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参商，三世不忘》九粟殿

4、第二世 下

　　第二世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下

　　转眼间，已入冬。梨树上的繁花早已落尽，只剩着孤零零的枝丫。

　　“公子，今日我只能找到这些，您多少吃些……”清泠手上端着一碗粥。
　　“你吃吧……”我咳得一点食欲也没有，何必浪费东西。
　　这半年来皇帝不再来梨园，众人也就渐渐忘了梨园。如果不是清泠在，只怕我早已死在了这梨园之中……

　　“公子如今这样，难道还不让清泠用法术？”
　　“我来人间，是来历劫难的……若让你用了法术，这一世，就什么也不是了……”我躺在床上，浑身使不上力气。
　　清泠看着手中的粥碗，声音冷的让人不寒而栗，“想不到公子跟了他，竟然连在勾栏轩时也不如。”
　　“清泠，你知道你随时可以走……”我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些劫难我是必须受的，清泠你却还有选择……”
　　“当年公子救了清泠，清泠就许下誓言，要服侍公子一生一世！”
　　“何苦呢……”我转头望着窗外，不去看他的表情。
　　“谁说这些是你必须受的？你也可以选择！”清泠竟然上前一步，拉过我的衣袖，“只要绱君你说一声，清泠拼了这几百年的修为，也要带你离开这里！”
　　“清泠！！”我想扯出自己的衣袖，却没扯动。
　　“您已经咳出血了……再这样下去……”清泠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发颤。
　　“这样下去能如何？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是不会轻易离去的……”
　　“绱君……”清泠的语气几乎是哀求。
　　我将嘴角的血迹擦拭干净，“咳血的事，不许说出去……”

　　突然，屋门被撞开，进来了一个人。
　　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也是在一个半夜时分，有人就这样闯进了我的房间……

　　“你们在做什么？”来人一进屋，见状，不由怒火中烧，上来就把我推回了床上。
　　我一惊，没想到他竟然会来，更没想到他推上来的力道会如此的大。转眼间，我的额头就撞在了床头上。
　　清泠想过来扶我，却被我制止了。

　　“陛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我强忍着身上的不适，慢慢的撑起身体，靠在了枕头上。
　　“你……你病了？”李辅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下一刻却又似自言自语，“怎么没人向我禀报……”
　　“陛下，现在梨园只有我与公子两人，又有谁会管我们死活？”清泠不理会一旁发呆的皇帝，走到我身边，慢慢将我扶好，又拉了拉锦被。“陛下还是请回吧，这里简陋，招待不了陛下。”
　　敢这么与当今天子说话的，恐怕也只有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狐精了……
　　我不禁摇摇头……

　　“陛下，清泠虽然不懂规矩，但说的却也合情理……梨园清寒，若无事，您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你要赶我走？”李辅琛皱了皱眉，就坐到了床边。
　　“不是……”我低下了头，不去看他。
　　清泠见状，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了。

　　“绱君……”李辅琛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我来，只是想问你，我皇儿的事，是不是你做的？”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朕’。
　　我看着他，仿佛又是当年那个总是深夜笑着闯到我屋中的人……
　　“不是……”我回答的很简单。
　　“我就知道……”李辅琛忽然轻轻的把我揽入他的怀中，把头埋到我的发丝中，哽咽的说道，“难道我命中真的无子……”
　　我把手抚上身旁人的发丝，“不会……再过一年，你就会多子多福……”
　　“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身旁的人沉默了很久，忽然，他松开了紧抱我的双手，只是看着我，问道，“绱君，你恨我吗？”
　　“不恨……”我依旧回答的很简单。
　　李辅琛愣了愣，“你应该恨我……”
　　“可是我不恨……”我看着他，眼睛仍旧舍不得离开片刻。
　　身旁的人听了，双臂又环了上来，接着，我的唇上就是熟悉的气息，耳边全是身旁人的喃喃细语，“绱君……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我知道……”我闭上了眼睛。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抱着其他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绱君，我恨你把我迷得如此深，可是我越自拔，却陷得越深……”
　　“我一直想，等我有了子嗣，也许就又能与绱君你一起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肩膀上是一阵湿凉……
　　皇帝在梨园留了一夜。
　　之后的几日，皇帝依旧夜夜来。
　　本来已被人遗忘的梨园，似乎一夜之间又唤起了人们的回忆。

　　幸福的日子过的久了，自己都会觉得不真实。我从未想过今生我能这样一直与李辅琛相守下去，但是也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那一日，初雪刚至，白梅始开。皇后带着几个人，就进了梨园。

　　“皇后是来找绱君占卜的吗？”我坐在琴前笑笑，没有行礼。
　　今日，清泠早已被我支开，整个梨园，就我一人。
　　“狐媚之术！本宫怎么会放在眼里？”皇后说着，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那皇后这是……”我端起旁边的茶杯，慢慢的品茗。
　　“本宫今日前来，是想讲一个故事给绱君乐师听听……”
　　“哦？”我笑笑，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前朝有一位名将，叫裴行俨。裴行俨武功卓绝，精通兵法，但是无奈前隋气数已尽，不得已降了唐军。
　　大唐立国后，高祖对裴行俨颇为赏识，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但是却没想到裴行俨竟然一直不忘旧主。
　　前隋的皇子杨昭流落民间，一直念着重新匡扶隋朝天下，于是广招前隋旧部，其中就包括裴行俨。
　　只可惜叛军的声势来的快，去的也快。杨昭众人，不久就都成了牢中之囚。高祖见叛军中竟然有自己昔日的爱将，不禁怒发冲冠，一笔挥下，灭了裴行俨的九族。

　　“怎么样，绱君乐师，本宫的这个故事好听吗？”皇后说着，也端过身旁的茶，轻轻吹了吹。
　　“是很精彩……”
　　“这还不是最精彩的……”皇后笑了笑，接着慢慢说道，“行刑之日，裴家上下两三百口，顷刻之间，就都成了刀下鬼……本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那次，却还是漏了一人……那就是裴行俨刚出世的孙子，裴尚锦……”
　　我依旧低头品茶。
　　“你说……本宫是叫你绱君公子好呢，还是尚锦公子好呢……”
　　我没有言语。
　　“本宫今日，是从太后那里来。既然只是太后出面，以公子的聪明，想必也知道了其中的深意……如果此事传扬出去，公子觉得皇上该如何自处呢？”皇后说着，叫人拿上了一件东西，是一壶酒。
　　皇后将酒壶放在桌上，把所有人都屏退了，然后平静的看着我，“这是太后赐的美酒，尚锦公子，为了不让皇上为难，你今日就上路了吧……”
　　我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跪下，对皇后行了一个大礼，“如此，尚锦便多谢太后与皇后的美意了……”再起身，就将杯中的酒喝了。
　　皇后一怔，“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爽快……”
　　我轻声叹了口气，“如今娘娘的心愿已了，还望娘娘不要再害无辜婴孩的性命……”

　　皇后这次，浑身都僵了。半晌，她才缓缓的说道，“你可知他为什么立我为后……”
　　“娘娘妩媚动人，绝顶聪慧，陛下倾心，立为皇后，也不足为奇……”
　　“妩媚动人，绝顶聪慧？好一个妩媚动人，绝顶聪慧！”皇后忽然大笑起来，“你可知每晚他在我寝宫时，叫的是谁人的名字？你可知，他看着我，眼里都是谁？”
　　“就是因为……我长的与你七八分相似，他竟然连以前的皇后都不要了……”
　　“就是因为你，他逼着我学琴，可是我每次弹不完一曲，他却拂袖走人了……”
　　“皇帝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他看着我，想的全是你！你只要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
　　我愣住了……眼前的女子早已没有了母仪天下的气度与心机，此时的她，只不过是一个渴望丈夫怜爱的可怜女人……

　　我不禁叹了口气，走到琴前，撩起衣摆坐下，开始静静的抚琴。
　　皇后见状，止住了颤抖，片刻之后，也就起身离去了。

　　窗外月色柔美，月光照进屋内，似水。
　　“公子，你是故意将清泠支开的？”
　　“清泠……帮我把这个纸条交给他……”
　　“‘与君吟弄风月，不负生平’？公子，你现在还想着他？！”
　　“……清泠，你去吧，莫毁了你几百年的修为……下一世，也不要来找我……我没得选，清泠你却不一样……”

　　再睁开眼时，又是满眼彼岸花。
　　“帛商……”
　　“冥主竟然又在等在下……”
　　“哎……帛商你还要在此等他吗？”
　　“是……有劳冥主通融……”
　　一身黑衣的人长长的叹了口气，就消失在桥下的雾气里。

　　我静静的站在桥头，望着脚下的忘川。这一次，竟然没让我等太久。
　　“你舍得你的皇后？她可是为你痴心一片……”
　　“提她干嘛？再说我把天下留给了她，不欠她什么……倒是帛商你啊，每次都走的那么决绝，实在让我伤心……”
　　“是吗，那下次你与我一同走，不就行了……”
　　“帛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我笑了笑，递过一碗汤，“把这个喝了吧……”
　　参颜的面色顿时暗了下来，“倒不如你也喝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将碗递到了他的嘴边。
　　参颜接过碗，闭上眼睛，终于还是慢慢的喝下了。

　　等那双深沉的眸子再次张开，里面已没有了我熟悉的神采。

　　“这位公子，你在等人？”
　　“没有……”
　　“那你我结伴如何？茫茫黄泉路上有人相伴，总好过孤魂伶仃，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是……”
　　“那好，你我就一起走吧！”
　　“好……”

　　参颜，那一年，你从桥上走过，我等在记忆里的容颜，却是如莲花般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