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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主母柳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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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母柳氏出身扬州当地一豪富乡绅,才色俱都平常,年轻时因嫁妆丰厚,性情温婉贤淑,亦获得了丈夫的敬重。自上四十岁后,她暴戾的一面渐渐显露出来,鞭笞下人是常事,面相也越来越刻薄,年轻时的一点疏秀也荡然无存了,由不得谢泓不大吃一惊,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女人,逐渐不登门了。柳氏把丈夫的冷落看在眼里,尽力克制脾性,无奈人能装二十年,装一辈子就难了。如今她年纪大了,也不在乎那点恩爱了,只盼着儿子快生儿子,让她大房一脉香火延续。
今年春,她旧疾复发,卧床不起,缠绵至今。外面的人都以为她时日无多了,她知道自己还能撑个一年半载,心情好的话,多活四五年都没问题。她时常夸大自己的病情,也让大夫这么说,好让有些人麻痹大意。就连最亲近的王妈妈都不知道真相,儿子谢麟她也没告诉,希图他感到危机、奋力上进。
奈何事与愿违。
想起这不成器的儿子,她心里就一阵郁塞,午睡后的好心情败了个净光,赢了一辈子,最后却败在小辈人身上,儿子谢麟没有功名,一直是她的心病。
王妈妈见她刚起床就长吁短叹,猜想她在为昨日聚贤楼的事烦恼,假意劝道:“太太无须烦恼,大少爷自有旁人比不及的地方,前一阵子去杭州,不是做了一大单生意吗?现在官也不是好做的,这两年朝廷风风雨雨,动不动抓人杀人,抓的哪个不是当官的?关到那诏狱去,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家里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恨当时没读过这圣贤书。还是当个平头老百姓好,平平安安过一生,太太您说是不?”
柳氏哼了一声,嘴硬道:“我才没为这些事烦心,有些人巴不得我死呢,我可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王妈妈默不吭声,端药喂她喝。
帘子一掀,谢麟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叫道:“母亲,孩儿想跟您说一件事。”
柳氏眼皮都不抬,哼了一声,对王妈妈道:“瞧瞧,他娘都快死了,他还这么高兴,也不知道谁家的傻儿子。”
“哎呀母亲,何苦咒自己呢?”谢麟大踏步过来,王妈妈端着托盘让开,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拉着柳氏的手笑嘻嘻地说。
柳氏唇角扯了扯,板着脸道:“你有什么事啊,这么多天都没来看过我,今儿巴巴地跑来?”
这谢麟知道他娘是厌恶芳华的,一下子也不敢提,低头摩挲着柳氏的手,涎着脸笑不说话。
柳氏看着他,忽然道:“你有多久没进你媳妇的房了,她昨儿个又来我这儿哭哭啼啼,吵得人头疼。你也不该太冷落她……”
谢麟不耐烦地打断她:“母亲,不要提她……”
“不提她我提谁,你都二十五了,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活活气死我啊!”柳氏说着说着来了气。
“母亲,”谢麟霍地从床上滑下,跪在踏板上,低头郑重道,“我想纳芳华为妾。”
“谁?!”柳氏声音猝然尖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妈妈和一众侍女都惊呆了,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场面,屋子里死一般安静。
在这寂静中,谢麟沉声重复道:“我想纳芳华为妾。”
“你知不知道她是你什么人哪?!”柳氏僵直着身子坐起,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
众人没一个敢上前劝解,俱都垂头屏息,谢麟被她过激的反应吓坏了,反生出一腔无所顾忌的勇气,昂起头道:“知道!说出去是我妹妹,实际上不就是个臭马夫的女儿吗?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家养了她那么多年,收了留在自家房里不好吗?也省了一笔嫁资……”
柳氏的脸从红到白又到青,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是要把我气死……”
说着真喘不上气了。
“母亲!”谢麟慌忙起身,坐到床上轻拍她的背。王妈妈和一众丫鬟也赶忙围上前。柳氏剧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谢麟一边给她顺气一边担忧地问,“你怎么样?”
柳氏一把推开他,道:“你要不想我死在你面前,就不要再提这事。”
谢麟焦慌道:“可芳华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怎么能坐看她嫁给别人呢?”
“你说什么?”柳氏猛抬头看着他,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谢麟愁眉百结,痛苦地问:“母亲,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呢?芳华多可怜,你这么多年为什么老针对她……”
“我问你你刚才说什么?!”柳氏抓着他怒吼,“她是你的人了?”
谢麟看着她不作声。
柳氏向后倒去,神色死灰一样,满屋子静无人声,忽然她抓起床头一尺多高的青花瓷瓶朝谢麟砸去,痛骂道:“孽障!我真是要被你……”
谢麟吓得抱头就跑,兔子一样穿出屋去。丫鬟婆子惊叫着围上去,拦人的拦人,夺瓶的夺瓶,柳氏剧烈喘息着,慢慢冷静下来,痛哭失声,捶床大叫道:“叫芳华来!”
芳华正穿鞋下床,突然见两个陌生丫头闯进房里,不由一惊:“你们是谁?”
两个丫头理也不理,神色傲慢冰冷,走到她面前了,才居高临下地道:“太太让你去她房中一趟。”
芳华微有些惊讶,不知道柳氏要跟她说什么,想了一想,还是不去最为保险,任谢麟折腾去,便道:“我身体不舒服,去不了,你这样回了罢。”
“由得你!”两个丫头怫然变色,恶狠狠地说。一个上前架着一只胳膊,将人连拉带拽往外拖,芳华忿然大怒,极力反抗,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丫头从袖子里掏出方帕,揉成一团粗暴地塞到她嘴里,呼喊声立即变成了呜呜声。两人对视一眼,一人拽着一只胳膊使劲往前扯,力气之大,仿佛能把胳膊扯掉,这法子损极了,芳华痛呼着,不走也得跟着她们走。
到了正房,两个丫鬟将芳华拖到床前,屈起膝盖朝她腰部狠狠顶去,芳华吃痛,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丫鬟拔了她口中方帕,向闭目养神的柳氏秉道:“太太,人带到了。”
芳华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屋子里鸦雀无声,四方丫头无声肃立,围成一圈,柳氏端坐上方,无形压力扑面而来,她突然感到一阵惊惧。
柳氏睁开眼睛,道:“给我掌嘴!”
芳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两个丫头粗鲁地按住了,一个人上来左右开弓啪啪啪给了她四五个耳光,直打得她耳轰目眩,喉头腥甜,嘴角渗出血来,脸上火辣辣的几道血印子。
她双眼含泪,以一种幽深可怕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柳氏,一言不发,除了挨第一巴掌时的一声惊呼外,一声气都没吭。
柳氏给她看得脊背发凉,怒火中烧,道:“再打!”
噼里啪啦的扇耳光声再次响起,伴随着芳华吃痛的呻吟声。
柳氏心里的怒气终于舒解,轻蔑地道:“跟你娘一样,都是贱蹄子,勾搭男人的骚货!”
她不禁想起芳华母亲婉娘那张柔媚的脸,时隔这么多年,依然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那风流跌宕的女子手执纨扇,掩眉低笑,把谢泓的魂儿都勾了去。
回过神来,再瞧芳华那七八分相似的脸,恨意又加重几分。
芳华像暴风雨摧残过的花朵,凌乱衰败,瘫坐在地上。毕竟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被人没有尊严地又打又骂后,终于防线崩溃,直想掉眼泪。
她再次感到没娘的可怜,甚至想到如果柳氏是她的亲身母亲会怎样,会这么残暴地对待她吗?当然不会,可为什么一个人不能拿对待自己孩子的心对待别人家的孩子?柳氏也是一个母亲,为何这般狠毒?大约人世间总会出产一些极端低劣的人,勉强能称之为人,实则属于次品。
她当然不会将自己的软弱表露出来,尽管已经很虚弱,却仍一字一字道:“不许你说我娘。”
柳氏哼了一声:“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母亲一个从妓院出来的骚货,才能生出你这没羞没耻的女儿!”
芳华突地抬头冷冷瞪着她:“你儿子是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为何反赖在我头上?能生出这样的儿子,你又是什么东西?!”
柳氏张大嘴巴,手指颤颤指着她,一口气又上不来了。
总丫鬟急围上前,七嘴八舌乱叫:“太太、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柳氏仰脖大口大口吸着气,好半天才从肺里挤出一句话:“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死,打死了事。”
迅速有人拖了芳华出去,按在长凳上,扒去外面棉服,只留里头单薄的秋衫。芳华知今日必死,流下两行清泪,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柳氏还要亲自出去监督,披了厚重斗篷,让人搀了她出去,坐在长凳前方五步外的太师椅上。她既想亲眼看着,又怕血溅到身上,因此特意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婆子和丫鬟的劲都太小,柳氏专门指了个强壮威武的家丁,那家丁“呸呸”照手心吐几口唾沫,搓了两下,抡起长棍,重重闷了下去。
徽媞一口气跑入静园,直奔花厅,左右看看不见人,又折向里间,珠帘脆响数声,惊动了里头正在写字的谢言。
“做什么这么慌张?”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出现这种神色。
徽媞张口就结舌了,她一心想着赶快告诉谢言看怎么解决,可话到嘴边怎么感觉那么难以启齿?
“芳华被她哥……”她实在说不下去,只看着谢言,她相信他能懂。
谢言一怔,神色凝重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徽媞慌张无助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他们俩说话了。”
谢言发了一会儿怔,道:“我知道了。”
自始自终他都很冷静,不过徽媞已看出他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性格,什么都在肚里算计,她忍不住问道:“现在怎么办?你大哥已经去跟他娘说,要纳芳华为妾。”
“什么?”谢言猛然睁大眼睛。
“蠢货!”他丢了笔杆,负手大步向外走去。徽媞道:“去哪?”
“先去竹馆看看。”谢言头也不回道。
徽媞连忙跟上。
刚出屋门,就碰上慌慌张张跑来的沅香,哭哭啼啼道:“二少爷,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
徽媞一看大事不好,急问道:“芳华怎么了?”
沅香道:“太太着人把小姐叫走了,现在人还没回来,适才有人递给我一张纸条,上头写太太要打死小姐呢!”
徽媞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谢言。他已抬步走了出去,神色冰冷阴沉,从来没见过的生气模样。徽媞不再说别的,赶紧跟上。沅香也紧随其后。
主屋院子里,长棍一次又一次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芳华已喊不出声了,如死鱼一条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每当板子落下来时,她都从喉咙里“啊”出气若游丝的一声,这一声声的尚显示她还是个活人。
打板子的汗如雨下,力气渐渐衰竭,柳氏放下茶盏,厉声道:“给我往死里打!”
她话音刚落,大门忽然传出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有人怒声叫道:“开门哪!”
喊门的当然是徽媞。
他们一来到这里,就看见大门紧闭,里头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闷棍声,徽媞大怒,上去就踹门,那门却纹丝不动,她就乒乒乓乓地敲起门来。
柳氏瞟了一眼身边侍立的王妈妈:“不是说了封锁消息的吗?”
王妈妈畏畏怯怯地回道:“适才人多嘴杂,会不会有人走漏了消息?”
柳氏心头不悦,王妈妈是老人,她不好当着众人面责怪,只道:“去看看是谁。”
话音才落,只听“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踹开了,撞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满院子女眷被这震天一响吓得胆战心惊,俱瞪大了眼睛瞅去,只见二公子谢言背着手走了进来,面色铁青。
众人无不大惊,怔怔注视着这奇观,自二姨娘去后至今,十五年来,二公子谢言不曾踏过这个门,连方圆一里地都不曾转过。上一次他来这里时,还是个五岁小儿,进门都得让人牵着走,今天他是踹门进来的,身姿修长挺拔,威仪自生,看着还真叫人有恍如隔世感。
自他踹门进来那一刻起,柳氏的脸猛地一沉,冰冰冷地注视着他。
徽媞踏进门时,那家丁刚拍下一棍子,她一看就火大了,如一阵风冲了过去,在那家丁眼花缭乱还没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来到他面前时,夺了他棍子对着他脖子一棍子闷了下去。那家丁“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众女尖叫起来,柳氏拍椅起身:“放肆!”
徽媞狞笑一声,举起手中棍子,猛地朝她砸了过去。丫鬟们炸开了窝,急叫着“太太”围了过去。柳氏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碧蓝天空上飞来的棍子,急向后退去,奈何她身后就是椅子,半分也退不动,吓得她面如死灰。
那棍子却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她脚下。柳氏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神色萎顿。刚才那一下,差点让她见了阎王爷!
丫鬟们围过去护在她身旁,有的回头狠狠瞪着徽媞。柳氏从人群中颤颤指着徽媞,咬牙切齿地问:“你是谁?”
徽媞冷哼一声,道:“我是谁你还不配知道!”
谢言已走到她身后,叹息着俯下身,轻轻唤道:“芳华,芳华。”
芳华慢慢睁开眼皮,嘴唇翕张,吐出一个字:“哥……”
谢言让她搀着他胳膊扶她起身,沅香在后头扶着,等她稍微翘起身后,另一只手臂从她腋下穿过揽住她的背,这只手再穿过她腿腕将她轻轻抱起,芳华顺从地倒在他怀里。谢言低头一瞧,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那凳子上有一片血迹斑斑,下面也一片红色。
谢言扭头看着柳氏,道:“母亲还是多做些善事,为自己晚年积点德吧。”
他面色鄙薄,眼神嘲讽,柳氏当即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一言不发。
“卿卿,我们走。”谢言转身向外走去,沅香快步跟在后面,徽媞冷冷扫了这群人一眼,转身跟上。
王妈妈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说话是不合适的,于是道:“就让他们把人带走?”
柳氏道:“你说不让带,他就不带吗?拦得住吗?”
王妈妈听到这话不由讶然,心道她果然老了,早几年岂会这么善罢甘休。
柳氏喃喃道:“这谢言和芳华有那么交好吗?我怎么记得他们不怎么来往的?”
芳华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谢言?她心头有些忐忑,又一想,哼!聪明的话最好不要说,不然也把这由头推到你身上,说你不守妇道勾引我儿子,一个马夫的女儿,看老爷不打死你才怪!
如此想着,便暂时放了心,忽地想起什么,眉头一皱:“刚才那狂妄的丫头是谁?怎么看着有点二姨娘的劲头?”
两人给人的感觉很像,说不出哪里,仔细看脸盘并不相似,或许是刚烈的气质,或许是那扬州瘦马的体态,总之一看见就让人想起了二姨娘。
王妈妈道:“便是前一阵子新招进来的丫鬟。”
柳氏眉头皱得更紧:“怎么招进来这样一个人?”
王妈妈赶忙低头赔罪:“当时看着着实乖巧依人,加上那天三少爷……”
“行了行了行了。”柳氏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事她已经讲过了。
“哪天要是落在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她!”柳氏阴狠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