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魔传》梓涵

6、指间沙－－司晨

　　第六章．司晨
　　一
　　冬夜微凉，屋外薄雪覆着亭台，月光照着池中残荷，这江南深冬，有一种别致凄清的美。
　　手抚琴弦，本想奏一曲关山月，谁知心中诸事纠结，调子越弹越乱，到最后，竟无力为继。
　　“他宁可自伤也不肯玷污于你，说明他是真心对你。”
　　“他中土人界，本就将贞操烈节，看得比生命还重。他当你是人界女子，自然要力保你贞洁。”
　　朱颜前番所言，在我心头不停盘旋，竟扰得我坐立不安，连首曲子也弹不完。
　　他这般爱我吗？连个毫无由头，本素不相识的人也肯为我付出，那我的因驰呢？
　　因驰，我心荡漾，这名字因所爱不得回报，已然成了我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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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奇怪了，站在前日血案现场，一行三人，连我在内，都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两日前尸横遍野，此刻却一具也无，还真是茫茫然一片干净。
　　最奇怪的，是在薄雪之上，一行行凌乱的足迹，据朱颜说，象是自原先陈尸处来，走向一个未知之所。
　　死了两日的尸首，竟自行从原处起身，开步离开。这念头令我不寒而栗。不由向因驰身边靠去。
　　“三位晚上好，”空气中骤起语声未落，一道剑光已擦过因驰身侧，直向我袭来。我只觉身形顿轻，瞬时已被来人拖开丈余。
　　“因驰将军。”来人持剑横上我颈，冷冷说道：“屡次交手，擒你不得，我有些厌烦，你若想这女子不死，便自行了断，省得我费时费力。”
　　萧诺，前日血溅内堂，据朱颜所说，爱我至深的萧诺，此刻竟拔刀相向，以我性命作饵。
　　“因驰，”冰缺剑芒下，我低声唤他。
　　他不语，手持长剑，低头沉思，不敢看我。
　　因驰，我心一痛，你不肯为我放弃性命，也是自然。你的性命，该留给族人，留给他日你的所爱。
　　“萧诺，”夜色下，他抬起头，长剑出鞘，竟附上咽喉：“你放了她，我依你。”
　　“因驰，”身后人微微一笑：“你还真是情种，不过你要记住，我要的是你额前之血，真元所在。不然的话，你肉身湮灭，他日却在蓝莲池中重生，我这番功夫，不是白费了吗？”
　　“你放心”眼前因驰顿喝，回剑直指额头：“你放了她，我自从世上消失，永不再现。”
　　言毕剑光闪烁，直奔额前银蝶而去。
　　这一剑，我看得出，没有丝毫犹豫。
　　因驰，我只觉得颈前一松，一道剑光直追因驰长剑而去，而我的泪，也在此刻纷纷落下。
　　你是爱我的吗？若真是如此，你为何要将它隐藏至深。让我幡然醒悟时，已是你我错身，无可挽回。
　　“放心，”一阵短促兵刃交接声后，一个银色身形来到我面前，伸手将我扶起：“他没死。”
　　“而且，”他将我手伸出，指向前方因驰方向：“我可以证明，他爱你。”
　　月光下，我的因驰持剑站着，正定神望向我，那神色，比这普天繁星还要深沉，还要美。
　　“因驰，”身后传来有人踏雪而去的声音：“好好照顾她。”
　　“眼下这番景象，是云南羌族术士所为。前途凶险，你等不宜前往。”
　　“你要留着命，来日待我前来清算旧账。”
　　二
　　“怎么样，去是不去，情圣因驰将军”一阵沉寂之后，朱颜扇动翅膀，脸上满是兴奋激动表情。
　　“我循脚印前去探察，”因驰回身，一刹那已消失在夜色中：“朱颜，你带司晨回府，莫要跟来。”
　　“什么？”朱颜大急，一把抱起我：“你要留下我们，一个人前去冒险快活，你想都不要想。”
　　夜空中，我三人一前一后，直循雪地上鬼魅足迹而去。
　　这足迹尽头，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冬日委顿竹林。
　　竹林中寒气森森，回旋着一片本不该在如此冬夜现身的浓雾。
　　“因驰，”朱颜朗声唤道，手指发力，燃起一丛微火，映得我二人脸庞惨惨发绿。
　　“嘻，嘻”竹林中风声摇动，有声音回应朱颜呼唤。
　　“什么人，”朱颜急张双翅，跃上半空，手中微火急速转动，投到下方竹林中，成了一串激烈燃烧的火球。
　　这火光辉映之下，竹林中暗影顿时现身，一具具被挖去了心肝的尸首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直盯着空中的朱颜和我。
　　“忽，”一阵风声响起，地上尸首僵硬双足发力，竟纷纷凌上半空，直扑我二人而来。
　　“死相这般难看，还来献丑。”空中朱颜急忙将双翅合拢，回护住我，自怀中抽出短笛，一阵短促凄烈笛音骤然响起，带凌然杀气，向四周尸身袭去。
　　“嘻，”周遭尸首受挫，竟攻势丝毫不减，仍前仆后继，一一袭来。其中一具身形最轻，一下扑住朱颜翅膀，张口便咬。
　　朱颜受创，一股热血漫上半空，而那尸首仿佛被这血气吸引，群情振奋，口中霍霍作声，纷纷朝这伤口而来。
　　“颜颜小心，”空中一阵剑光掠起，周遭尸首被纷纷逼落地面：“这些人早没了心肝，你攻心魔笛根本对他们无效。”
　　“是吗？”这等情形之下，身旁朱颜竟发出一阵朗笑：“那好，我正好试试最近新练成的玄冰术法。”
　　语音未落，只见她神情一敛，双手回抽，空气中顿有水汽凝结，化成万千银针，配合地下因驰如雪练般剑光，瞬时将周遭尸身淹没。
　　这一番合攻之下，我见到了此生所见最血腥邪恶的一幕。
　　那一片尸首受剑气银针所袭，顿时身首异处，手脚分家。而那弥漫竹林中的身体部件，竟似各有生命，不为分离所苦，各自沿袭原路，直向我等扑来。
　　“颜颜快走，”因驰脸色煞白，剑芒舞作一片光球，将我和朱颜笼入其中：“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不论他们如何扇动双翅，升往夜空，那青竹之顶却始终在一步之遥，千里之外。长了黑色翅膀的夜魔族人，竟无法飞离这一片浅浅竹林。
　　“莫要白费力气了，”竹林中响起一个声音，这之后，是一个银发身影：“这里被人下了结界。”
　　“不找到这结界之人，破除他所催动术法，谁也别想离开这片竹林。”
　　三
　　不知缠斗了多久，直到竹林中尸首全被斩为一片片灰色烟尘，我等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可以感到上方有阳光热力，但这竹林中雾气却越来越重，渐渐的，由原来白色转为一层淡淡浅灰。
　　我只觉得手脚越来越重，象是自心底泛起一阵疲累，每移动一分，都需要集中精力，付出莫大气力。
　　“怎么了？”朱颜不解话音声中，周遭因驰，温宁一一倒地，只余萧诺一人持剑而立，勉力支撑。
　　“嘻，”片刻之后，竹林之中又传来一阵细微响声，象是有更多尸首聚拢靠近。
　　“完了。”恍惚中，我感到深深绝望，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放心，”得闻此言，那萧诺竟发力扯下身上衣衫，结成一根长条，将我等四人缚住，一并背上后肩：“有我在，不会完。”
　　话音未落，周身已有无数双炙热眼睛闪出暗影，现身前来。
　　萧诺不语，为解倦意，一剑斩上大腿，鲜血喷涌之际，他发力振奋，挥剑斩向来敌。
　　只是这剑光再盛，也斩不断连绵流水。
　　伏在他肩，我听到他口中喘息声越来越重，而那尸首却如漫天雪花，越聚越多，无处不在。
　　“有趣，”应了我绝望之意，林中深处响起一声轻微的欢欣语调，轻轻地，自林中某处暗影中传来，与这所有尸首不同，有生命气息的语调。
　　“果然在这里。”听到这点声响，萧诺手中剑芒大盛，化作一股寒流，随风侵向语音源头。
　　“呀！”一声惨叫过后，林中突然雾气全消，阳光弥漫，从四周撒下和煦金光。
　　而那些尸首竟然毫不畏惧，所有人腾空而起，围成一层黑网，将阳光遮却，要断了我等这最后生机。
　　“去。”身下萧诺一声断喝，突然发力将剑逼出，剑意森森，硬是将黑网撕开一道金色缺口。
　　而我四人也被他顺势抛出，透过这金色缺口，迎上了上方清朗天空。
　　这般飞升之势下，我低头望去，那一片黑影重又聚拢，方才乍现的缺口已只余一线。
　　而这黑影盛压之下，着一件白色皮裘的萧诺也正抬头向天，嘴角挂一丝浅笑，仿佛此去不是赴死，而是去赴一场旧待了的情人之约。
　　“不”因驰翅声带动下，我突然感到一阵锥心之痛，一时间天地万物消散，只余下一片强烈哀伤。
　　又一次，不知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又一次，我永远丧失所爱。
　　四
　　漆黑的冰窖里，我一个人正孤身下坠，无止境的下坠，没有什么能阻挡我这彻骨悲哀。
　　血，永不愈合的伤口，新鲜的血，滴入一只只高脚金杯里，握杯的人如获至宝，一饮而尽，口中发出满足的喟叹，而我满头珠翠，坐在黑夜高处，因为痛楚，心一片片凋落成泥。
　　“为什么？为什么？”一梦醒来，我发现自己周身滚烫，正躺在因驰怀中。
　　“为什么？”我仰头问他：“为什么？我心这么痛。”
　　因驰不回答我，扭头将目光转往别处，象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五百多年前。”许久过后，他才缓缓开口，却答非所问：“羽夜帝在位时，一心想称霸中土，在阴山所在地建都，那一仗，厮杀了上百年，我族虽然人丁不旺，但天赋异禀，一直稍占上风。”
　　“直到，他的出现。”
　　“萧诺，那一世，他的名字也叫萧诺。与这世不同，那时他一头黑发，意气风发，是人界神明，我族克星，斩魔使萧大将军。”
　　“于是，我族受挫。羽夜帝决定撤众回国，休养生息。临走前心有不甘，假意发书相胁，要那萧诺之身，换两国干戈十年平息。”
　　“想不到，”深夜里，因驰单手托腮，象坠入了一个泥潭梦境：“那人界之帝竟欣然应允。”
　　“后来呢。”见因驰迟迟不语，我支起上身，幽幽问他。
　　“后来。”
　　“后来因为某个变故，天神震怒，封印了暗夜之门。我夜魔族五百年绝迹中土，无缘得见再生之泉。”
　　“而那孤身来到夜魔国的萧诺之血，成了我王室贵族取暖的饕餮盛宴。”
　　“一个肉身血尽而亡，便又一个肉身被前任国师重塑。”
　　“这五百年轮回，我想，对他而言，比盘古开天，洪荒尽成，所有时间相加还长。”
　　“到如今”言行至此，因驰突然回身，细细打量我脸庞：“为了你，他竟肯将这刻骨仇恨放下。”
　　“只为了这张皮相。”
　　“司晨，他对你爱念，不可谓不深。”
　　“难怪，难怪………..”
　　这无穷慨叹后，是一阵长久沉默。
　　“那么，”好不容易从这血腥过往中醒过神来，我象是想起了什么：“他既是这般可怜之人，你又为何好像和他仇深似海呢？”
　　“我恨他，”象被我言语刺中心穴，因驰突然语声大震：“不是因为族群之恨，是因为当年他负了一个他不该负的人，负得她这样深，让她心神俱灭，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是谁？”我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因驰已转身离去。
　　夜室中，只余他一片黑色羽毛，随风飘荡，迟迟不肯落地。

　　“喂！”悲伤沉重的夜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清亮女声：“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我小姐好意相邀你共赴闺房，你却推三阻四。”
　　“要知道，我此刻可正寒毒攻心，你再不从，小心我不能自控，把你血吸干，变成干尸。”
　　“小姐若是痛苦难当，要吸我血取暖，也是无妨。”
　　回廊里，响起了一个软懦顺从声音。
　　温宁，我不禁失笑，秀才遇到兵，这下可有他好受了。
　　“哈。”果然，得逢挑战，朱颜兴趣倍增：“这世上还真是正常人少疯子多，一个个都不怕死。”
　　“我就不信，我还治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