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双世书》玖琉

22、本是同门

　　“——师尊！”

　　黄天师话音脱口的时候院中不约而同地寂静了一下。

　　无论是韩璟一方，还是捕快一方全没了动静，屏息凝神地望向院墙崩塌的方向，只见来人是个高挑俊美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没有束冠，一头墨色的长发锦缎一般垂落在肩头。他不急不缓地一步步走进院中，每走一步，周围的空气就振动一下，很快就凝成了一股大山一般沉重的压力，压得院内所有人都呼吸困难。

　　但黄天师却置若罔闻一般死死盯着来人的身影，浑浊眼中竟也隐隐泛红，他颤抖着嘴唇，虚弱地发出声音，“……师尊……”

　　麻衣男人终于在院中站定，此时听见黄天师的呼唤之后便冲着他微微一笑，笑容和煦充满温情——一瞬间二丫以为自己看到了梦中的那位大哥哥，但心底笼罩的那股阴云越发浓郁，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踏入院内的同时，原本僵持的局面就被打破了，原先还耀武扬威气焰嚣张的鬼影们全都安静了下去，韩璟目光一沉，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着，整个人竟是僵硬在原地，半分也不敢动弹，倒是他身边那些师弟们置若罔闻，木然地停止了动作。

　　麻衣男人看都没看旁边站着的韩璟一眼，仿佛他这个前一刻还气焰冲天的徒弟根本就不存在。

　　他只是微微颌首回应黄天师的呼唤，打量了徒弟一眼后道，“不错，多年未见，小韬都已经都已经到练气四层了，只是见你气息不稳，应该是刚越阶没多久，此时还应多注意固气锻体才是，可惜为师并没能赶上你出关，如今道贺倒有些晚了。”

　　他抬手向着黄天师眉心一指，也不见有什么异样，黄天师的脸色却瞬间从苍白如纸变得红润了起来，连那些深邃的皱纹都微微舒展了，此时眼中含泪，向着男人倒头就拜，“谢师尊！”

　　“无须多礼，小韬你这些年独守洛县，辛苦你了。”明明外表看着比黄天师要小上许多，但麻衣男人说话的口气却像是对着小辈说话，从前民间传闻说世有大能者，能长生不死，最少也能延年益寿，外表看着年轻的，内里都已不知活过多少年头，如今他们可算开了眼。“当年你临行前向我讨去十八根安魂钉，说是要将附近的灵气都引入洛县来，如今可曾成功了？”

　　“弟子侥幸，不负师尊厚望。”黄天师闻言激动起来，他跟个邀功的小孩子一样望着自家师尊，恨不得将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一一说与对方听，“当年弟子按照师尊指示回到村中，驱邪魔，除煞念，平荒坟，设立了一十八口七星井，每一口之下埋了一根安魂钉，那之后四方灵气汇聚于此，现在已经由小小村落变回繁华县城了。弟子这些年镇守洛县，心中从不敢忘师尊叮嘱，如今——幸不辱命！”

　　“你做的很好。”麻衣男人心情愉悦地勾起唇角，他面容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顾盼生姿，只是二丫注意到，那人眉眼间仿佛含着一团阴郁，怎么也化不开，他虽然是笑着，却无来由地让二丫生生打了了冷颤。

　　所幸那人并没注意到他，只是扭头对着身旁的韩璟说话，“小璟可听见了？”
　　韩璟面容扭曲，隔着宽大的袍子都能察觉到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是，弟子听清了。”他毕恭毕敬地对着男人说话，像是大气都不敢出。

　　这样子与之前反差太大，若不是周围遍地都是先前斗法留下的痕迹，几乎让人以为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还记得为师走之前是怎么嘱咐你的，身为师兄，要以身作则，要恭敬谦让，要一视同仁，照顾好门内师兄弟们……你倒好，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容易发火，没来由地惹你师弟生这么大的气。”

　　他语气很温和，却让韩璟的面色瞬间苍白如纸，没有任何犹豫地便高举着三阴血如意双膝跪倒在地。

　　“弟子知错，请师尊恕罪！”

　　麻衣男人伸手一招，那柄三阴血如意就径直飞入他手心，周围的鬼影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道们牵扯着齐齐往血如意内飞去，片刻间便消散一空，只剩下微微的血光照在男人身上如水浮动。那柄凶器此时在他掌中乖巧得像个孩童玩具，又跟猫儿一般微微磨蹭了男人掌心几下，似乎是在讨好主人。

　　“既然知错，还不速速向你师弟赔礼么！”

　　念到“速速”两个字的时候，男人阴柔的口音一变，陡然森严起来。

　　他话音还未落地，身旁的韩璟已然闷哼一声，右手手臂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卸掉，而这还不算完，离他几步之远的一个黄袍男人身子也是摇晃了几下，忽然像个气球一样剧烈膨胀起来，在身躯胀大到极点的同时，轰然炸开，溅出的脑浆血液溅了旁边站着的黄灵一头一脸。

　　院中之人又一次全部惊呆了，眼见麻衣男人又要行到黄灵跟前，还是黄天师率先反应过来，大声阻止道，“师尊不可！”

　　“……。”听见徒弟的疾呼之后，麻衣男人手中的动作微停了一下，但爆炸的声响没有任何停滞，从黄灵身边另外一个黄袍男人身上传来过来，这一次的爆炸更为剧烈，炸飞的断肢碎肉甚至一路飞到了黄天师跟前。

　　眼看着一根指头从天而降，二丫捂紧了嘴巴才没让自己当场吐出来。

　　黄天师看着那从天而降的残肢碎肉，满眶的泪水僵在眼中，面露不忍：“师尊……师尊这是何意？”

　　眼见两个徒弟接二连三地惨死在自己跟前，麻衣男人却连眉毛都没挑一下，闻言他眉眼间愈发阴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自然是给小韬赔不是……怎么，小韬是嫌这样还不够消气么？”

　　他跟哄孩子似地说道，“小韬若是还不满意，我就让他们挨个儿给你赔罪如何？嗯……这个孩子我看着有些面生，应该是我外出之后才入门的吧，才小小年纪便染上这许多坏癖性——也是该罚。”

　　黄天师几乎瞬间嗅出对方话中的危险气息，双目圆瞪惊道，“不——灵儿！”他顾不上其他，慌忙向着麻衣男人求情道，“师尊，求师尊饶命，这孩子是我新收的徒儿，少不经事，被师兄所害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师兄弟们虽然有错，但全非出自本心，师尊你救救他们吧！”

　　此时此刻他已察觉不对，心中疑窦丛生，怎样也想不明白当初和蔼可亲的师尊如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虽然他面容还是一如从前，但给黄天师的感觉却无比的陌生。

　　他看着麻衣男人轻描淡写杀人的样子，更觉得心底有块寒冰在寸寸滋长。

　　“嗯……小韬你可知道，为何你的师兄弟们会变成这幅模样？”
　　麻衣男人不答反问，然后也没等黄天师说话，便背负双手悠然道，“世间有蛊名“忘忧”，服此蛊者，忘善恶，忘苦厄，忘前尘，忘往事……三日之内踏破红尘以堪大道，世间修行之人多以此来断情绝爱，妄想飞升大道，这种‘忘忧’之蛊小韬可曾听闻？”

　　黄天师一时失语，他震惊的脸色表示他显然听过此事。

　　“‘忘忧’蛊虽好，但也有个问题，此物虽能让人忘忧，却并不能真正使人得升大道，因为服此蛊者，全部神智尽失，仅凭下蛊者之命行事……断红尘的同时也是断命，唯独留一具行尸走肉在世间，不过是个空皮囊而已，存在与否，又有何区别？”

　　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以致于黄天师还没反应过来，便眼睁睁看着那小小道童的身体跟之前的两位师兄一样陡然膨胀，一张精致的小脸登时涨成了一个圆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孩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拼尽全力向这边回过来，目光中充满恐惧挣扎，他的两片嘴唇阖动着，似乎在叫“师父……”

　　可惜话音脱口之前身子已经轰然炸开，这一次爆炸尤为彻底，半空中连一丁点血肉都没剩下，只幽幽飘落几片黄色的破布，旋转着萎顿在泥地之上。

　　只见三道黄色光点自那三人爆炸后的地方出现，在空中略旋了一旋，便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牵扯着，径直落入麻衣男人手捧着的三阴血如意中，在接纳了那三道黄点之后，原本只是泛红的如意躯干转为通红，上边的黑烟欲发不发，萦绕着整柄如意更是给它的外表平添上了一层不详之意。

　　“一个胎息，两个练气，啧啧，枉费小璟千辛万苦给他们用上这‘忘忧’蛊，结果还是难堪大事。”麻衣男人叹息着说到，目光又转向一边的韩璟，“我这宝贝儿早年伤了元气，这么多年好容易将养到三阶，但想彻底塑形成功还需一样东西，小璟可知道是什么？”

　　韩璟面色剧变，倒头就拜，“——求师尊饶命！”

　　“大惩小戒，为师方才已经责罚过你了，自然不会再要你的命。”麻衣男人和颜悦色道。“放心吧，这三阴血如意的境界还低，进阶前只能承载三个练气修士的精魂，如今往事具备，只欠一点东风。”

　　绝望之情一寸一寸侵吞着心脏，黄天师往着自家师尊那一如既往的温和笑颜，方才的激动之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止境的恐惧惊惶。

　　仿佛有寒冰从他胸口一路凝结到嗓子眼，把所有的声音都冻住了，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心中那份怎么都不敢相信的猜想被惊醒了，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只要再有一颗赤子之心加洛县那点人气，勉强应该够了。”

　　麻衣男子柔声说，面容笼着血如意上的黑烟，混像个来自地狱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