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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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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唐清同倚一面窗,看院里白梅,纷纭而落,像捣碎后的生姜,和着寒风迎面扑来,辣辣的疼,碎屑掉进鼻腔,别样味道,有香。
我说:“突然,倒想念起诗来。”
唐清微笑,“研,你念念看。”
我缓缓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搔着自个儿后脑勺,有丝害羞,“是不是太过矫情了,呵呵。”
唐清摇头,“没有。那是因为萧家遭逢巨变,你心生苍茫,无处可逃,借诗抒兴而已。研,换了任何人,久经压抑后,也会这么感慨的。萧家的氛围,确实太/窒/闷了一点。”
我手掌按住她的肩头,感着她传来的暖,“人活久了是不是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热情满满、执著追求得来的一切,是否真是一场空?人活得愈久,愈不可知未来的所有,像冉佩君夜夜念经,萧剑心日日苦读,到头来还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呀!我们,是不是真的可以不要有目标,不要有愿望,不要企盼,不必坚强,随波逐流,消磨时辰就好。因为到最后,所有人都是同一个归宿,不管富裕,还是贫穷,不管武功高强,还是手不缚鸡。即使,唉,即使是我,在强大的轮回和变数面前,亦感无助与害怕。”
唐清反手扣上我的,指尖点着我的指甲,送来麻麻痒痒的感觉,消了些我心中的荒寥,“我们不是神,当然不可以预知未来,既然无法掌握未来,当然会在变化与挫折面前彷徨与犹豫。研,这是每个人都难免的,萧剑心在杀人时会犹豫,冉佩君读遍万卷经牍也会犹豫。可是,关键就看犹豫之后怎样面对了。一心求完美的冉佩君,不仅逼着她自己,更逼疯了儿子,而懦弱如萧剑心者,在现实中逃避不了,就把自己的苦和痛发泄在别人身上,造成连环凶杀。大多数平凡人,如你和我,还是照样过日子。也就是说,变化就让它去变化好了,好的我们留念,坏的我们承受。虽然人人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可精彩过程自是不同,这就是生活的动力!研,我是这么想的。”
我心底划过一阵颤栗,想就此冲动而说,清,你就是我生活的动力。
可是,唐清已然转换了另外的话题。
我不急,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好好地对她说。
唐清从窗口退回,坐到桌旁,倒了两杯暖茶,一杯递给我捂,一杯捂在她自个儿心口。
“研,官府办案人员已经来搜查佐证过了吧,他们怎么说?”
我啜了一口茶,缓缓地尽量说清楚,“萧剑心的致命死因确实是脖颈下一勒,他周身没有发现其他伤口,也没有被打或撞击的瘀痕,可见是在极平静的情态下被吊起的,他也没有中迷药的迹象,肠胃里就是死前吃的几块水晶糕。如果不是自缢,别人很难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将他毫发无损地吊起。”
“唔,吃了水晶糕啊,官府有没有说,糕中夹心为何物?”
“有!”我眼露惊奇,她怎么执著在这一点上,“里面夹的是杏仁。”
“哦,怪不得那味道凉凉涩涩的。”唐清恍然。
“官府的询问笔录中却有一二点可疑。门房说,案发当晚,二少爷一刻都没有出府,可亥时,杂活丫头却瞥见萧剑心从府院后门进来。小丫头说,没看过二少爷这么紧张鬼祟的。看来,萧剑心确实出去过,也许就是去犯第三起孩童谋杀案的。官府验出萧剑心死于第二天的丑时到寅时之间,那么他完全有时间在回来后杀了冉佩君,伤害了萧姗姗,然后自杀。时间上,与案件结果并没有矛盾。”我说了一大串,看向唐清时却哭笑不得了,她并不在听我,显然,我一切白说了。
她低首沉思,喃喃一句,“到底,是谁杀了萧剑心呢?”
我咂嘴,“怎么,到了这般地步,你还坚持萧剑心的死有可疑?”
“研,你还记不记得萧剑心磨剪刀的事?”
“怎么你又提到这方面来了?”我侧目。
她静致一笑,“他确实用剪刀在裁衣服,很有耐心地一件一件做着。什么都可以作假,连环凶手的偏执气质假不了,就算再模仿也不能够。萧剑心,是标标准准的变态杀人犯。可是,我认为,杀害冉佩君与伤害萧姗姗的案子,是有人在极有理智的情况下,一步一步计划实施的。”
“凭什么这么认为?”
“就凭杀害冉佩君的那一刀,不是胡乱发的,精准得很,武艺很高。还有,把冉佩君的尸体布置成十年前萧婷婷死的模样,也有深层次的心理动机。这一切,萧剑心那孩子可做不来。有人,利用了萧剑心的死!”
“怎么说?”
“呵呵,研,并不是所有的别人布置给我们看的,我们就要无条件相信啊。在萧剑心的凶案现场,我至少看到了这么一个疑点——那扇“无论如何也关不上的院门”。”
“院门?”
“是的,萧剑心一直害怕着幽闭的空间,他心里有很厉害的障碍,他害怕关门。萧家所有人都习惯了这样的萧二弟,以及他那扇日日夜夜都半开半闭的院门。别扭是别扭了一点,可一起住久了,也就对他见怪不怪了。当然,这样一来又揭示了一个“隐约的危机”,那就是人人都可能自由出入他的院子,自由接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了。可是,那一天他正要自杀——研,你认为一直习惯那种生活方式的人,在自杀时会突然改变他的气质和脾性吗?别人可能会,萧剑心这样心里有病的偏执狂就绝对不会。他就算要自杀,也绝对不会关门!好了,那么为何你那天大清早地会发现那扇门关了呢?”
我答:“莫不是别人替他关了的?”
唐清笑眯眯,“别人为何要替他关门呢?”
我无语,真的想不出来。
“研,你再想想看,作为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萧家人,在乍一看到萧剑心的院落居然关上了门……”
“一定都会认为,萧剑心肯定是出了事了!”我快速地接口,“所以,平日里只是把洗脸水放在院门口,等公子自己拿进去的小丫环,才会在那一刻想也没想,推门走进了萧剑心的房间!”
“是的,研,所以萧剑心的尸体不是按照常理,而是在与平日格格不入的怪异氛围中,被发现的!”
“对,清。”我两掌对拍,“替萧剑心关门是为了让我们尽早尽快地发现他的尸体!”
“为什么要让我们尽快尽早发现萧剑心的尸体呢?”
我蹙了眉头,她自顾自接口,“因为,要让我们看到萧剑心那封所谓的遗书,因为他在遗书里承认了他是孩童杀手,因为接下来我们发现冉佩君的尸体时,也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萧剑心看作凶手!”
“所以你说——”我缓缓道,点着最后的事实,“萧剑心是被人嫁祸的!”
“他,确实是孩童杀手,可是他没有杀了冉佩君,也没有刺伤萧姗姗,案发那天,有另一个人在他房间里,用了某种方法,杀了他之后,伪装成他自杀,那个人才是萧家三命案的罪魁祸首。”
“呼”,我长吁一口气,好复杂。
她以手托腮,又展疑惑,“还有一个想不通的地方,研,就你看,冉佩君脖颈那一刀,如何?”
“是高手所为。”
“是萧家飞刀的手法吗?”
“像。”
“怕那个真凶不是外来仇人,而是萧家自己人吧。至少是个耍飞刀耍得挺熟练的。范围一下子就可以缩小了。”
我打断她的兴奋,不得不说,“那个,清,不是那么简单,我看冉佩君的致命伤,仿若也不是一般的萧家飞刀手法,而是那……”
她也瞪大双目了,“莫非是……柳叶三刀?”
我不确定地点头,“很难说。”
她一抿嘴,莫名地笑,“要知道答案很简单,去问问那个透露“萧家已经没有人会真正的柳叶三刀了”的人,就可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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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萧家已然被折腾得不成模样。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冷清,本来就人丁淡薄,现在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剩余的也惊恐骇怖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仆从们连走个路,也如小鸟提脚般,凄凄戚戚了。
我和唐清打开了柳嫣红总管的房门,后者斜躺在房间深处的床榻上,发乱了,眼慌了,脸瘦了,嘴巴不停喃喃,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不要杀我……我错了……我把那东西还给你,你饶了我吧……”
我对唐清苦笑,“她这幅样子,你还能问得出什么?”
唐清接下来的举动真令我瞠目结舌了。她大步走到床边,提起右手,从半空里向柳嫣红脸颊狠狠挥去,用力打了她一个大巴掌。
我阻止,“唐清,你干啥?”
记忆里,从没看过这么粗暴的她,她或者兰心慧质,洁若明月,或者精力充沛,灿如朝霞,可是,她不会打人。
她也不是无理的姑娘,那么她的做法,一定有深刻的理由了。
柳嫣红被她打得头仰后,晃了晃,似乎昏沉得很,却奇迹般的清醒许多,能说些有条理的话了,“你,你打我?”要在平时,她一定如猛虎般扑向唐清,这会子她不能,虚弱得很。
唐清娇娇欠身,摆个万福,“柳总管,小女有些话要请教你。”
柳嫣红目走荒凉,“我都落到这般田地了,有啥说啥吧。”
唐清更喜,“想请柳总管说说萧家的柳叶飞刀。”
以下便是柳嫣红吃力的叙述了——
“柳叶飞刀,有三把,有三招。分别名叫“杨柳拂堤”,“柳叶飘飘”,“春风柳絮”。沈夫人,你和沈大当家应该已经看过了其中两把飞刀了。插在二夫人脖颈间的那柄就是“杨柳拂堤”,而杀死二夫人的手法也是那一招,这是柳叶三刀的第一式。只是听故世老爷说过,这一式出手虽平缓,可力道贯于刀尖,一击毙命。插在大小姐腹中的那柄叫“柳叶飘飘”,配合这柄飞刀的招式,原本应为无形无状,回环往复,攻人于出其不意,是三刀中最诡异的一招。可是——要明白,杀大小姐的却不是用这一招,功力平平无奇,只是简单地将刀子插/入而已,要不然她也不会有命可活了。哦,怎么杀二夫人确实是用了“杨柳拂堤”的招式和飞刀,杀大小姐却只用“柳叶飘飘”的刀,而不用那个招式呢?”
我和柳嫣红一样惊奇,只唐清在在有理地说,“莫不是凶手只会一招?”
柳嫣红突然狂喊:“凶手是婷婷,婷婷是老爷的传人,当然三招全会!”
唐清紧/逼一句,“你刚刚说,萧门柳叶飞刀的真正传人,是萧婷婷?”
柳嫣红目光瑟缩,身子往床内更蜷缩而去,不是普通的害怕,“是婷婷,婷婷来报仇了,先杀了二夫人和大小姐,然后,便轮到我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唐清一把握住柳嫣红瑟抖的肩,“红姨,红姨,一定要把当年萧婷婷遇害的真相告诉出来!”
“那天啊……”柳嫣红眼神迷离,探过唐清的肩头看向窗外,似乎灵魂也游离到了那个很久前的过往,“那是个带着湿/意的早晨,我听说姗姗和婷婷相约去后山历险。我跟了过去,到了才发现,两个孩子不知因何掉下了悬崖,可巧,双双攀住崖壁藤蔓,一时半刻送不了命。我口口声声去找人救她们,其实心里想,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知道老爷已将“柳叶三刀”的武功秘籍给了婷婷,于是,我到了婷婷的卧房,翻呀,找呀,终于让我找到了其中的三分之一,上面记载了“春风柳絮”的练法。正当我窃喜,还要翻查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我从窗口跳出,掩在墙角,探头悄看,没想到进来的竟是二夫人。她神色闪烁,手儿有颤,似乎紧张,也对,拿别人东西时都会紧张。二夫人虽是婷婷的娘,可老爷告诫婷婷不能将秘籍给任何人看的。二夫人对此一向有气得很。她居然也来找了,她看了满屋狼藉,不免有怔,可还是不管不顾地翻起来,居然在我没找过的角落里,给她翻到了第二个三分之一,也不知上面是“柳叶飘飘”还是“杨柳拂堤”?却也没见到相应的配刀,想来婷婷那丫头将三把刀和最后一个三分之一放在另一处了。二夫人将那残本摁在胸口,宝贝得紧,忍不住地笑。可是老爷这时候抱着姗姗进来了,后者哭得一塌糊涂,二夫人见好就收,也没能再找下去。我后来听说,婷婷已经死了,姗姗却逃过一劫,老爷伤心得很,一步也不离开婷婷的房间,我和二夫人都戚戚地没能下第二次手。后来姗姗长大,老爷也过世,让姗姗当了当家人,家里一切都在姗姗的掌握里,她甚至把婷婷的房间也拆了,我和二夫人却一直没有机会靠近。我们,拿了秘籍残本又有何种?我拿的是第三招,只能看不能练,不从初级练起,很容易走火入魔!看二夫人的情势,她拿的一定是第二招,她也没能练成。我们两个真是讽刺,人生也是讽刺。人心里的魔,都是自讨苦吃,自己给自己种下的。现在,婷婷终于从鬼狱回来报仇了,她用真正的柳叶飞刀杀了人!我们从她那儿抢回来的,终究是要还给她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啊!报应啊……”
看柳嫣红胡乱抓挠,几近疯狂,就算不是“鬼”来惩罚她,她自己也惩罚了自己。
“哦,原来,萧门真正的传人,是萧婷婷呢。”唐清叹息,“那么,研,我跟你说过了吧,若是萧家自身发生命案,柳叶三刀绝对是个值得考虑的动机。”
我问:“你相信鬼怪作案吗?”
她灿烂一笑,“这个世上,鬼是不会作怪的,能作怪的只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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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城的民众,终于从记忆深海里,捞出萧婷婷这么个人了。
她是萧姗姗的妹妹,冉佩君的女儿,萧剑心的姐姐。
从小,姗姗和婷婷的感情就是这一家子里最要好的。婷婷不像她娘和弟弟,对萧门长女、未来的继承人姗姗很是亲近。姗姗也怪异,虽然她不满冉佩君,讨厌萧剑心,却实在很喜欢萧婷婷。
在湖州人民十几年前的记忆里,也许还能找到萧婷婷无足轻重的身影。
即便,经过这么多年,生活愈加纷繁忙碌,人心逐渐浮夸善变,早已把这个孱弱瘦小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了。可是,只要在寂静无声的黑夜,冷月幽窗的房间,坐在书桌旁,点一盏好茶,细腻啜入一口,然后再仔细回想,拼了命地回想,对,这个节骨眼儿上必须想出来。猛然,灵光乍现,人们还是能看到萧婷婷十几年前就尸骨无存的身子,袅袅婀娜地从远处走来,全身都模糊,只有一张脸,让人大白天见着也会冒冷汗。
萧婷婷那张脸,从出生开始,便带着一大块青色的胎记。
从左额开始一直到右下颌结束,被覆盖上了一块浓重的青,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她的脸除了青色,什么也看不出了。那青面里,常常是闪着幽幽森然的冷光,见者裂心,观者丧胆。
哦,哦,哦?!
想起来了,只要有人一点拨,湖州城里上点年纪的人都可以想起来。原来,萧家从十几年前就藏了一个青面女孩,不让人轻易见到!原来,十几年前的萧家,已经很幽魅神秘了,如今丧了两条人命,与过往相比,实在又不算什么!
世事难料,真的,萧婷婷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对外宣称,这是个意外。
从姗姗悲痛哀绝的叙述中听来,也是个意外。
如今,柳嫣红口口声声,“青面鬼”从悬崖边将魂儿拾回来,谨慎小心地一步一步实施“它”的报复,这个却不是意外。
而是一种,深深刻刻的邪恶。
老百姓是想不透这丛恐怖和诡魅的,于是白天黑夜,即便是好事之徒也只敢徘徊在萧家大门三尺开外,瞪着一副戚戚的眼睛,老远嗅着从/紧/闭的门缝里漏出的荒凉气息,掐指心算,哦,已经是萧家为二夫人和二少爷守灵的第二夜了。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我和唐清本可以离开萧家了,可唐清就不走,硬生生熬着,也参加了今晚的守灵宴。祭奠吊唁中,唐清寻得了一份“幸运”,从而她才能在之后,将迷案顺利推下去。
萧家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在灵堂上置放萧剑心的牌位,他算完了,他成了萧家族谱中永远也抹不去的污点,十足的祸根,就连自家人也避之唯恐不及。
虽然,张记、王记、三姑妈、七舅姥爷的乡村农具,单个来看确实不堪一击,可难保这些东西一齐飞过来的气势,大如洪水,凶如猛兽?萧家恐怕是招架不住,萧家飞刀也招架不住。
唐清一开始就拿把椅子,往灵堂角落一放,静静坐上去,不发一言。
她婉约隐藏在人来人往、嚎啕纷繁中,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她。
人们不在看她,她却看着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从他们的容貌、表情、服饰一直到举动和言语,她将一切观察得通通透透,什么也没有放过。
我就在她旁边,一直站着,她看众人,我看她。我喜欢她这时的眼神,湛蓝如洗,通灵透彻,爽静如画,如她的眼神一样,她自己一直就是一朵解语花。年复一年,她更成了一个解案精了。她说她对这方面感兴趣,她还说这是植根于童年的因缘。我不知道她童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因着谁人何事,才形成这样的性格。可我肯定,我喜欢唐清推案时的样子,聪慧明朗,可爱俏皮,吸引人极了。想必——
现在面对唐清而站,飞刀门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弟,也是如此觉着。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弟一进门,唐清倏地从椅子上站起,仿佛他们才是她的终极目标,她抖擞了精神,展开沉静醇郁的笑容,向他们走去。
三个都是彪形大汉,练武出身,可武功都不会很高。
萧珊珊与他们属于很极端的两种气质,住在深宅大院的萧家夫人、小姐和公子,体态雍容,养尊处优,柔弱不堪,吃不了大苦,像是平凡的大富人家,娇贵不已了。可是城东的飞刀门,走镖运货,刀山里出,火海里钻,沧桑满面,风尘仆仆,他们才是真正的江湖人吧。
萧珊珊那样的,实在不算。
三个大汉很爽快也很耿直,毫不掩饰对唐清的惊诧,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不知为何这女子要突兀站立于他们面前,而且仿佛还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唐清有一种本事,她说她可以“成为缠绕在你脖子里的一缕烟,直到你也跟着灰飞烟灭的时候”,她还说这个本事是她小时候,一个亲戚教给她的。
我不禁在心底埋怨,这算哪门子亲戚,什么不好教,教给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这个?
所以,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弟被唐清硬生生堵在了灵堂一角,她悠然自得,玩转众人之中。
“萧家巨变,累遭不幸。萧二夫人死得真惨,凶手真是可恨。萧二夫人的死怕是对飞刀门也打击很大吧?”唐清旁敲侧击,乌黑眼珠在眼眶内滴溜转,瞬间在三个大汉脸上溜过一圈,他们的各自表情也尽收唐清眼底。总的来说,大师兄皱了皱眉,二师兄撇了撇嘴,三师弟血气方刚,直白地表现自己的不屑。
这代表,冉佩君在萧家的地位真是无足轻重,连飞刀门的徒弟们对这个“师母”也不是很尊敬。嗯,有味!
我看到唐清点点头。
“不幸中的大幸,萧大小姐保住了性命,要不然萧家少了当家人,飞刀门少了掌门,柳叶三刀失了……嗯,失了传人,那才叫如何是好呢!”唐清又深深叹息,似对萧家的波折命运,感同身受。
可是,大师兄忍不住开口了,很不可思议,“你说什么?哈哈哈,太好笑了,飞刀门的掌门?哈哈哈,哪里听来的?”
二师兄缓解唐清的尴尬,解释道:“沈夫人,你不了解,飞刀门掌门在十几年前就过世了!”
唐清说:“我知道,萧老爷呗,当然过世了!我没有那么傻,我说的正是萧老爷真正的传人呀!幸好姗姗……”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二师兄如同大师兄一样,笑弯了腰。只剩下三师弟还能平静地解释了,“沈夫人,师父当年是有传人,可小掌门在十几年前也过世了!唉,如果她活到现在,我们萧家飞刀至于成这样吗?她可是深得师父真传,她小小年纪又的确聪明灵秀,她可是会真正的柳叶三刀的!唉,要是她活到现在……”
唐清道:“要是萧婷婷活到现在,该有多好。”
我知道,唐清的叹不是因为萧婷婷命薄,没能当成萧家掌门,而是——若果她活着,后来的萧家,唉,也不至于这么惨。
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名和利,真的,人用不着互相争斗得那么惨。
听了唐清的伤悲嗫嚅,三位大汉才禁住了笑。
大师兄脸上走来天光云影的味道,目盼流连间,似乎亦有沧桑,“沈夫人,沈大当家,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啊!是的,婷婷真可怜呢!师父当年最中意她,喜欢她的聪慧,更喜欢她的善良。”
“那么,姗姗呢?”唐清幽幽问。
二师兄神色一肃,眼里也冷得很,“姗姗?哼,她当然也想学柳叶三刀,更想做飞刀门的正式掌门。当年她抢得最厉害,争得最厉害,她可是恨着她的妹妹,真看不出,她那时才多大?怎会有那么深的心机?”
唐清道:“你说,姗姗恨着婷婷?”
三师弟瞟了厅堂门口,跪坐迎客的萧珊珊,白衣白帽,似乎纯洁如雪,他收回眼神的时候,竟多了一份戚戚,也压低声音说道:“姗姗是最想做掌门的一个,欲/望/强烈到可怕的地步了!师父死后,飞刀门一直也没有推选出正式掌门。姗姗几乎每月都登门造访,让我们师兄弟一定要坚持举荐她。我们本也没什么意见,毕竟群龙不能无首,姗姗虽是女子,可到底不赖,由她掌管飞刀门,也好!可是我们不能坏了师父定下的规矩……”
我感到这个“规矩”绝对是关键,于是忍不住/插嘴道:“那是什么?”
大师兄深深看了我一眼,“师父说,只有得柳叶三刀真传的人,才能做萧家飞刀门的掌门。”
掌门,就代表着权力,飞刀门的掌门,又代表了江湖的至高地位。
姗姗当然想做,可是她做不成功,因为她不是她爹真正的传人,她根本不会真正的柳叶飞刀。
——所以,她想抢,她想争,当年,她表现得最离谱!
——她这么孜孜以求也没用,我们不会同意的,这是师父定下的规矩。
——现在看着姗姗,感觉她比小时候更可怕了,我们捉摸不透,所有人都看不透她,所有人都害怕。
我心头突然冒着唐清的话,这一句,三番五次回想过了,守灵一刻,体会最深刻。
——研,若萧家发生命案,柳叶三刀是致命的动机。
哦,原来一切无奈的结局,都有一个糟糕的开始。
这一时,我心里升上来的厌恶,全朝着这本无辜的武功秘籍而去,即便我清楚知道,世上只有人,才能赋予本来单纯的物品,以一种人为的变质的味道。转来转去,根本搞不清,是物毁了人,还是人糟蹋了物。
三位师兄弟就着被唐清提起的话头,还在议论不已。
大师兄突然说:“开年三月,又是飞刀门一年一度的举荐掌门大会了。到时候还是没人能使齐三招柳叶飞刀,唉,结局还是一样的啊!”
二师兄说:“要不,就让让姗姗吧,她已是萧家当家人了,再给她这个掌门名份,也是理所当然。说实话,我真怕她会对我们做出什么。”
三师弟粗眉一纠,“让什么让?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能对我们做出什么?我可不怕。上月里,芬芳居里喝茶时,我眼睁睁看着她点了一杯杏仁茶,才稍稍沾了一滴,她就脸色苍白,隐隐作呕,滚下桌子,昏倒在地了。瞧,天气又不热,她喝杯茶也会这样,若让她当掌门,如何服众?”
“真的呀?”
“喝茶也会喝成这样啊?”
唐清本来要离开祭奠厅堂了,耳中/塞了大汉们这几句对话,仿若头皮倒吊似的,眉上方擦过一阵颤栗,半半兴奋,半半着急,回身冲到他们面前,以前所未有的声音大吼,“你刚刚说,她,喝了什么茶?”
“杏仁茶呀。”大师兄翻白眼,受不了唐清的咋呼。
唐清突然对他福一福,“真要谢谢您嘞!”
她转身看我,脸上漾开点点红,“研,世上有两个地方……”
我打断她,“行了行了,世上有两个地方可以获得最多、最真实的信息,一个是婚礼,一个是葬礼,你想这么说吧?”
她根本不睬我,风一般跑出门去。
我叹,她可不知又捣毁了哪个“蜘蛛窝”,抽得蕴含怎样玄机的“蛛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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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时候的表情肯定很哀戚,姗姗也好不了多少。
“我”和姗姗对桌而坐,我们身后的纱窗开得很大,有很甜美的风。姗姗其实是不喜欢的,她怕冷,可“我”喜欢,“我”只有在面对窗外无尽的黑夜时,才能真实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真的,这当下,连“我”都快记不得“我”自己了。
“我”,是谁?
姗姗和“我”中间的桌面上,摆着一面擦得很亮的铜镜,平日里是姗姗梳妆用的,“我”出现时,就给“我”用了。在里面的“我”的脸,可怕至极,“我”自己也不喜欢,“我”讨厌青色。
“我”用这面镜子审视“我”,却赫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就是青、面、鬼。
奇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何时成了青面鬼了?
哦!仿佛,这个称呼还是姗姗加给“我”的,是她为“我”量身定做的。
她说,这个外壳可以帮助“我”很好地隐藏自己,而“我”隐藏住了,她也就更安全了。
是吗?“我”真是青面鬼吗?而她和“我”真的安全了吗?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姗姗说。
“怎么,事情做到这一步,你才害怕了?”“我”说。
“我们本来是没事的,都怪你!”姗姗说。
“如果没有我,你根本成不了事!”“我”说。
“你别怨我,我很喜欢你,我也离不开你,可是清妹妹……”姗姗说。
“你当年杀我的时候倒不觉得害怕,我们一起杀了娘和二弟也不觉着害怕,现在一个唐清就让你怕成这样?”“我”说。
“我不是害怕,只是觉得好不容易做到这一步了。柳叶飞刀的三本残本,我本来有一份,从冉佩君那里寻回一份,柳嫣红已经疯疯癫癫了,我也轻易从她房里搜得出来。我们可以好好练,当然你早就会了,不用练,可我呢?我期盼了十几年啊!而且,学会了柳叶飞刀,我才能成为萧家真正意义上的掌门,获得与别人比拼江湖的资格,或许还能争得去琉璃岛的机会呢……”
“姗姗,你开始留恋人间了,你开始贪嗔痴怨了,你开始欲望满满了,你开始争名夺利了。姗姗,不要怪我说一句,你这样,到底会害了自己,你会追悔莫及的!”
“呸,胡说什么?我会越来越好的。”
“不,你和我是同一类型的,我们只配为同一个目的而生存!我们就是来杀那些人的,然后我们就该消失。我们两个一起消失,好不好?”
“呸,你才是呢,你是为了复仇,可我不是。我从十岁起,从爹爹选择把柳叶三刀传给了你,我就认定,我这辈子一定要寻回属于我的一切。所以,十岁那年,我杀了你,走了第一步,二十岁以后,我杀了冉佩君和萧剑心,把他们抢先一步从你那里夺走的武功秘籍,重新找回来,这是第二步,然后,我终要扬名江湖,让萧姗姗这个名字响遍天下!”
“那么——唐清呢?”“我”与她无话可说了,“我”只是提醒她。
“对呀,现在怎么才能合理地把他们打发走呢?唉,真是引狼入室。”
“那么,还是由我来对付她吧!”“我”冷然说道。
“你想怎样,你不要乱来!”姗姗着急,怕“我”闹事。
可是根本不用“我”闹事,“啪啪啪”,有人敲响了门。
轻轻柔柔,却力道干脆,每一记都像打在我们心头,特别是“我”的心头,因为那人敲着的,是“我”的房门。
“我”从桌旁站了起来,桌面上的铜镜中映照出“我”一个人的身影。
“我”走到门边,回头又望了一下房内,“我”的美目缓缓扫过房中每一件家具,包括刚才坐着的椅子,靠着的桌子。
那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我”回过头,对着门时,已经摆好了一副柔弱无依、缥缈迷惘的表情。“我”先前所有的精炼狠毒之光,深深地收进眼底一潭幽黑中,轻易是不让人寻到的。
“我”笑眯眯地打开门,门外是同样笑眯眯、甜蜜蜜的唐清。
唐清对“我”唤道:“姗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