乐,更不懈追上。
      端得是轻功奇诡,不刻又撵近。此一回家丁不急着出手,只是维持着身距如影随形,料定刺客不会引路返巢,存着心想跑乏了她,好生擒活捉。
      女子领会,猛地翻下墙头。落地“竹摇头”,足尖借着前冲的力回旋,返身迎着家丁撞了过来。对方又已料中,下盘马步站定,四指齐长的大掌挟着开山之势朝女子额顶拍去。
      去势难收,刺客双手短刃在握,迎面直刺。
      结局确是大掌未落在人身,短刃也未扎破血肉,家丁四指收拢成拳,恰捏住刺客持刃的手,那一柄利器正从指缝中穿过。
      如此,两两直面,又交起手来。
      应是惦记着速速脱身,刺客的进攻短频快,招招直指要害,虽凌厉却短了威力。
      家丁拳掌相继,掌风飒飒,外家功力显已臻熟。按理说,习武鲜难兼修,尤其男子本就较女子骨重,若更醉心外家功的造诣,必然下盘稳健,定如磐石。可凭这家丁适才追赶刺客的身手,轻功分明卓绝,除非他是神仙,不然如此两种背道而驰的武技要集于一身,只能是内外兼修的高人,以气灌于足下御风神行。只是气行周天,多废伤本元,不是火烧眉毛生死攸关,哪家的高人也不至于傻了冒的,只为了跑得比人快、蹦得比人高,便耗那气力。
      可家丁就是勇于耗费内力,于是刺客惊觉,今夜跑不脱必得死,因为对方铁了心,不叫她活着离开。
      思及此,刺客更无心缠斗,横竖打不过,还是全力以赴用来逃跑吧!
      身随念动,只见刺客双刃交错虚晃过家丁胸前,足底已是踩了个扭莲步,反向跑了出去。
      家丁半点不焦急,“嘿嘿”怪笑着追前两步,改掌为爪,伸手猛抓向刺客后襟。看似隔得尚有些距离,应碰不着她寸缕衣角,岂料爪中内劲催生,竟反向逼出好大一股吸力,生生牵得刺客顿了步法。
      女子本能奋力相挣,但闻“刺啦”裂帛声,女子趔趄前冲,旋即感到后背沁凉。
      猛回头,好乖乖,家丁手中赫然抓着老大一片碎布,正是她整块后衣襟。白花花的肌肤暴露在夜色中,平滑得瞧不见一丝褶皱。
      家丁愣怔片刻,乐了:“哈哈哈……你输了,跟我走!”
      白漆面具苦乐半边,不知道底下的真容此刻映射着何样心境。女刺客也总不出个声,任那裸肌袒露着,却甩手狠狠掷出了手中的短刃。
      冷兵器如旋转的风车翻滚着扑面而来,又孤独而深切地扎进家丁身后一株街边的老槐树干里,直没了柄。
      家丁脚趾头都未移动过,偏着头犹自憨笑:“蠢丫头,再不停手,我就掀你脸啦!”
      给你掀!
      刺客反手握住仅剩的短兵器,舞着“千佛手”便栖身逼上。
      远远看着,真跟跳舞似的美轮美奂。
      着!
      家丁不是个解风情的慧眼人,白错过了一次美的欣赏,只煞风景地探手一抓,十分稳妥地拿住了刺客的肩头,顺势拖将到身前,另手毫不客气按住白漆面具用力扯下来。
      “哇——”
      本想着好好一观这面具后的佳人,岂料她根本没有脸的。不,如此说又不确然。却原来,刺客在面具下又包裹了一层似布还似胶的古怪织物,连眉毛带耳朵都不落下,就余了一双眼,外加俩鼻子孔。乍一看,那脸上的五官跟一把石灰抹平了一样,活活能把人吓死!
      家丁没吓死,可也吓得脊梁骨上冒冷汗。又如此近观,本能地喝出声来,直松了手,下意识一巴掌往他以为的“鬼脸”上扫了过去。
      刺客腰肢软,后仰避过,更趁着对方惊魂之际倒滑出去,空中旋体足点地,抓紧机会溜也!
      是时,家丁已回过神来,不禁气恼,提足一口真气正待再次追赶上去。冷不防,后脑上“噼啵”声响,不知落下个啥,砸得还挺疼。
      他也真是憨,便止了步,讷讷回身抬头去看。
      又是“噼啵”声响,一颗石子打在他额角,很疼!
      高高粗直的老槐树干参了天,浓密的槐荫在黑夜里仿佛遮天的罩子,拢得住一切的真实,唯有纯色的白不会被吞噬。
      三叉的枝桠上一人横坐,左腿交在右膝上,手中的石子被拨弄得噼里啪啦作响。
      这个人也戴着漆白的面具,不同于女刺客半喜半忧的刻画,他尽是一脸的滑稽。一条眉高一条眉低,一只眼大一只眼小,鼻子是歪的,嘴的位置上还耷拉出半条红舌来,十足逗趣的鬼脸。
      应着此时此景,直如嘲弄!
      憨子家丁读不懂面具上的表情,他只是一脸困惑,歪着头望树上。
      “你也是来杀东家的?”
      树上人不说话,也歪过头来,面具上的鬼脸便愈发滑稽了。
      “蠢丫头跑了,我就把你带回去吧!”
      说着,家丁纵身跃了起来。
      噼啵、噼啵
      两颗石子,一颗打疼了家丁的眉骨,一颗打软了他的膝头。
      家丁落地站不稳,屈膝跪下。还抬头,正迎上劈头盖脸的一场石头雨。
      这下他顾不上说话了,连反击都顾不上,仅来得及护住脑袋,手忙脚乱地原地蹦跳,想跑,又不能跑。
      “啊呀啊呀,疼啊……啊呀啊呀,好厉害,要被他们跑掉啦……啊呀啊呀,真的打不过的,要回去告诉东家!”
      于是家丁踩着凌乱的步法,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树上的人没有追,只是朝那背影友好地摆摆手,状若轻抚般按了按树枝翩然而下,自袖里抽出一方汗巾,俯身蹲地,一颗接一颗,十分耐心地将他丢弃的石子悉数捡回来。
      嗟呀叹呼!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家丁亏极了!这夜他非但失落了刺客,就连送上门来的上好海珍珠子,也都不识得。
      ※※※※※※※※※※※※※※※※※※※※※※※※※※※※※※
      不为人知地回到精室时,拾欢已换了行头,点着半截红蜡,安安静静坐在桌旁等着傅燕生。
      他极刻意地叹了声:“何必省着?”
      言罢去到柜前,取了盏油灯出来擦火点亮。顺便地,将药匣也一并捧了出来。
      “叫我看看你肩上的伤。”
      拾欢有些意外,不过还依言解了襟,露出右侧的香肩。
      “怎知我伤了?”趁着药油的效力随着傅燕生掌心的热力缓缓渗入,拾欢似漫不经心地问起来。
      傅燕生无声笑笑:“以你的准头,如何能叫手里剑偏差那许多?故而我揣度着,恐怕是有伤的。还恐怕,是那憨子抓你手那一下,你的内力叫他撞回来,给自伤的。”
      拾欢微愠:“你原是那时就到了?却好兴致躲着瞧我的狼狈。”
      疗伤已闭,傅燕生边擦手,边绕至拾欢身侧:“此言差矣!我本是以为,你,定能杀他。”
      不知是不愿抑或不敢,拾欢没有抬头看他,清冷的侧颜在灯火辉光中染上一丝柔和。
      她斟酌后说言:“那人很强,非我可敌。”
      傅燕生话音清冽:“听清楚,我说的是杀他,而非,杀了他。为何留情?这得问你。”
      拾欢心头一凛,低眉垂首,沙哑道:“下次,我会杀了他。”
      傅燕生又笑了,笑得好无奈:“既不爱杀生,何必以杀为生?”
      刹那间,拾欢焕发出铮铮坚毅,昂首直面:“此生入凌家,不弃,不悔!我得到了很多,我也学得会舍弃。”
      “呵,挺会说!”傅燕生话中并无讥诮,他只遗憾,“我知道你得到了什么。千人面的暗探都是无亲无故的孤魂野鬼,你们在娃娃营得到了衣食温饱,可是你们觉得无以为报,于是你们都选择了以身相许。为了凌家,你们随时可以义无反顾地赴死。这就是你们的就义,你们的成仁,是吧?”
      年轻的女子有些语塞,她一半的坚持警醒自己,对呀,这就是真理!另一半的彷徨却在追问,生活的意义当真仅止于此?
      她一时得不出答案,便只干涩地回答:“我只想完成自己的任务。”
      “噢?任务吗?”傅燕生抱臂倚案,狡猾地眨了眨眼,“那是你家三爷嘱咐你刺杀筱文岚了?”
      拾欢顿了顿,继而冷静道:“没有。”
      “他又关照你打草惊蛇了?”
      “没有。”
      “那你须得为今晚备一个说得过去的缘由。”
      拾欢颔首沉吟。傅燕生则愉悦地收拾起桌上的药具,并不催促。俄而,拾欢长长地出了口气。
      傅燕生背着身淡淡问她:“编排好了?”
      “不是编排,我不说谎。”
      “真假我不在乎,我只要有一个理由回你们三爷。剩下的,他会判断和决定。”
      拾欢面露尴尬,犹豫了下还是坦言:“我想早点回家。”
      傅燕生肩头一震,扭头认真地望着女子稚嫩的容颜:“回家作什么?”
      拾欢一脸理所当然:“吃饭睡觉操练呐!”
      傅燕生又怔了怔,旋即苦笑:“你该同你弟弟一样,只做个侍童便好了。”
      拾欢坚决地摇头:“我伺候不好人的,我不会笑。”
      “你在柜上笑得挺好。”
      “那是假的,不走心。”
      “伺候人也不需你笑得很真诚。”
      “那不行!”拾欢很固执,“我不能让人说凌家的下人失礼,绝对不行!”
      傅燕生扶额,大笑,笑得像哭。
      “呵呵呵呵呵……你们这些孩子都很有良心!比我有良心。”
      拾欢眼神渐渐柔缓。她望着傅燕生,眸光中盛满同情和怜悯。
      “你不是没良心,你是太浪费!放着那么好的家、那么好的家人不珍惜,非要做孤家寡人,光阴和情感,统统被你浪费了。”
      傅燕生笑得更厉害了,扶着腰捂着肚子,背都弓了起来,头垂得好低好低,低得看不见脸上的形容。
      拾欢却突然感到了悲切:“这次,一起回去吧!”
      傅燕生埋在阴影里的嘴犹自咧着,让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笑着说:“回去,是回家去?还是回到过去?”
      “自然是回家去。”
      “可家里没有过去了。过去的,都死了。人也好,心也罢,死了,就回不来了。”
      一种拾欢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情绪顶上心门,压得胸口闷闷的。
      她感觉喉咙很干涩,眼眶却开始温润。她沙哑地问:“你还活着呀!对家里人来说,你不是死了回不去的那一个,为什么不回去呢?为什么,让别人跟你一样的难过呢?”
      傅燕生缓缓直起身,笑得看不见瞳仁里的光:“错了呀!我早已死了。这世上没有傅燕生了,这里只有一个陈碣;‘千人面’里,只有一个工具,代号‘燕尾蝶’的工具。”
      拾欢哭了。爹娘死后,她重新尝到了流经唇畔的咸涩。
      她抽出挂在脖子上的银哨,正面朝己,背面朝人。
      “五老爷说人都是有名字的,也都该有名字。哪怕我们是不能正大光明活着的暗探,只这世上有一人记得我名,我便不是一场欺世的虚构。所以每个千人面的孩子都有一支哨子,哨子背面最顶端的角落里,卑微却真实地刻有我们的名。它无时无刻不系在项上,哨在人在。若我们此生不能活着回家,也一定有人可以将哨子送回去,将我们的名字烙在哨音里,让魂魄跟着哨音回到我们的家。哨子,你也有的,不是吗?”
      卸下假面伪装的女子料不到,傅燕生竟脱口而出:“不,我没有哨子!”
      她不信:“不可能。所有的暗探……”
      “不是所有的。”傅燕生冷不防打断她,蓦地问:“我到金陵城几年?”
      拾欢一时无措,只乖乖回他:“衔泥草堂立足金陵已三年有余。”
      他还问:“三年前我在何处?叫什么?做什么?”
      “陈碣,虚岁三十有三,凉州人,自幼随父沿街贩货,十五岁离家自谋生路。早年间随过驼队走西域,后辗转到过苗疆、荆楚、汉中、中原各地,大城小镇短则几月,长也有数年,各式营生都做过,三年前听人极力劝谏,故盘出了徽南的生地铺子,来到金陵城求财。”
      拾欢如数家珍,一气儿不打磕地报出了“陈碣”的履历。
      “背得好!”傅燕生赞赏地轻轻鼓掌,笑容柔且伤,“你看看,我就是陈碣了,这世上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陈碣。我在衙门里有录籍的,你都可以去凉州我住过的老街上,找到好些个认识十五岁以前的陈碣的街坊邻居,他们会告诉你,陈碣是我。所以过去现在,哪怕直到死后,我都会是陈碣。我是被允许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世上的,而陈碣,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名字和身份。”
      拾欢震惊了。她觉得有一些事被深深地埋藏着,她突然迫切地想知道。
      ※※※※※※※※※※※※※※※※※※※※※※※※※※※※※※※※※
      行乐坊雅致的客房里,筱文岚正在饶有兴致地端详手中黑色的破布片,面前跪着他忠心耿耿的家丁。
      “居然跑了!”
      这一句仿似的自言自语,让憨人的头伏得更低了。
      “东家我错了!他们有两个人,男的好坏,躲在树上用石头打人。”
      筱文岚视线移动,缓缓落在家丁发间。忽抬手,自他发髻里捏出一物,旋即调皮地笑起来:“啧啧啧,哪儿是石头哟!”他将手摊在家丁眼前,“多好的海珠子呀!可惜只叫你挟带了一粒回来。”
      家丁两眼发直:“原来海珠子打人比石头子儿疼多了。”
      筱文岚笑得更开心了:“呵呵呵,不是海珠子打人疼,是打你的人手段高!也恐怕,他一时间寻摸不着趁手的家伙来招呼你。”
      家丁一脸迷惑:“东家知道这人是谁?”
      筱文岚耸耸肩:“猜了猜。没钻孔的海珠子,左不过是要碾碎了入药。只入口的东西,药行里也不需拣这般规整浑圆的,价太高。倒是女人家的香粉里,舍得用起如此好的海凉珠。”
      “香粉?”家丁翻着眼琢磨了一下,忽了然,“是那个娘么兮兮的脂粉小子?!”
      “啊哈哈哈……”筱文岚乐坏了,“柏寻呀柏寻,你这话可切莫当着坊子里的姑娘们说,她们非撵你出去不可!”
      憨子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不明白东家笑个啥。不过端看他高兴着,柏寻便觉着这差事应该没办坏,遂也咧了嘴,傻呵呵笑起来:“嘿,嘿嘿,东家,既然我知道他是谁,就不愁了。你等着,我这就捉他去!”
      筱文岚摆摆手:“不急不急。珠子是他的,人也未必是他。”
      柏寻又糊涂了:“怎么一会儿是,一会儿又不是?那到底是不是?”
      “是啊,是不是呢?”筱文岚把玩着海珠子,笑容玩味,“他究竟望着我当是他,还是望着,我疑心不是他?啧啧,有意思!”
      幸在海珠子光洁,全不似人心这般有棱有角九转曲直,只兀自在灯火映射下温润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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