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双世书》玖琉

26、天上地下

　　“好——好你个顾云开！”玄冥魔君震怒之下连伪装的礼节都全然忘却了，他两袖一卷合拢双掌，全力催动起三阴血如意，血光和黑影同时在他背后盛放，仿佛在原本便阴气沉沉的天空之中掀起了两道龙卷，又如同一双翅膀，过境之处鬼哭狼嚎。

　　那两道龙卷身姿矫健地正面迎上那张大网，电闪雷鸣之间空中仿佛变成了九幽炼狱，层层叠嶂的乌云之中滚动着各色光芒，将一片天空染成许许多多块，而数不尽的厉鬼身影在云中飞舞，森森鬼面映着泠泠冷光，时隐时现的场景又仿佛让人置身于佛家的九层浮屠塔内，人行其中，四周无数恶鬼环伺。

　　一时间只搅得风云变色，好不热闹！

　　“为了一个许朋阳，你灭我魔宗满门，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就算你不来挑衅，本座也决计不会放过你！”玄冥魔君在血气黑雾之中厉声叫着，口气说不出的阴狠恶毒，“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当年你为了给许朋阳续命用去自己的一魂一魄，如今不过是个半残之人，这大周境内的封印固然限制我魔门中人，可对你们正道中人也是一视同仁，如今你不过是个痴心妄想的狂人，当真以为本座怕你不成！”

　　他越说越是兴奋，阴柔笑声越发畅快，想象之中已经将顾云开撕成了千千万万片，“怪只怪你自负天才，狂妄到单刀赴会，今日离了你家师门，就哪里也别想去了！”

　　两道暴虐的龙卷咆哮着横冲直撞，很快将逼近身边的鞭影统统撞散，但它们暴力，那些前仆后继而来的电弧金光鞭影们更加狂暴，一波覆灭，另外一波没有任何停歇地压降过来，硬生生地砸在龙卷之上，将那些鬼影的气焰生生镇压了下去。

　　“我确实是半残之体，那又如何。”顾云开面不改色，谈笑之间攻势愈发凶猛，有一瞬间甚至完全破开了对方的防御屏障，暴涨的青鞭在玄冥魔君衣角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无论魔君意欲何为，我竭尽全力便是。”

　　说话中两边攻势都到了强弩之末，残存的鬼影血光见势不妙，揉身一扑在空中合并成了一条畸形的魔物，那魔物巨口一张，四周云层漩涡状向着它口中涌去，在蓄满煞气之后，它喷出一口长长的吐息，腥臭的气体向着顾云开的方向径直扑去。

　　顾云开长鞭一扬，只听空中一声清脆的爆响，那些电光金芒化作漫天的利箭，齐齐调转方向冲着魔物飞去——轰隆一声，天地震动，漫天乌云在冲击之中被冲散，海潮一般退走之后，整个天空笼罩着刺目的白光，竟像是天穹都被掀开了半边！

　　这样剧烈的震动让地上之人也受到了影响，二丫身形晃了几晃，好容易才站稳。

　　她此时此刻站在半山腰上，手中还搀扶着黄天师，锁骨处的伞状玉佩不断散发出盈盈的青光，将温暖的灵力运送到她全身角落。

　　就在顾云开现身，玄冥魔君抛下他们飞上半空的那一瞬间，她的耳中就传来一道极温柔亲切的声音，那声音内容非常简单，说的是：“这里危险，速速下山。”

　　她认出那是顾云开的声音，刚忍不住内心激动的心情，脑中已是灵光一闪，突兀地闪过了之前护住她的那位年轻捕快的身影——那道身影与梦中的景象如此契合地重叠到了一次，让她几乎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之前那位年轻捕快正是顾云开！

　　但他又不完全是顾云开，更像是附了一缕残念在来人身上，从头到尾旁观着院中的动静，直到魔君彻底逼迫到她的性命之后，方才现出真身。这样的事态发展并不正常，顾云开会附身在年轻捕快身上，说明他早就察觉到了事情不对，但假若他已经发现了事情不对，又为何不早现身，反而等局面发展到不可挽回之后方才出现。

　　种种疑窦浮出水面，但却都不是二丫此时混乱的头脑可以理清的了。她只凭直觉觉出天上来人可能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强硬，这种模糊的认识加上她心中长久以来对顾云开的信赖之感，让她一刻也没敢耽误，趁着韩璟没注意，转身扶起黄天师便往山下行去。

　　此时黄天师的情况并不好，他神情萎顿，全身瘫软趴靠在二丫身上，胸口几乎没有起伏波动，低垂着头让人分不出他是死是活。原本覆盖在他面上的黑雾此时几乎消失不见了，原本暴突的眼睛紧闭着，脸上的皱纹跟摊平的橘子皮一样舒展了，露出一张年轻了近三十岁的面容来，一张圆脸原本应该让人倍感亲善，但此时那些五官都紧皱在一起，显得无比狰狞。

　　二丫刚一触碰到他的时候，一股温和的清气就自发从伞形玉佩之中流淌到对方身上，那中正守和的清气似乎是对方体内煞气的克星，只见黄天师眼皮微动，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

　　“村子……”他气若游丝般在二丫耳边说道，仿佛这简单的几个字就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带我到村子里去……那里有他让我埋下的安、安魂钉……不将那些钉子拔掉的话，这里的‘东西’会……会……”

　　说到这里他跟喘不上气一般剧烈地呛咳着，突然从口中喷出一口全黑的污血，那污血一触到地面便冒出黑烟，腐蚀着下方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

　　“您没事吧？”二丫急切地问道，黄天师看着小小一团骷髅，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全部的重量压在身上，让她连站稳都很困难，因此并没有听清对方讲话的内容，“您慢点，我这就扶您下山。”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黄天师喃喃自语着，失神地望着火光冲天的远方，脸上肌肉几番抽搐着，像在跟某种试图掌控他身体的力量做着殊死的搏斗，这种争斗让他勉强找回了一点力气，右手颤巍巍地伸到怀中，掏出一张绘满了鲜红符文的木牌，他将那木牌塞进二丫的手中，拼尽全力叮嘱道，“丫头……你别管我……我已经不行了，没救了，”他咳嗽两声，“这是一张定位符，符的位置在城内……你把灵气输进去，到、到城里去，去找方形的水井……那些井底下都埋着安、安魂钉……把那些钉子拔掉……统统拔掉……快……”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整个人轻飘飘的完全使不上力气，二丫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重，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她正欲说点什么，后脑勺处忽然传来一声利器的破空之声，伞状玉佩先她一步做出了反应，青色光芒一闪而过，自发在空中凝结成了一道屏障，来物刺到屏障之上便再无法前进半寸，叮铃一声掉落在地。

　　二丫骇然回首，发现那是一根泛黑的钢针。

　　不远处韩璟终于反应过来，正向这边扑来，口中喊着，“——哪里走！”

　　黄天师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竟然一下子将二丫推开，展开双臂正面迎了上去，几道指风毫无保留地击打在他身体上，在那骷髅一般的躯体上破开了数个洞口，但令人惊讶的是，洞中并未流出鲜红的血液，反而渗出了星星点点黑色的污渍。

　　——那是煞气完全侵蚀了面前这副身躯造成的景象。方才被伞形玉佩中的清气压制着还看不出来，此刻刚一离开清气的源头，黄天师整个人就跟被雷劈了一样，僵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股煞气在他全身上下来回冲撞，很快白发转乌，佝偻的身躯舒展，整个人一下子就跨越了几十年的时光，回到了巅峰的青年时期。

　　他双臂展开如飞鸟展翼，任凭山风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如一柄旗杆一般笔直立在地面，面上一片狰狞，像有两个不同的人格在剧烈地打架，很快就连这一点点的挣扎之意都微弱了下去，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双眼中只剩下了两个黑洞，原有的眼白都消失不见，看上去分外的狰狞。
　　韩璟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保持着攻击的姿势但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二丫第一次从他金属片摩擦般刺耳的音色中听出了一丝悲意。

　　“为何你总是这样一意孤行，从来不肯听我一声劝告。”韩璟凝视着黄天师挣扎的模样，眼中悲悯之色一闪而过，旋即便为浓浓的杀意与厉色取代，“与其像这般成为活死人，倒不如一开始就听我的话，下地狱去吧！”

　　他的峨眉刺已断，此时手中再无利器，只将双手弯曲成爪，径直向着黄天师胸口处抓去，这一击迅猛之极，对面人完全来不及闪避，胸口已被破开一个大洞，内里跳动的心脏被韩璟一把握住，便要发力捏烂。

　　正在此时，黄天师双手反转紧扣上韩璟脖颈，对准他面门“噗”地一声吐出两点心间血，这么近的距离韩璟根本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滴血点刺入他眉心紫府。

　　随着两口心间血喷出，黄天师眼中的神采彻底消失，在完全被黑暗吞没之前，他扭头看了二丫一眼，嘴唇阖动仿佛无声叮嘱着什么，随即手中捏决，远处深埋土中的那柄桃木剑破土而出，呼啸着从韩璟背后刺进他的前胸，直到最后黄天师也没放开扣住韩璟脖颈的双手，他们两人原本就位于平地与石梯边缘，受这一下撞击，竟是两个人抱做团从石梯之上滚了下去。

　　“——黄天师！”二丫下意识地猛扑过去，但又哪里赶得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消失在面前。

　　四周林海苍茫，山岚吹拂，声音混在风中转瞬即散，谷中空幽，静默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