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双世书》玖琉

12、玄衣少年

　　小叫花独自一人在街道上走着。

　　日近黄昏，又因为突如其来的积雨云的关系，今日洛县的夜色降临得格外得早。码头那些大船们早已驶离了港口，只剩下小小的渔船们系在口岸边，在温柔的离川波涛中载浮载沉。

　　周围的商铺大多已经打烊，余下不多的都是些小吃铺子，他看着一个挑着卖剩烧饼的小贩吆喝从面前走过，条件反射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但是肚子里并没有传出叫声，他这才想起那里今天被装了满满的烧鸡和桂花糖，已经能抵得上他往日三天的伙食量了。于是他心满意足地伸手进怀里，本想抓只虱子出来咬咬，结果虱子没抓着，倒是摸出来一张绘满鲜红纹路的黄符纸来。
　　他看着那黄符纸，脑中浮现起分手时二丫的脸来。

　　那猪油蒙了心的‘百事通’一口咬定这张劳什子的符纸已经制作成功了，并且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像在说谎话，但小叫花一贯是不怎么相信这些奸商的嘴脸的，看二丫一脸失望的样子，谁知道是不是那家伙故意用假的材料诓了他们钱呢！
　　开始看着二丫沮丧的模样他还有些担心，结果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铁打的心眼，转头就跟忘了这事儿一样，等到她后院门口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副笑吟吟的鬼精灵模样。
　　临走的时候还说些什么虽然符没成功，但还沾了她的什么什么气，拿着就能辟邪云云的话，硬是把这张废符塞给了他做留言。
　　小叫花恶意地想着没准是那个丫头不能忍受自己白花了五十个铜板的事实，这才连“罪证”都不要看到了。
　　这么一想，他又凭空心疼起二丫花的那五十文钱来……五十文钱……够他吃多少个白面馒头了啊。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在街头，从黄昏走到了暮色四合，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在昏暗的光线中揉着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自己方才看到了什么。

　　他定了定神，又放眼看去，这一次终于确定了，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地方，走着一个身穿玄色衣服的人。
　　从背影看不清他的长相，光看身材应该年纪不大，此时见他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左右张望着似乎在寻找某个可以落脚的客栈。
　　这些再熟悉不过的特征惊雷一般炸出了小叫花脑中对于那惊险一晚的回忆，他用脚趾头都能确认，此时走在他面前的，就是那晚给井盖画上降魔符的人！

　　小叫花第一反应就是要逃。正在他步子将转不转的时候，前面那人忽然转头，露出了半张脸来，离他不远的小叫花清清楚楚看见那是一张少年人的脸，眉眼英挺，但还略略带点稚气，显出有些温和的圆润弧度。
　　只这一眼，盘踞在他心头的那些畏惧之情突然就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挥之不去的恶念。

　　“我当是多吓人的家伙呢，看起来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嘛。”他心想着，观察着对方的动作，“嗯，看他满街乱转的样子，估计是在找睡觉的地方，肯定是个对洛县不熟的外地人。”
　　这么一盘算，他心里就活络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原地磨蹭了几下，到那人快走远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他早就注意到那人的腰间悬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在他走动的时候跟着摇摇晃晃，他还发现少年玄色的衣服上带着不起眼的暗纹，一看就是样式朴素实则华贵的料子。他又想到这人是能凭一己之力镌刻降魔符的高人，身上想必带着什么法宝符咒之类的东西……听那‘百事通’说连最便宜的符纸材料都要那么贵，他若是随便捡到个什么宝贝那可就发达了啊！

　　越想越兴奋的小叫花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以免得意的表情流露到面上，同时暗地里加快了脚步赶上他刚刚认定的“肥羊。”

　　待两人距离缩短到只有三步远的时候，对方还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小叫花前冲了两步，擦身而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撞到了对方身上。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我饿晕了没看路……真对不住啊。”他点头哈腰地陪着不是，错开身子的时候已经抓下了对方腰间的荷包，趁着弯腰的时候丢进了自己袖中。之后他也没等对方反应，缓退几步，一罩进酒肆招牌投下的阴影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路边的小巷拔腿狂奔起来。
　　他一边跑一边不忘观察身后是否有人追上来，一直到拐过第六个弯道，他才精疲力竭地在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黑暗巷道中停下来，背靠墙壁喘着粗气。
　　他侧耳倾听没发现有任何动静，心想此时那个呆瓜说不定还没发现自己被偷了……就算发现了也只能无可奈何，便安下心来，准备好好查看下到手的东西。

　　就在他刚刚把荷包拿到手上的时候，一口温热的吐息喷上了他的耳根处。

　　“……谁？！”
　　瞬间汗毛倒竖的小叫花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从怀中掏出二丫给的黄符纸就挥手砸了过去，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他的手掌触及到了某种柔软的东西，下一秒一股劲道死死禁锢住了他的手腕，骨头被扭曲造成的疼痛感让他无法忍受地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说话额头就狠狠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壁。
　　被撞得头晕眼花的小叫花半响才回过神来，一睁眼就见着了绣满暗纹的玄色布料，他顺着那些暗纹抬头看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少年英气的面容。
　　那荷包的主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因呼吸起伏的胸膛就贴在他鼻子面前。
　　小叫花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了。

　　“我、我、我不是故意要找上你的……”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一半是吓得一半是装的。因为被突然袭击的关系，他的手里还抓着那张黄符纸，至于作为“证物”的荷包在惊吓中掉落，此时正稳稳躺在对方空着的另外一只手的掌心之中。
　　完了——看清此情此景的小叫花心底一咯哒——人赃并获，这次他的麻烦大了。

　　“嗯……”对方开口了，目光在小叫花紧张的心跳声中梭巡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那张黄符纸上。
　　“追踪符么？”他只扫了一眼就下了判断，“灵气分布像练气期，运笔又像胎息期……这歪歪扭扭的画的什么东西。”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黄符纸陡然膨胀起来，“彭”地一声在小叫花手中化作了一团清气。少年松开对他手腕的桎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陡然以食指做笔，径直插进那团清气中游走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几道银钩铁画的符纹一气呵成地浮现在半空之中，指尖落下最后一点的时候，他五指一抓，一张崭新的黄符纸便落进了他的掌中。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眼看着那人抓着符纸递到他面前，小叫花跟炸毛的猫儿一样弓着背叫道。
　　对方不解地歪了下脑袋。
　　“这不是你的东西么，喏，给你。”
　　他不由分手地把符纸塞进小叫花的手中，侧过身子后退了一步，狭窄的小巷就那么点宽度，他这一动就占据了大半的空间，顺便堵死了对方可能逃跑的退路，做完这一切后，他也不说话，只笼起双手，静静看着被阴影罩住的人不说话。
　　小叫花被他盯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大人……哦不大仙，”他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偷了大仙的钱包……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只是，只是小人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实在是饿的没法了，这才冒犯了大仙……往后再不敢这样了，现在东西也已经回到大仙手里了，就，就请大仙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求大仙饶了小的吧！”他说着说着眼里滚出许多泪来，一面哭着一面倒头就要拜倒，结果身子还没弯到一半呢，那股劲道又一次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玄衣少年这才跟反应过来钱包被偷一样迟钝地嗯了一声，问道，“你偷了我的钱包啊……”
　　他淡然的口气反而弄得小叫花心里更加七上八下的，挤出的眼泪卡在眼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着对方这卖的是哪门子葱。

　　“正是，正是……”手腕被抓住的地方铅铸一般无法动弹，但与之前相比这一次没传来任何痛感，小叫花心道真是遇上个怪人了，面上便哭得更凄惨了些，“是小人有眼无珠，是小人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回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就是个小叫花子，您饶了我这一回，往后我做牛做马地报答您呐——”

　　“哦。做牛做马就不必了。”对方还是那副没搞清楚情况的样子，语气平缓地对他说话，“往后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不必拘礼的。”

　　“是是是，大家都是同门……”小叫花习惯性地接话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瞪圆了眼睛。

　　“——哈？！”

　　他瞪着眼前人那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觉得自己耳中一定是出现了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