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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绕树三匝无枝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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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树十二年。
这是宁思远远走明教,托付两个孩子给陆逍的第三年。
时间的改变是那么细微而难以察觉,两个孩子已经从当年的懵懂无知变成现在的……依然是懵懂无知,至少宁世安是这么表现出来的。
世安拨了拨树叶,对弟弟说道:“这儿的树和南方的真不一样,叶子都刺人。”
世平埋头看书,闷闷道:“这是自然,天气也不一样。”
“宁世平,天天看书小心成书呆子。现下五月时节,是北方难得的好月份,陪我看看山景吧?”世安站起身来,伸手去抽书。
世平躲过姐姐的手,无奈道:“我不如姐姐你天资聪颖,自然要多看几句。让大爷爷陪你吧。”
世安生气道:“得得得,算我没你这个弟弟,没良心的小鬼,只想看书不想陪我这个姐姐!”
世平突地眯起眼,冷冷地看了世安一眼。
世安皱着眉头咬着下唇,又来了。
宁世平虽说是她弟弟,什么姐弟同心,在他们身上丝毫不应验。
至少宁世安怎么也看不懂宁世平的心思。他平时也会和她吵吵架斗斗嘴,她闲得无聊自然乐在其中。
可是偶尔,宁世平会露出刚才的表情。
她看得心慌慌,却不知道弟弟为什么会这么看她……显得他们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一对关系差到极点的路人。
倏地传来一声大笑:“哈哈,每天都能见到你们斗嘴冷战,当真让人怀疑你们是不是真的姐弟。”
世安头也不回,嘟嘴道:“有啥好怀疑的?大爷爷眼花了,走前一看就知道了。”
“是是,就是这个意思。若不是看到你们几乎一样的相貌,任谁都不相信是一对龙凤姐弟。”
世平收起冷眼,淡淡说道:“长大后就不会一样了。”
世安好奇道:“为什么?”
“哈哈,为什么?”宁以怀闪进庭院,抚须笑道:“这可不好解释,女子和男子,小时候自然可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一定年纪后就自然生起隔阂啦,原因无他,不就是长相发生变化了么。”
世安不懂装懂地点头。
“来,安安,让大爷爷看看你的武功怎样了。”
世安仰起下巴,平地一声吼(世平:……),隔着远远的向远方大树拍出一掌,那大树竟轻微地摇了摇,惊飞几只鸟。
宁以怀欣慰地笑着:“不错,你父亲留下的峨眉秘籍,的确有这招吹烛掌……你比你爷爷当年,天分可不知好上几倍。”
世安像一只孔雀一样笑着,世平却眼神古怪地看着她:“你从哪里听说要发出吼声的?”
宁世安双手叉腰:“你没看那些明教人都是这么练武的么!”
宁以怀大笑不止:“安安,你倒是喜欢看人练武。他们是为了增加气势,给对手压力。当然,练武的时候胸口浊气多了,就要吼一吼排除一些……不过那需要内功,你还不会。”
世安鼓着嘴嚷嚷几句。
宁以怀又转身看着世平。
世平施展轻功翻出院落,片刻后,只看到白影一闪,他又站在了世安面前。
世安脸一红,伸手去取发际的漆兰花。那是乱石崖旁才开的花朵,这里离那儿有八公里。
宁以怀鼓掌道:“世平的轻功不错。”
世安哼哼道:“若是我去取,会更快。”
宁以怀道:“那是你有天分,却不好学,也不思进取。世平天资倒也不算逊色,他可比你用功。”
世安不说话,世平思索片刻,竟然开口问道:“比起明尊呢?”
“明尊的天资?”宁以怀摸摸头发:“我不好说他,或者说,在我没来得及观察他天资如何的时候,他就已经身怀绝技了。”
这一番话说得姐弟二人一头雾水。
陆逍靠在树干上,撵着一朵漆兰花。他方才见宁世平出去,便尾随他去采了一朵。
听着底下三人对话,宁世平居然问他的天资如何?
……他也想知道。只是父亲去世太早,来不及给他这个机会去知道。
明教的血缘传承……明尊的世袭制……
陆逍眼神渐深。
看着这姐弟二人从峨眉初级武学慢慢学着,他却不是像寻常高手一般,看着小儿打斗,笑着回忆当年学武之时的场景。他只是有些怨恨。
许多事情,许多想法,都是从亲身经历中悟来的。他却还没实践,便已无需再去经历。
学武有多快乐?
看着嬉笑打闹的姐弟,和站在一起似乎返老还童的月老,他闭上眼思考着。
阳光隔着树叶烙在眼皮上,说不出的难受。
底下三人说笑完后,宁以怀又指点了几招,然后匆匆离开。明教事务繁多,虽然有日老在,陆逍现在毕竟只有九岁,教内的事情还是很多压在了宁以怀的身上。
宁世安不知又因为什么和世平吵了起来,不欢而散。
陆逍并没有急着离开。他这三年从偶尔会来一趟,到现在几乎天天过来看他们吵架,每次都是栖身在他们住的院子旁最不起眼的树上,并没有露过面。
陆逍并没有姐弟,更不知道双胞胎龙凤胎之间的相处方式。
即使这样,也能看出宁氏姐弟之间并不像平常人家孩子一样的相处。
吵吵架斗斗嘴是正常的,但是……偶尔,他能感受到宁世平身上传来的一股恶意,那是双向的恶意,对着自己,也对着宁世安。
陆逍也有体会到这种恶意,从他自己身上体验到的。
当初陆尧的死讯传来……准确说,是失踪的信息传来,之后他一夜之间功力暴增,才确定他的的确确是死了。
他也是揣着那种恶意度过了最艰难的三个月的。
一开始,是责怪,怪父亲的下属没做好保护工作,怪他们搜救的太慢,怪他们到现在都没找出凶手。
之后,是怨恨,怨恨自己的弱小,怨恨明教的无能,怨恨长老那无奈悲伤的嘴脸。
他把自己关在明教的密室里,没日没夜的困在那。
然而后来……他才明白,悲伤或许能催人向上,怨恨却是永远的无济于事。
现在的宁世平,很像当年的自己。
可自己当年有一个母亲在,宁世平却没有。
宁世安并不懂他,只会埋怨他,和他怄气。
宁以怀并没有时间去理解这个敏感脆弱的外孙,他忙于明教的事务,每天能抽一个时辰陪陪就不错了。
而该死的是,宁世平似乎明白这一点。
他在宁以怀在场的时候会收起那份恶意,在单独和宁世安一起的时候又会肆无忌惮地宣发那恶意。
陆逍觉得这个孩子有些悲哀。
“教父求你了。”
脑海中突然闪现了宁思远的这句话,和他当时的表情。
他把两个孩子寄托给他时,神情是怎样的?
……
他无奈地看着宁世平。
是的,宁思远也许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份恶意,不管是宁世平还是宁世安都只是被波及者,真正冲着的其实是宁思远。
世平蹲在庭院正中央的那颗大树边上,仔细看着世安在树上划的三笔由浅入深的剑痕。
最上面那个,代表第一年。
一划就是一年。岁月蹉跎,也不过是一颗大树上剪短的缩影。
他一生有几个三年?
又等得起几个三年?
宁世平想起以前在峨眉山脚的村里见过的一个老大伯,他的媳妇是个瞎子,有一年逛集市,他们在人群中走散了,就再没碰头过。
老大伯相信他媳妇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一等就是八年啊。
然而直到他死了,也依旧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宁世平在他坟上烧了他媳妇的画卷,就当做陪他下了黄泉。
宁世平一向是情感细腻觉醒早的人,他仅仅三岁啊,就知道这些了。
他不想像那位不知名的伯伯一样,盲目徒劳的等待。
因为那老伯死后,还有他帮忙烧媳妇的画卷,可宁世平死了的话,有谁能带来他父亲的信物洒在他坟头呢。
他未思及生的希望,就想到了死的无望。
明教每年也有很多死人。
宁世平总能看见乌鸦飞过去,停在树上,幽深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地上的尸体。
他曾在树上见过曹操的《短歌行》,便应景地想起其中几句。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他是从峨眉巍峨高山、朗朗青云中,坠入了西北莽莽黄沙、无月之夜中。
带他来的,是他的父亲。
承诺要带他离开的,也是他的父亲。
然而,从那一夜,在焚尸场旁和乌鸦对视的那一眼开始,他就不再相信这个支撑他两年的承诺。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他相信自己是掉入了一个骗局中,明教是一个牢笼,而编织这个牢的,是他的父亲。
被抛弃这个词,让他深深感受到被遗弃的绝望和无奈,从而渐渐生出了一股怨恨。
没有理由的,怨恨着周围的人,然而最怨恨的,竟然是自己和他的姐姐。
甚至他也怀疑过他们是不是亲生的。
这种怨恨和猜想毫无来由,但是在没有人指导的情况下,深深地扎根在宁世平的心里。
他的梦里,永远盘旋着几只挥之不去的乌鸦,它们飞在黄沙中,夜空下,却无枝可栖。
宁世平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就是那其中一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