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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身份不明(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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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仿古建筑,枋头上的彩绘也是一门功夫,寥寥几笔一气勾成,填色容不得半点马虎。杨荣踩在架子上,虽说不上是屏息凝气,也算是全神贯注了。
这时工地的监工突然在下面大喊一声:“杨荣!下来!有人找!”
他一笔差点勾错,忙抬手止住笔,又凑过去看了几眼,发现没有把颜色点出构线完,忙松了口气,把笔丢到一边,转头看下去。监工不耐烦地冲他招招手,再次喊他快点,他才慢慢地从架子上爬了下来。
一站定到监工面前,对方就拽了他一把,他右腿有点不利落,这一下差点把他拉个踉跄。还不等他明白过来,监工压低声音狠狠地道:“你惹了什么麻烦?有个人带着警察来找你了!”
杨荣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监工看他这个表情,心里一惊,虽然这小伙子说话少,声音也小,看上去有点木讷,但这个表情绝对不是他平常里反应慢半拍时会有的模样。
不会是真惹什么事吧?那我可得早点防备着。
监工像盯贼一样地跟在他身边,把他带到门口临时办公室。说是办公室,不会是一个间简易房,他们这个农家乐的庄园还没有修好,一应设施都从简。春末夏初,简易房里已经开始像蒸笼一样,即使如此,监工找了两台老旧的电扇,冲着他和那台半旧不新的电脑使劲吹。
杨荣一进简易房,桌的老电脑还开着扑克牌的游戏,显然是监工玩到一半,对方就来了。他抬起头来,先看到醒目的民警制服,然后看向旁边一个人,对方也一脸犹豫地看着他。
无论是哪个,他也不认识。
还不等他开口,监工陪着笑,搓着手道:“同志,这就是杨荣,您看是不是您要找的,别找错人。这名字,也是常见名。”
警察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杨荣,才看向和他一起来的人道:“是你弟吗?”
对方看上去也是个普通庄稼人,黑红的脸上迟疑地道:“我和我堂弟三年不见了,以前在外打工,也不常见,只是觉得他这是有点太瘦了,我一下也认不出来。”
杨荣听到那句询问,惊讶地抬头,看向那个可能是他堂哥的人。这表情一看就是不认识,他的表现让引起了民警的兴趣:这哥哥认不出弟弟来,弟弟也不认识他哥?他想着,微抬下巴。看向瞪大眼睛的杨荣道:“身份证。”
听到他要身份证,杨荣终于转头看向他。他穿着粗布衣裳,套着一个简易的蓝大褂,头上还戴着一顶破旧的头盔。但面容白细,和那些又黑又壮的工人相比,显得瘦弱许多。两人一对视,民警觉得自己就像看到了一只怯生生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
看杨荣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好放轻声音又说了一声身份证,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解了外衣的扣子,从里面的衬衣口袋里,翻找着自己的证件。
监工听着说是来找弟弟的,也松了口气,反过来对杨荣说:“是你哥吗?你这还能一跑三年不回家?”边说着,给摸出烟给面前站的两位。民警同志饶有兴味地看着杨荣,他找东西也是慢腾腾的,见到烟摆摆手:“我不吸烟,不用客气。”倒是杨荣的哥笑了笑接了过来,也看着他这个弟。
监工这时道:“我们这小杨,就是慢,干活可是没得说,工地上画画,都愿意找他。”
杨荣这时摸出身份证递给民警,又看了一眼可能是他哥的人,低头不再说话。他哥探头就着警察的手,一看身份证,立刻抹着眼睛把他拽到身前:“你这孩子真是,三年也不回家,和家里吵架也不能这样,不就是那点家产吗,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嘛。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把他们俩一扔就抱了呢?叔都病了,你也不说回家看看?”
被他哥这么大力的一拽,杨荣似乎才反应过来,竟往民警那边躲了一下,结巴着轻声道:“我,我不认识你。”
啥?民警听了这话,再看身份证,又看看杨荣,倒是从身份证上的照片再到真人,他和这个堂哥确实也没有看着相似的地方,虽然堂兄弟嘛,不像很正常,不过……
嘿嘿笑了两声,他挡住了这位大哥还要拽人的手说:“同志,您的身份证也给我看看。”
大哥倒利落,很快把身份证拿出来,民警一看,家庭地址是一个村,姓氏也是杨,看着还真是一家人。他转头看向杨荣:“小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杨荣看看他,又去看他堂哥,终于小声道:“我好几年前从山上摔下来,画画的师父救了我。除了师父,我谁也不认识。”
听到这里,民警同志苦笑了,找个人居然还是失忆的。
他哥听到这里,在民警若有所思地时候,眉头微微一皱,眼神中闪过一道戾气。民警似乎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忙拉着他弟的手道:“没事,大哥认识你就好。你现在工作怎么样,缺不缺钱?”
杨荣被他拉着,微微缩了缩脖子,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想往民警身边躲。民警同志道:“我看这样吧,杨家大哥,你也不要太着急,失忆的人总有个适应的过程,需要的话,我们帮你带到医院里去检查一下。”
“还,还要检查?”大哥似乎一听医院就发愁,“那得多少钱?”
民警笑了笑:“就是全身体检,在县医院也不要多少钱,像这种失忆,应该是脑CT吧,用不了几百。”他说着,微弯腰看向杨荣,微眯起眼睛笑着道,“不行我替你出。”
杨荣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道:“我有钱。”他顿了一下又道,“师父刚捡回我去的时候检查过,没事。”
他大哥一听这个笑了说:“没事就好。”
民警可不干,截好帽子对监工道:“我替小杨请个假,去医院临检一下,不要紧吧。”
他们是上一天工一天的工资,了不起就是没今天的工资,这活工期也不紧,何况有民警在场,监工大手一挥:“明天不来也行,但最晚明天,后来可一定要来啊。”
杨荣被迫跟着他们坐上了民警的小面包车,他哥也只得坐上去。他走路的时候,民警盯着他的右腿,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问。
他开着车,从后视镜中看他没有抬起过的头,只能看到头顶细软的头发,便温声道:“我叫刘潜,我看你身份证比我小,不嫌弃就叫声哥。”
抬头看看他,杨荣乖乖地叫了一声:“刘哥。”
怎么这么乖?看上去和你哥就是两回事,就这软绵绵的性格,怎么还能因为点家产跑这么远?刘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副驾驶上坐着的,这个身份证上写着叫杨庆的堂哥。
民警同志带着小杨挂了急诊,县医院今天人不多,很快就进了CT市,做了CT后,医生当下就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下午来取片子。刘潜直接带着他们哥俩进医院旁边的小馆子。
“我在路上巡逻,看见你哥四处找,上去问了一下才知道是找你。他说听别人说这里有看到你,我就查了一下附近的工地登记,一个个打电话问了,就你们工地有一个。这么一看,还真是,这是有缘了。”刘潜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杨庆举着杯子高兴地说:“是我有福气,能遇上您,要不说有事找民警呢,就是实在。”说着,推推杨荣。
杨荣也举起杯子,微微冲着他点了下头。
他这样子看上去有点可怜,刘潜道:“算了,你弟看着大概是受了惊吓,这么多年就没缓过来。”
杨荣这时再次抬头,眼神中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刘潜微微一怔,多看了他几眼,却见他迅速地低下头去。
他们三个人随便吃了点,在医院等了一个中午,下午还就真取上了CT的片子,医生看过后再次表示没有任何器质性问题,可能是受了惊吓,建议去精神卫生科或者神经科去查查。
杨庆一看医生说脑子没有受什么损失,就说以后慢慢查吧,要是啥精神神经问题,一下两下也查不出来。
刘潜没办法,问他们是回工地还是回哪里,杨庆道:“我在县里的招待所住着,小荣先和我去那儿吧,咱兄弟俩好久不见,好好说说话。”
看杨荣也没反对,刘潜便把他们送到了杨庆说的小宾馆,下车后刘潜对杨荣说:“有手机吗?”
现代社会谁还能没手机?杨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手机,低着递过去。刘潜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笑着摇摇头,将自己的电话号码输进去,又给自己的手机拔了一个,才把那个全是按键的老年机还给他。
他把手机交到杨荣手上,杨荣低着头接过来,他却握住杨荣的手腕没让他抽回去。杨荣微惊,抬头看他,刘潜这时靠近他,呼吸都拂在他额发上:“有事给我打电话。”
杨庆笑呵呵地道:“不能总麻烦您,找到他这事就了解了。”说着又恍然道,“等改天我给您送个锦旗。”
刘潜这时才放开杨荣的手,又恢复了他总是似笑非笑什么都看透的模样。他收回手,慢慢地插回裤兜里笑道:“不用不用,举手之劳,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他说着,也就不妨碍这兄弟二人叙旧,向他们挥挥手,笑容满面地哼着歌上车走了。
杨荣跟着他哥进了小宾馆,一关上门。杨荣就转头就小声道:“大哥,我不是你弟。”他顿了一下道,“我只是借用他的身份证……”
他说着声音小下来,惊讶地看着这位大哥反锁了门,还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方觉得有些不对。
杨庆这时转头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我还知道你没失忆,这点小把戏骗你老子我,还差远了!”他说着,一步走过去,把杨荣推到床边,“你把杨荣怎么了?”
杨荣迅速抬头瞪大眼睛看他,手在裤子口袋里动了一下,他立刻按住他,不管他的挣扎从他裤子口袋里抢过他的手机,伸手就向墙上磕去。杨荣拽着他的胳膊却翻不过身来,只能绝望地看着那手机被砸到稀里哗啦,屏幕黑了下去。
杨庆捂住他的嘴,按着他道:“别给我耍花样。”他说着,将宾馆的枕巾塞到他嘴里,回身从包里够出一条绳子来将他绑了个结实,冷哼道,“我一见你就知道你不是杨荣,但你拿着他的身份证。”
他说着,微微挑开窗帘,看外面没有刘潜的那辆车,才放下窗帘接着道:“这是老子当初办的假证,你也真能用够三年,看来这证办得不错,下次还可以找他。”
杨荣被他绑在床上动弹不得,微微发抖。杨庆走到他面前,突然给了他一耳光,力道之大将他打得脸都偏了过去,才道:“少给我耍花招,你和杨荣是不是黑吃黑?黑了老子的货?”
杨荣盯着他使劲摇头,口中唔咽,却说不出话来。杨庆指着他再次警告道:“你别喊,我就把它拿了,老实告诉我!”
看他小小地点点头,而这个杨荣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杨庆才把枕巾拽出来。
拿开了堵住嘴的枕巾,杨荣咳了两声,小声道:“我不认识杨荣,也不知道你的货。我真的是从山上掉下去,看到一个人的尸体,捡了他的包,里面有这张身份证。”
原来是个黑户!
杨庆骂了一声,看来他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他在窄小的屋子里转了几圈,骂了两声,看着杨荣道:“你还记得你摔下去的山在哪儿吗?”
杨荣战战栗栗地看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该不该说。杨庆见他犹豫,反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下手重,杨荣一时发懵,甚至耳鸣了一会,才茫然抬头。
杨庆抬起手威胁着问道:“记不记得?”
杨荣盯着他又要落下的手,咽了下口水,想说话却有点说不出来,只能点了点头。
杨庆满意了,掏出手机给下手打电话:“找到了,不是他,这欠砍的自己死了!”他说着,又看向杨荣厉声问道,“那该死的死在哪里了!”
杨荣似乎是想把自己缩起来,却没有办法,只能小声道:“万吉县,千龙山。”
杨庆把地点告诉了手下:“我坐长途车过去,咱们市里长途车站见。”
万吉县是一个三省交汇处,划在了邻省,他们得先坐车到市里,再换车去万吉县。
杨庆定好了计划,这时又看着杨荣的手机残骸,过去把手机卡抽出来,找出折叠剪刀剪成几块,坐到对面看着杨荣道:“别和我耍滑头,晚上咱们一起走。”
杨荣被绑得连翻身都动不了,只能轻声道:“三年了,你们去了,万一不见了,那和我又没关系。”
杨庆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折叠刀,走近他,在他脖子上拍了拍,冷笑道:“有没有关系,去了再说。”
他们临天黑了才出来,杨荣的刀比在他腰上,径直上了长途车。小县城的长途车就停在广场上,根本连安检都不用。他们赶上最后一趟进市的车,杨庆让他坐到靠窗的位置,话也不说,只是警惕地看着四周。
长途车驶离车站半天,车站旁边的一辆越野车慢慢拐出来,顺着国道远远地跟在后面,开车的小警察道:“刘队,您这次可下血本了。”
又是拍片又是请吃饭,不知道上面给不给报销。
刘潜嘿了一声:“你们每天惦记点正经的行吗。”
队员笑了一下,刘潜就又盯着远处的长途车。
他下午给杨荣打过一次电话,对方已经关机,他就知道这事果然蹊跷。更何况,那个杨庆,长的就像他们手上的通辑犯。他前段时间听说这个团伙到了他们市,就每天带着兄弟伪装成普通民警便衣,在各县里溜达,今天一眼就看到了他。
倒是杨荣,看上去似乎真的不认识杨庆。那小动物般的孩子又温顺又胆小,落在他手上,不知道是否安全。
他手下反道:“刘队,这也说不准,说不定是新入伙的,干了一票黑吃黑,吓破胆,藏起来了呢。”
刘潜靠在副驾驶的窗上,最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想着那个温顺的男孩。杨荣看上去看着满怀心事,他那种迟钝像是从忧伤中浸出来的一样,所以才露不出笑模样。
何况他拿杨荣的手机时,故意试探了一下。他的手摸上去毫无动过刀械的硬茧,尤其手腕摸上去细皮嫩肉,就是手指上有点冻疮,像是长年在室外画画,露出在外面冻的。
尤其他记得杨荣最后看他那一眼,瞳孔清澈,不是骗子该有的眼神。想到杨荣临别时的模样,刘潜便心中一软,衷心希望他和这犯罪团伙没有半分钱关系。
他们跟着长途车进了市,又看着对方上了一辆七座式,显然是要出城,他们接着跟上去。小警员道:“队长,他们像是要出省。”
出了省就不是他们能动的了,但这案子是全国大案,刘潜果断地道:“通知上面,申请邻省支援。”
晚上车少,他们不敢跟得太紧,怕对方发现。好在半路上就接到通知,邻省协助,且交通部门已经开启实时监控。刘潜接上通讯,全车上员临阵以待。很快交通部门通知他们这车已经拐向万吉县,他们也跟着拐了过去。
一路开上省道,刘潜沉吟了一下冲着后面的队员道:“查一下万吉县三年前有没有发现过什么事故?”
后座的队员迅速地联网查了起来,很快回馈道:“千龙山三年前从盘山道上摔下去一辆车,夫妻两人当场死亡。但亲属说,当时车里应该还有他们的儿子,现在生死不明。”
刘潜要过他的手机来,将屏幕上失踪者的照片放大,那清秀腼腆的模样,不就是杨荣?他向下看去,失踪者姓名一栏写着:方予新。
他把手机还给队员,想了想,突然又拿出手机给值班的同事打了个电话:“帮我查个身份证号。”他说着,把杨荣的身份证报了一遍。对方录入查了一下,将身份证信息截图发到他手机上。他看了一下,笑着摇头:“果然都是假的。”只是不知道这身份证怎么到了方予新的手上。
此时杨庆的车已经按着杨荣指的路,在盘山道上停了下来。他将杨荣拽出来,顺着路走了下去。杨荣低声道:“我只记得大概位置,就在这一片,不一定准。”
不一定准也差不多了,当初杨荣就是进了万吉县失踪的,现在看来,是想把货藏到山里,等风头过来自己吃掉。杨庆冷哼一声,带着手下顺着山向下去去。他的队伍里有个万吉县当地人,念叨着这片确实有不少山洞,挺适合藏东西。
杨荣被他们挟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跟着他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着。
半路上,他几次抬眼看月亮,心里算着方位,终于叫住杨庆道:“大概就在这一片了。”
杨庆停了下来,挟着他站在这里,让手下去搜,转头问他:“你怎么确定。”
杨荣看着地上手电打出来的一小片光亮,半天才在杨庆不耐烦中道:“刚才停车的地方,是我当年摔下山的地方。”他出车祸的时候,正是指路牌的前方。今天他们顺着这个位置下来走到的,离当初他爬出车的地方应当不远。当时抬头一看,太阳被山挡住半个,他顺着山向东走了不知道多久,抬头看到太阳全能看见时,看到了山洞边的尸体。
今天是满月,今日他们下车时月亮的位置,和那天早晨的太阳,位置一样。
虽然他不知道这样算能不能算准,但大体应该相当。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他以为这种事情,会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只留下满手血的感觉,永不消失。
杨庆听着他的话,冷哼一声,静静地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听着手下喊:“老大,真的有。”
听到这一声,杨庆一时惊喜,拽着杨荣就下到了那里,那山洞中的果然有个衣服已经破烂的骨骸。杨荣看着那身衣服轻道:“就是他了,我当时拿了他的腰包,把他的尸体和背包拖进了洞里。”
他当时想着,或许总有人能找来,这个人的尸体会保存的好一点,没想到一过三年,竟然无人发现。
这些亡命之徒当然不管这死人骷髅,探照手电在他身边四处照着,果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大型登山包。杨庆一把捞过,甚觉份量沉重,拉开一角,拿着手电照下去,欣喜地笑出声来。
找到东西,他们几个都互相拍着肩大笑起来,显然这是一笔大生意。杨荣趁着他们不注意,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旁边站的人一把就抓住他,对杨庆道:“大哥,这个怎么办?”
杨庆笑着道:“上次没摔死,这次再摔一下嘛。”
杨荣想退也没有退的地方了,杨庆的手下将他双手反剪就带了出去。
这人带着他出了山洞,突然就哼了一声。但这一声大轻,里面的人正说着如何销赃,根本没听见。
脑中一片空白的杨荣抬头看向给予了他一个温暖怀抱的人,刘潜笑眯眯地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肃颜对自己的队员比划了一下。所有人悄声而入,片刻山洞里便传来打斗的回音。几个匪徒并非专业人士的对手,很快就有警员出来报告:“刘队,一共五人,全部抓获。”
刘潜扶着杨荣道:“辛苦,收队!”
杨庆被反拷着拖出山洞时,狠狠地瞪向刘潜。刘潜也不吭声,任他瞪着。等他被带走一段路,他才小声说:“犯罪人员看到警察还那么嚣张。”
他说罢转头看向手里的人,安抚地道:“方予新?”
这个名字太久没有人叫过,“杨荣”迟钝地抬头,最终慢慢地眨眨眼,他唇上微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最终还是又低下头去。
刘潜叹口气,和他一起向盘山路上走过去道:“你得配合我们去录个口供。”
方予新轻轻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跟着他们爬上山,坐进了早在那儿静默等了许久警车。
到了这里灯光终于明亮许多,刘潜此时方看到方予新一边脸上仍有青紫的痕迹,嘴角也肿了起来,显然是挨过打。
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伸手抚过去,方予新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一脸凌厉,在他碰触间,才后知后觉地道:“不要紧。”
刘潜呼出一口气低道:“我来晚了。”
方予新看着深夜里一片墨色的山下,摇摇头。刘潜也不再说什么,招呼一声,警笛终于鸣起,一路呼啸,带着他们开回邻省。
这是个著名的盗墓团伙,三年前一个月连盗三座先秦大墓,无数青铜重器被盗。案犯分头销赃,其中一人前段时间落网,才供出线索。而死了的杨荣不知道是想自己单吞,还是想先藏起东西,等着过段时间再和老大杨庆会合,总之在半路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摔死在山间。
听在他们在车里讨论,方予新突然小声地道:“他可能只是意外。”看刘潜看向他,又轻声补充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还没有全部腐烂,就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周边全是黑的血。”方予新。
那段时间连日下雨,山间湿滑。真杨荣背着包在下山的路上,很可能是被山道滑倒,翻滚中头部撞到了山间的大石。这就可以解释了,为何他们找不到真正的杨荣。因为对方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种地方。
这案子连夜就审,刘潜先给方予新录了口供。坐到审讯室,方予新终于开口道:“我爸妈是不是……?”
刘潜觉得这话说出来有点残忍,他叹口气,道:“你的其它家人一直在找你。”
方予新半晌没有说话,就在刘潜想开口问他的时候,他颤着声道:“找我干什么,当我死了算了。”
刘潜将桌上的纸巾推过去,看方予新胡乱抽了一张,捂在自己脸上。刘潜等了他一会儿,才问道:“能说说那天车祸是怎么发生的吗?”
方予新咬住唇,似乎这样才能克制住牙颤。他张了几次唇,都没有发出声来,刘潜都替他着急,想和他说慢慢来别着急。半晌方予新哑着嗓子道:“我们那天,全家去千龙山的漂流景区。”
漂流景区在千龙山深处段,他们出事的地方是千龙山中段,是最荒凉的地方,水只剩下一点,山下全是乱石,山里又封林,几乎没有人去。
方予新慢慢回忆着:“路上我妈说我读了研究生,就该找对象了,我没答应,她着急就说了我几句。”无非是没出息,大学四年对象都找不到,学的专业是画画,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混到饭吃,读研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然后,我和他说,我不找对象,是因为,”方予新说到这里,突然咬住唇,没有再说下去。
刘潜想,不管他们说了什么,这大概是他们在车里发生了争吵的重要原因。因着争吵,再加上路滑,中间才翻了车。他深吸口气,想和方予新说算了别说了,你们自己家的事,咱们说点别的吧。
却听方予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般道:“我和他说,我喜欢男的。”
刘潜错愕地看他,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
说完这句话,方予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审讯室里全是他急促地呼吸声。他没有再抬头,只盯着桌面,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眼泪不受控制,大颗落下。渐渐地,他压抑不住的哭声慢慢飘出来,即使再咬紧唇,也无法克制。
刘潜抬起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下,摸摸他的头发。
似乎是受到这种温柔的鼓励,方予新再也止不住。因为痛哭,他的声道受到压近,声音细弱:“我不知道他们会那么生气,如果知道,我死也不会说出来。”
他爸太生气,尽管天气初放晴,但路上还是打滑,不知道为什么,盘山路上突然跳出一只羊,他爸盛怒中打错方向,车子从山岸上翻滚而下。
这件事压在他心中整三年,他浑浑噩噩,不知人生方向何如,此时终于可以宣之于口。他哭的几乎喘不上气来,手指紧紧抠在桌沿上,似乎这样才能借些力把后面的话说完:“为什么当初他们都死了,我却没有?明明我才是罪魁祸首!”
车辆翻滚而下的时候,父亲的叫喊和母亲的呼声还在耳边,但等翻滚停止,他清醒过来,爬出车时,看到的就是头歪到一边,满脸血的父母。无论他怎样晃动,他们也不会再喘一下气来回应他。
刘潜想到在手机上看到的事故分析,车主和妻子都没有系安全带,即使安全气囊打开,也无法抵抗山在山间的翻滚对人体的损伤。但在事后发现,由于安全扣在翻车间损坏,副驾驶的安全带仍插在安全扣中,有使用过的痕迹。
方予新大概是坐车习惯良好,才救了他一命,然而同车的父母却因为他一句话,全部命丧黄泉。
原本应该是和美的一日,终成了他一生的噩梦。
“我是个没用的胆小鬼,就这么把他们扔下,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弄死,结果还不敢。今天的事也是!”等终于能稳定起来,他抽泣着接着说道。
他在半路上看到了杨荣的尸体,大着胆子,拿走了他腰包里的身份证。但他自己也全身是伤,右腿骨折,延着山路再走了一段就还是撑不住发起烧来,才被路过到村里给民屋梁栋画画的师父救下来。
他胆子太小,什么事都不敢说,拖到了最差的时机,办了最坏的事。甚至今天,他也不敢反抗那群歹徒,还是带着他们找到了当初他们的脏物。要不是刘潜,他只能是错上加错。
刘潜听罢只想叹息,知道任何安慰的话都没有用。
不能说你父母就算死了也希望你好好的,他办案太多,实在见过对着儿女诅咒去死的父母。但也不能说人死如灯灭,活者需宽心,毕竟他父母是因为他一句话而亡,怎么能宽心。
有些人永远顺遂,有些人则多有苦难。
刘潜力无所及,只能慢慢地抚着他发,顺着头顶划到后颈,一下下,听着他抑不住的哭诉,安抚着他无法再追回的遗憾。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刘潜的队员进来似乎想汇报一下,并请队长过去审那些硬骨头,却看到这一幕,见刘潜竖在唇间的手指,默默地退了出去。
这件大案终于告破,而方予新也被送回家。刘潜亲自送他,他父母的父辈仍在,当初已是白发送黑发,今日见到乖孙,喜出望外。祖孙见面,家人团聚,免不了又是落泪哀伤。但方予新更为难过的是,他又如何告诉自己的长辈,父母死亡的实际原因?
刘潜趁他们光顾着痛哭,替他圆了这个谎:“孩子摔下山被甩出车,撞到头有点失忆,自己乱走被村民捡到,这两天才想起来。我们民警人口普查的时候发现他,给你们送回来了。”
方予新被他祖母搂在怀里,听到这里,一时愕然地竟忘了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替自己这么说。
刘潜却在别人不注意的过程中,向他眨了眨眼,先一步告辞,并对他说,等过两天再来看他。
几轮亲戚看过后,大家似乎终于想起要送这孩子看看已逝的父母。
这段时间哭的次数太多,等方予新站到自己父母的墓前,一时竟只剩沉默。墓碑上的照片还是父母当初的模样,但现在已经是天人永隔,且他的人生也几番变化。
今日他叔伯姨舅送他而来,刘潜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也跟了来,还送了一束花。方予新看他向自己父母的墓躹了一躬,也只能微躬身向他还礼。抬头看刘潜温柔的眼神,只能错开,看向墓园。
这一代代人的尸骨不知能存多久,而逝的灵魂是否真的隔天而望,保佑或诅咒着,那些依旧活着的人。
回程离开墓园的小路上,方予新借着腿不好落后两步,小声对刘潜说:“你怎么也来了?”麻烦他这么多,总是不好意思。
刘潜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我应该感谢你嘛,要不是你,我也破不了这个案子。”
若不是当时方予新还有求生意志,又一时错想,要换个身份活下去,不去拿了杨荣的那张身份证,此人死在山间的事不知道多久才会被找出,而杨庆也不会落到他的网里。
而若不是他盯着这个案子,天天在周边县里溜达,无意中发现杨庆,不知道何时,他才会认识方予新。
这世间诸多偶然,各色巧合,既然遇见,何必放过。
方予新对未来的生活没有什么计划,他的研究生在考上后就没有去,他也不准备复读重考。思来想去,觉得和民工师父在各村画画就挺好,他原本的专业也就是如此,此时将专业功底放到雕梁画栋上,也能平心静气。
何况在家里,面对亲戚总有一种无可言说的痛苦。他们的疼爱总是来缘于怜他怙恃,而他对这种疼爱无法消受。再说血缘渐远,都各有各的事情,来看两眼,安慰的话说几句,对他毫无意义。
住了一段时间,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工地上,继续跟着画画的师父四处走。亲戚们说了几句,慢慢也就把宁愿当一个画工的他忘了。这世间,说着惦念话的人很多,真正惦念他的人却不会把这话挂在嘴上。
新的工地是为新修的中医院装饰外墙,绘上各色草本植物。这日他他绘了半路,监工跑来道:“小方,你哥又过来找你了。”
他表哥堂哥肯定不过来找他,方予新收了笔,叹口气,慢慢地爬下架子,走向门口,听着身后监工小声和其它说:“小方的哥是警察诶!总是来看他,对他真好。”
门口刘潜一身制服,笑眯眯的面容让路过的姑娘都回头看两眼。方予新也远远地站定看他,一身正气,却又如沐春风。直到刘潜招招手,他方走到他面前,将额前有点长的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你怎么又来了?”
刘潜在他放下手时,抢先握住他的手腕,不顾方予新尴尬地想收回的模样,上下翻了翻,满意地看他手上的冻疮已经下去了,看来自己上次送的冻疮膏他有好好在用。
放下他的手,刘潜微笑地凑过去,看他有点不好意思的微退了退道:“今天工作做完,和哥哥我回家吃饭吧?”
方予新脸微微红起来:“不要了吧。”他顿了一下,再次道,“你干嘛总来找我。”
刘潜怎么能让他躲,他退一步,他就上前一步,工地门口人不算太多,方予新仍惊慌地左右看去,却被刘潜的话震住:“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在追你吗?”
方予新微张开嘴,瞪大眼睛看他。
刘潜抬手点点他的唇:“真这么迟钝?”
方予新不可能这么迟钝,刘潜三天两头的来,他也多少测出几分。可他觉得,对方前程远大,自己大概终身漂泊,过一段时间,刘潜新鲜劲儿过了,就不会这样了,谁知道他能坚持这么久。
刘潜看着他垂头不语的模样,眼神从戏谑转为温柔。
方予新或许不会不知道,从刘潜在工地替杨庆找到他时,他抬眼的瞬间,刘潜就看中他。那时刘潜就害怕这么一个看着温和的男孩子真的是杨庆团伙中的一员,等知道他其实没有卷入其中,他松了多大一口气。
甚至他不能说,事后想到方予新在审讯室里说他喜欢男生的时候,自己有多庆幸。只是这件事在方予新心中,就如害死父母的原罪,刘潜亦觉时机不对,只能慢慢来。
趁虚而入当然不可为,但是如果人不看好给丢了,他就无能了。
他知道方予新对自己不是没有好感,也知道他的心结在哪儿。这孩子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刘潜看着方予新那没来得及剪的额发又落了下来,抬手替他别到耳后,看他脸上的红晕都漫到耳朵上,才温声道:“方予新,和我回家吧。”
你原本心目的家可能已经没有了,但是我们再来建一个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