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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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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观的工程是一件旷曰持久的工程。
虽然工程的声势浩大,几乎动员了整个工部,而工期却迟迟没有完结的确切日期。
或者说发起建造的人一味拖延着,永远也不会建成。
这本来就是应付某国使节而进行的全宜之计,那西蕃小国蛮荒落后远离文明世界,所图不过是她的嫁妆。上一次遣嫁的是文成公主,天晓得那蛮王居然还娶了一个化外小国的公主,堂堂大唐公主倒成了不上台盘的妾,着实令唐王室蒙羞。
虽然文成公主只是个宗室罪臣之女,隐太子李建成的女儿。
而这次土蕃使节口气甚大,居然当着麟德殿满朝文武的面点名讨要太平公主。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几个性急的武官甚至气得要在朝堂上动手,一副被严重侮辱的样子。
最后当然不会让他们在朝堂上公然失态。陪着皇帝上朝的武皇后用女儿年幼、还在为外祖母守孝,以及数量颇丰的赏赐摆平了使者。其实吐蕃的意思也不是真的娶一个公主回去,毕竟国家的体量显而易见的放在那里,真打起来也不是闹着玩的,吐蕃方面也得掂量掂量。只是文成公主以来,大唐对吐蕃的赏赐明显减少了,吐蕃的国王很有意见罢了。
这件事在之前也是发生过的,只不过那是在太平十三四岁的时候,最终的结果是导致她为自己选择了薛绍这个驸马,以免再被蛮族骚扰惦记。这一次薛绍没有出现,蛮族也没有骚扰不休,可是帝后二圣却如临大敌。何也?吐蕃使臣当日在殿堂上当众抖出一张太平公主的画像,是太平春日在花树下徘徊,除此以外,后宫的花草布局丝毫不差。
众人一味的群情激奋,群臣争相出班禀奏,引经据典,慷慨激昂。无非主战和主和。皇帝平日温和儒雅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噪杂和喧哗中。太平躲在朝堂的十二扇巨大的万里山河泥金屏风后面,默默记下每一个大臣的立场,告诉自己谁是未来帝国的可用之才,那些主战的大臣,不论如何都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或者帝国的尊严争取过。至于那些主和派么,差不多就是前世在武周时期上蹿下跳的那几位。
因为角度的关系,太平站立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时辰手中的画像。她看见那画像上连衣裙系带的颜色,或者头上的花钗,这种小东西也分毫不差,正是那天佩带的。这不得不令她心中一震。内宫的情形外邦使臣如何得知,然且连详细的图都画下来了,没有细作就怪了。既然连尊贵的帝国公主都能窥测,那么国家机密呢?当然更不在话下。
大明宫繁华煊赫如昔,人间天国般的繁华富丽。可是太平自重生以来再也看不见。她只看到血腥和阴谋,白骨在这座华丽天宫般的宫殿之下阴森惨笑,从前不曾关注的巨大伤口,是从一个小小的缝隙开始的。
她当下不动声色,皎月般的面容隐藏进了泥金万里江山的后面,也不曾向任何人吐露,可是心里却有了一个计划。
当夜,她状似无意拔下头上的珠花,随手搁在一个角落。然后似乎遗忘了它,几天不曾再提起,连张夫人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它不见了,再后来,相同的款式出现在省亲回宫的某个宫女头上。据说是长安城现在最流行的款式,式样似乎来自大内的某位贵人。
太平微微一笑,当夜又卸下一副耳坠放在角落。过了不多久,它消失了,但出宫采购的太监为小公主搜刮新奇的物件,从东市带回一副式样新奇的耳坠。
太平拿着那副耳坠在灯下无声无息的笑了,形状虽相似,镶嵌工艺也尽力模仿,终究不如她放出去的那一件。那是她有一天心血来潮,按照前世记忆里的样子画下一件波斯瑟瑟珠耳坠的样稿,叫内宫的作坊制作的。不算巧夺天工,至少在这个时空是举世无双的。毕竟那位波斯使节还没有来到大唐。
不过如此一来,她也发给下了心,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个内宫的细作,眼皮子浅,显然是为了求财。而宫内的秘密是透过东市的某个店家,源源不断的流散出去。
过了几天,武皇后在后宫苑花园举办了一个花会,邀请了帝都长安泰半的世家贵女,诰命贵妇,其中不乏王谢崔等世家大族。王后以降,妃嫔公主等均盛装出席。因为之前出过准太子妃未婚四通的丑闻,这次花会的阵仗又是如此之大,让人误以为二圣要给太子另择名媛。谁知到了会场才知道太子妃已有人选,正是长安城德才兼备的金吾将军裴居道的女儿,名裴妙善。如此高调,只是要掩盖先前杨氏水性杨花的丑闻。顺便给旁的儿女相看一番。
裴氏在恭贺的人群中笑得灿烂如花,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荣耀和快乐的时光吧。青春年少,荣华可待。
太平知道这个女孩,上一世的李弘体弱多病,不知是长期的慢性药物侵害,还是本身的体质虚弱,以二十四岁的盛年,猝于洛阳合璧宫。她记得那是一个千里共明月的中秋之夜,那夜的合璧宫的皇室家宴却充满了血腥和凄惶。
李弘大口吐血,面色蜡黄,大片红得发黑的血浸染了奢华端方的太子冠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血污之下明灭闪光。奢华得令人绝望。那是前世太平第一次目睹死亡在自己身边第一次上演。从此以后,永不止息。
这位笑眼弯弯、清秀出尘的太子妃裴氏,她年轻可怜的嫂嫂,到底也没有陪弘哥哥白头到老。李弘去世一年之后不到一年,悲痛欲绝的太子妃也撒手人寰。一年之中连丧儿子儿媳,哀恸不已的皇帝李治破例追封太子为孝敬皇帝,太子妃裴氏为孝敬皇后,令将他夫妻合葬。
这简直是李唐皇室家族悲剧的开始。从这以后,太平又连续失去亲人,大哥李弘、二哥李贤、父亲李治,乃至后来的驸马薛绍,侄子李崇润、三哥李显……
太平用力闭了闭眼睛,甩掉那些不详的幻觉,耳边却回荡着李贤那首著名的《黄台摘瓜歌》:摘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张夫人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蓦然站起来,稳住跪坐太久麻痹的腿脚,大步向花园深处走去。“吾去更衣,就不要跟来了!”她对迷惑的侍女说道。却不想在一棵灿若黄金的银杏树下撞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险些和太平撞在一道,一闪身自己失去重心,重重倒在满地金黄的落叶里。淡青的衣袍衬着金色的落叶有种萧瑟的美感。
“郎君,您没事吧!”那人的小厮叫道,扑上去搀扶。
“童儿住嘴!还并不快给公主殿下让路!”那人反而斥道。自己甩开小厮的搀扶,挣扎着爬起来,躬身让到一旁。“殿下,适才是臣无状,请恕罪!殿下请!”
太平定睛一看,这是个俊逸出尘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介乎男人与男孩之间,却看得出日后的绝世风华。那过分熟悉的眉眼的太平不由多看两眼,如遭雷击,电光火石间猛地脱口而出:“三郎!”薛绍行三,号蓝田公子,在家人称三郎。
“不敢!”薛绍吃了一惊,不知道这皇后嫡亲的小公主何以会用这么亲密的称呼喊自己,“臣万死!”他连忙惶恐道。
“这是城阳公主家的小郎君吧!”张夫人笑着上前解围,“我们殿下正在找三殿下,三殿下今天也穿青色的衣服,想是认错了人。郎君请勿见怪!”她圆滑的解释着公主的失态。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这样对陌生男人是很失礼的。即便是他们是事实上的姑表兄妹。
“是吾认错了!吾在找三哥显,表兄勿怪!”太平定了定心神,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镇定地扶着张夫人的手,从薛家主仆身边走过。她深深地看了薛绍一眼,简直悲欣交集,摧人心肝。可是她不能停留,因为她知道,他们的婚姻是危险的。如果他们的姻缘继续存在,薛绍总有一天会因为牵扯进了李武两家的权力纷争而不得善终。
所以,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短短的一段路,太平觉得自己好像走过了一生一世。好多迷离模糊的往事一下子打开了桎梏,想要喷薄而出。她强行按捺着,却看见了昔日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至少还活着。”她无不苍凉地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平安喜乐。”
张夫人敏锐地察觉道主子的不对劲,她知道这异常是因为薛郎君而引起的:
“殿下,我看薛公子如此丰神俊秀,以后为人夫君必然是极好的。”她委婉地提醒道。薛绍是城阳公主的儿子,如果以后皇家招驸马,必定不会漏了这一位,如看中还不如及早定下,免得被人觊觎。
“是啊,这个表哥是极好的,”太平强压心痛,装作云淡风轻,“就是不知道哪家的贵女有这个福气。”
张夫人对她的回答颇为诧异,要知道这位殿下遇到好东西必定当仁不让,这是怎么了?不过她也没有再深究,因为她们到地方了。
那是后宫深处一个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遍植黄栌枫树之类变色的树种,一片血色浸染般的红,说不出的凄美。这本是个吟诗作画的好去处,却被一群粗壮的妇人,以及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太监破坏了。
有个健妇看见太平和张夫人,立即排众而出,双手奉上一套粗使太监的灰色公服:“殿下,我等已经拿到了衣服,出宫的马车也等在宫门口了,是宫里运水的车,还有什么吩咐,请您示下!”
太平看了眼地上的小太监,果然已经被扒得只剩一件粗布中衣,“那这个人你们准备怎么处置?做了么?”
“正是如此,殿下有什么示下吗?”
“放了他,”她宽容地说,就算暗暗给擦身而过的薛绍积一点福徳。“远远地赶离京城,不许再回来就好。”
“这......”那仆妇迟疑道,“万一日后他......”
“一个内侍,能有什么万一。”太平干脆地说。一点小事而已,无关痛痒,兴师动众反而不好。
“是!”那妇人见太平如此坚决,便躬身领命。
众妇人围成一圈,脱下外衣作为屏障,太平钻入人圈,迅速的换上了小太监的灰色圆领袍。
换装完毕,那领头的妇人引着大平和张夫人一阵疾行。果然在送水送菜的宫门口停着一辆送水的牛车,上有两个巨大的空桶。
“要钻进去吗?”太平歪着头看看那一人多高的大木桶。
“是,还请殿下屈尊......”
太平二话不说钻进了木桶里,盖上盖子。“殿下小心!会有人在宫外接应!”她听见张夫人在外面说。然后是仓促离开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商量着今天还要到宫外再运一次。那是运水的杂役。再后来,太平感到一阵颠簸,牛车辚辚地动了起来。
太平确定外面没人,悄悄探出半个头,桶里实在太潮湿气闷,有一股令人反胃的气味。这让闻惯了皍贵香料的太平很不适应。
“郞君,前面好像是宫里运水的车,要不要叫他们让路?”小厮问道。这是城阳公主家的队伍。薛绍因为不堪天后花会上各位贵妇的提亲探问,比母亲先走一步。可是却在宫门口看到了异常情况。
骑在金玉装饰的青玉骢上他明明看见前面牛车的木桶里伸出一个小脑袋,顶着不合适的太监的漆纱笼冠,大得几次差点掉下来,下面却是一张粉装玉琢的活泼小脸。他认得那张脸,那是帝国之明珠,太平公主。
是小女孩偷偷出宫玩吗?宫里不好么?玉宇琼楼,万事俱有。这孩子真是。蓝田公子无奈地摇头。母亲还夸奖她雍容端正不可仰视,是上国公主的仪态。到底只有八岁,其实就是个孩子。
“不用。跟着就好,到底是皇宫的用水。正好我也要到曲江池那儿去一趟。”他打算跟踪那辆车,毕竟公主跑丢了不是件简单的事。且不说二圣着急,万一出了什么事,与会的人说不好都要牵连进去。他一抽马缏赶了上去。
上运水的牛车正通过长安的丹凤门。那高耸入云的庄严门阙让太平看得入神。宽阔的卷檐,就像凤凰伸展的巨大羽翼,恢宏壮美。她根本没察觉被人盯上了。
一别经年了,不知经历几世几劫,沧桑刻满了青灰厚重的城墻。
那重重楼阁,浩浩殿堂,笙萧与钟鼓的人间,如一幅画巻般,正在眼前层层铺开。
她千百次魂牵梦萦、如情人般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