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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前尘过往 ...


  •   中午开饭时,前来送饭的小厮一边卸着饭菜,一边时不时地瞄着对面的女孩。昨天还和他平起平坐的丫头,今天俨然坐在客人席上,等着他来伺候。

      徽媞不理会他怪异的目光,翘首以盼饭菜,等看到又是清一色的清淡口味时,顿时拉下了脸。

      卢象升帮着摆好菜盘,看了一眼她,道:“怎么,不喜欢?”

      徽媞实在吃不惯淮扬菜,用鲁智深的话说,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吃了几天,她已经完全没有食欲了。

      “就没有一道辣的吗?”她问那小厮。

      小厮语气不善道:“就这么多,姑娘看着吃吧。”

      徽媞翻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卢象升在旁说:“明天给她做几道辣的,换几样清淡的下去,再添一副碗筷来,以后她就在这里吃饭了。”又向徽媞道,“你想吃什么辣的菜,跟他说一下。”

      徽媞托腮看他:“可先生你能吃吗?”

      卢象升一笑道:“我都行。”

      小厮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又从另一个人看回这个人,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飞快地收拾好食盒告退了,出去时步伐十分麻溜,好像急于将这件事广而告之。

      徽媞不怎么饿,又不喜欢吃这菜,就舀了两勺鲫鱼豆腐汤浇到碗里,泡着半碗白饭吃了。卢象升在一旁看得揪心,道:“明天一定让他做辣的来。”

      吃过饭他决定在回老家常州之前,把扬州城里该看的朋友看了,因此带着路安出了门。徽媞倚在门边直看到他身影消失,才落落寡欢地折回来。她的小屋就在卢象升的对面,中间隔着穿堂,其实后面还有两间屋,不过很久没住人,里面堆满杂物,卢象升只好将她安排在这里。

      她一进屋就躺在了床上,扯过几上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寂寥得让人伤感。她茫然问自己,以后怎么办?来路不可回,去路不可知,以后该何去何从?走的时候何其潇洒,现在何其落魄,亏她还想着余生浪迹天涯,才一个月就英雄折腰了。

      又想到人生还有短短十年,有些人近在眼前却无法触摸得到,一时之间悲从中来,埋在枕头里啜泣起来。午后很容易犯困,她消停后,不一会儿就慢慢阖上眼睛睡着了。

      卢象升回来后,院子里很热闹,七八个短打装扮的仆人走进走出,从后面两间屋里往外抬着床、桌子、凳子和其他物件,穿堂里到处都是灰。

      一问才知他们今天要清理后面两间屋子。

      卢象升忙忙寻找徽媞,却见她屋里门半开,走近一看她竟在里面睡大觉,脸上罩着本书,身上什么也没盖,两只脚丫子露在外面,脚上裹着双白色软鞋,是睡觉时才穿的鞋。而她的床只是个小竹床,没有任何遮挡更没地方悬帐。穿堂里不断有人走进走出,有的不经意还往里瞅两眼。卢象升没来由一阵怒气,伸手就去拉门,却发现那门拉不动,往后推,也推不了。他仔细瞧了瞧,是地面有一处凹凸不平,木板门卡在那儿了。

      他没办法,先进去给她盖上被子,又退了出来,拉了张椅子坐在她门口看书。

      这就挡了人家搬东西的道了,而且确实不方便,有些东西险些戳着人。他踌躇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屋,这才注意到她脸上还盖着一本书,他走过去,轻轻拿起那本书,看了她睡梦中的脸一眼后,方去看那本书,见封皮上写着几个字:牡、丹、亭。

      徽媞睡梦中翻了个身,面向里去了,这倒免去了卢象升几分尴尬,他索性在床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完完全全影着她,随手翻看那本书。

      徽媞醒来时,他正看得入神,都没发现她翻了个身,也没发现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外面早已回归宁静,所以徽媞不知道这个一向端方守礼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床前。

      不过那不重要,她心里想着,目不转睛地对着他瞧。

      卢象升终于从书中抬头,抬眸向她望来,徽媞与他对视片刻,唇角翘起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弯成月牙,闪闪发亮。

      她本来就是一副小女孩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流露出几分童真,比如现在,所以卢象升也是把她当小女孩对待,他笑了一笑,道:“你醒了?”

      徽媞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卢象升向后看了看,“你的门坏了你知不知道?”

      徽媞道:“所以我没关门。”

      卢象升看着她,表情真让人说不出来,既有余悸又略带责怪:“下午有一群人来搬东西。”

      徽媞愣了一下,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卢象升叹息一声:“在这里谁知道你是公主啊,他们只当你是个丫鬟,以后不要这么大意了。”

      徽媞自小到大,也没得几个人这么关怀过,心里涌出酸酸的滋味,点了点头。她眼角酸涩,提上被子蒙住了头,听得他在外面说:“找到罗绮和高永寿后,就回宫吧。”

      她双眼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扯掉被子抬起头,“那我一辈子就注定了?一辈子就待在京城?世界那么大,而我一辈子就待在一个地方,我现在就能看见我十年以后的样子,一具行尸走肉。你当年不也游学四方吗,为什么现在我不行?”

      卢象升呆愣愣瞧着她,只觉得十分陌生,好半天后才道:“我那时已经十九岁,而且是个男子……”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你也不要小瞧了我。”徽媞倔强地说,脸上一股狠劲。

      卢象升又是一惊,半晌无言,忽而笑道:“你跟这杜丽娘真有一拼。”

      徽媞鄙夷道:“我可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她瞟了卢象升一眼,底气忽然弱下去,“要死要活。”

      卢象升沉吟道:“她也不光是为了一个男人……你知道这作者,这作者不过是想借她表达什么……”

      徽媞截口道:“你觉得这书怎么样?”

      卢象升合上书,扔到案几上,“离经叛道。”

      徽媞大笑:“那你刚才还看得那么入迷?”

      她一骨碌翻过身,趴在枕头上咬着手指头笑看着他,两只乌黑眼珠充满孩童式的好奇和少女的捉弄。

      卢象升白皙清秀的脸忽然一红,讷讷道:“离经叛道的书都好看……”

      徽媞这下放声大笑,甚至在床上打起滚来。

      这笑声毫无顾忌,一听就是发自肺腑,十分开怀,立在门口的谢言此刻着实吃了一惊,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他是在卢象升说到“我那时已经十九岁”走近门口的,一来就被两人的亲密无间惊住了,不禁想起那小厮眉飞色舞的回话:“……两人不知道多亲昵。”

      在描述了朱卿卿种种轻狂举止后,小厮以此话结尾。

      谢言初始还不相信,以卢象升一贯洁身自好的作风来看,他绝不会跟女人打情骂俏,就是以后跟他妻子都让人想象不出来。可是现在……虽不是打情骂俏,但也差不离了。

      他心中的好奇盖过了其他情绪,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恰逢次日卢象升到这里来借书,他一见到他,迫不及待地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你跟她此前认识吗?”

      卢象升心中一惊,道:“不认识。”

      “那这就不像你了啊,”谢言笑瞥了他一眼,“你一向不近女色的,怎么忽然对一个丫头上心起来了?今天的饭菜她还吃得惯吗?”

      卢象升笑道:“吃得惯。”暂默片刻,他抬起晶亮眼眸说:“我跟你实话说了吧,确是认得的,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北直隶高阳县一个姓李的员外吗?”

      谢言想了想道:“是你当年游学北直隶寄居的人家吗?好像你给他儿子做过一段时间的西席。”

      卢象升点了点头,道:“其实当时来听课的还有他的外甥女。”

      谢言心中一动,“是她?”

      “对。”卢象升一笑,道,“当时她才七岁,你看,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谢言道:“她家是败了吗,要到镇江去投亲?我怎么记得,李员外的妹妹就是当年名动南北两京的西李娘娘,这李娘娘虽然曾经挟持过当今皇上,被发配到冷宫,可两年前也封了妃,可见跟圣上是冰释前嫌了。她不上京投靠自己姑姑,倒千里迢迢跑来江南?”

      卢象升听到“投亲”,笑了一笑,再一听“西李”,慢慢敛去了笑容,淡淡道:“谁知道,也许她跟她姑姑感情不和呢。”

      谢言正出神听着,忽听他问道:“对了,找到她的家人了吗?”

      “哦。”谢言垂下眼皮,拿茶盖拨着茶叶,“还没呢。”

      他迅速转了话题,“今天晚上有一个聚会,你来吗?”

      “什么聚会?”卢象升放下茶盏,问。

      谢言道:“钱牧斋莅临扬州,集结了一帮文人雅客,在我们聚贤楼请莲池大师讲法。”

      卢象升摇摇头道:“清谈误国,我不去。”

      谢言笑道:“你有时候也太清高,这也不失为一个结交朋友的好机会。”

      卢象升起身作势要走,语重心长道:“私下里怎么结交都不为过,可在官场之中就是朋党,都想着拉帮结派争权夺势去了,谁来给国家做事呢?”

      说到后来,着实感到沉甸甸的痛苦压在心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眉宇间一片忧愁。

      谢言心中震撼,与其说是为他沉重一问,不如说是为他的忧国忧民情操,他也目睹了这个国家的现状,却像大多数人一样无动于衷,只操心着自己的荣辱得失,像大多数人一样如蝼蚁一般在这个世界挣扎浮沉,却没想过要做出什么改变这个世道,总是在随波逐流,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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