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奥·佛劫 有功·家纲篇》加里莫多

6、第五章：重叠世界的眼泪

　　明历二年十月末（1656），家纲以体察民情为由，带有功和一干侍卫在江户城内游玩。说是游玩，为了将军的安全，家纲和有功都是坐在轿内，偶尔掀开帘子看看江户市民的生活。众人来到了本乡丸山下稍作休息。有功虽身在江户，却只熟悉大奥尺寸之地。宽永十六年（1639）有功被封庆光院的时候自伊势来江户拜见将军时被春日局软禁，随后入大奥十多年未曾走出一步。只听人说这是本乡丸山，他若有所思。

　　走出轿子，前方一座矮山，背后的一片空旷的土地。虽然带着入秋的萧瑟和荒凉，却是有功十多年来未曾见到过的风景。一地落叶，西风卷起残叶飞向天空，吹起有功淡黑色的锁襦袢①。衣袍咧咧，他长身而立，人似乎要融入风景随风而去。

　　“将军，前面的本乡丸山的本妙寺是春日局的安息之所，这两日也差不多到她的忌日了，我前去拜祭一下。”一晃十七年，半生已过。此生是劫是缘都由春日局起，如今对对错错恩恩怨怨已经不再重要。能有所牵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仿佛曾经的自己也越离越远。

　　“我也想去。”家纲拉着有功的手。

　　“您是将军，不可拜祭家臣。我一个时辰就下来。”有功抬头看着突然空旷起来的天空，阖上双眼，听风吹树叶的声音。

　　家纲有点担心：“那叫上几个侍卫。”

　　“莫要打扰逝者安宁。”有功摇摇头，说完他一步步登山。

　　本妙寺是大寺，但下午时分上山的人不多。一路沿着石阶走到本妙寺寺门，一个笨笨的十一二岁小沙弥在扫落叶。刚堆起一堆，风一吹又吹散了。他拿着扫把发愣，嘴一撇似乎要哭出来了。曾几何时，也有两个小和尚，一个叫□□，一个叫玉荣，两人总是斗嘴。真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呢！

　　“小师傅，请问春日局的墓在哪里？”

　　小沙弥一抬头，顿时眼睛都直了。他何曾听过如此温和的声音，又何曾见过如此丰神俊秀的人儿？

　　“小师傅？”

　　“在，在那里。”小和尚指了一个方向。本来想扯着喉咙喊的，但不知道怎么，觉得会唐突了眼前人，顿时又把声音给压低了。等有功走远了他还在呆愣愣望着他的背影。真是好看的人儿啊！他感叹一声，又觉得用好看这个词来形容刚刚那位施主太不恰当了。但他搜尽枯肠也想不出个词来。嗯，像庙里的佛像一样，但更好看一些。

　　春日局的墓就在后山一处幽静之所。应该常有人打理，落叶满地但并无杂草。墓碑上写着“斋藤福”三个字。“春日局”是天皇御赐的官位，本应该刻在墓碑上的，但这位权倾天下的女人墓碑上什么称谓都没有。春日局不是个好人，甚至可以说满手血腥。为稳固家光公的地位，造了无数杀孽。但她却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在她六十几多年的生涯中以一介乳母的身份做了两件惊天之事。一是家光与父母并不亲厚，二代将军秀忠想废长立幼时，春日局秘密拜访住在骏府隐退幕后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老将军出马，一句话便奠定家光地位。二是她参拜伊势神宫时以将军名义觐见天皇，得天皇赐封“春日局”。她是有功唯一恨过的人。他这一生，所有的身不由己，所有的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都因春日局。但后来他又释然，因为明白春日局的坚持，所以春日局晚年生病时他依然以对苍生的怜爱细心照顾她。她生于战乱，又为逆臣明智光秀重臣斋藤利三之女，守的是家光的平安，将军家的平安，更是全天下的平安。所以，杀再多的人也不在乎。

　　有功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离去。

　　缘起于此，缘终归于何处？

　　稻叶野乃今年二十三岁，家中有两个侧室，但还未立正夫，生了一个男孩叫稻叶正通。今日独自一人来到本妙寺。自从她继承稻叶家家主之位后，每逢祖母春日局忌日的前一天她都会来本妙寺祖母的墓前打扫一下。她对祖母的印象很淡。但稻叶家能有今天辉煌全是这位家人争取的。春日局年迈时，家光公赐下一栋宅子堪比诸侯所住。父亲稻叶正胜过世前已进德川幕府中枢成为本丸老中。而她年纪轻轻官拜町奉行。家主的担子很重，除了感念以外，她还想从祖母这里得到支撑起稻叶家的力量。

　　拾阶而上，上方传来脚步声，混杂树叶沙沙声到近处了才听清楚。稻叶野乃抬起头，这一眼便是万年。

　　三四丈前是个穿着淡黑色锁襦袢的男子，他徐徐前行，走路的姿态优雅而不刻意，快一分显轻浮，慢一分显僵硬。肌肤雪白而无半点胭脂气，衬着淡黑色的服饰，衬着漫天飞舞的黄叶一片耀眼。再看五官，那眉眼是极美的，温润如伊势神宫中被冲刷万年的玉石。黑发随意而冠，笔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两片卧蚕蛰伏其下，中间的瞳孔如琉璃一般幻彩。眼前之人约摸二十七八岁，但应该不止，因为那双美丽得过分的眼有岁月沉淀过后的智慧和风华。

　　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武士的右眼落下一颗眼泪。稻叶野乃只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她看过委屈不甘的眼泪，看过愤怒痛苦的眼泪，看过快乐感动的眼泪，就是没有见过这一瞬间的眼泪。如此静谧、如此挣扎、如此寂灭，如此哀恸！如娑婆世界的遗憾，似霎那永恒的执念。世事分有无，就如眼前武士的双眼，一只有泪，一只无泪。一念是看破，一念是看不破；一念是放下，一念是放不下；一念是自在，一念是自囚；一念是生，一念是死；一念是西方极乐，一念是阿鼻地狱。没有任何表情，却包含无数情绪的眼泪。这颗眼泪，落在了她的心里。

　　他渐行渐远，融入了风景。仿佛原本就是风景里的一片云。稻叶野乃就在那里站了很久，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眼泪久久止不住。她转身向山下飞奔而去，那人却早已离开。她问了许多路人，又奔回山上问过本妙寺每一个和尚。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住在哪里。好似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注：1、锁襦袢：江户时代武士的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