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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浮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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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浮桥
1.
一开始不过是一句貌似并不经心的问话。
“我准备组战队。怎么样,来我这儿一起打职业联赛吧。”
2.
上一刻他还在人流熙熙攘攘的伦敦街头。从查令十字路地铁站下来拐几个弯就是伦敦华人街,街上人流一多半儿都是黑发黄肤同胞,街两边挨挨挤挤华人馆子,偶尔出现一二家中医铺。忽而下一刻他便在这里:早上阳光从身后大窗户落进来晃得屏幕一片白,浮尘飘在深黑色办公桌上,那张有了些年头的老板椅一转动身体就发出令人不悦的吱呀响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脑中似乎被蒙上一层云雾般昏昏沉沉,直到抬起头看见那张刺目的排名表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在做梦。
而正在这时崔立推门探进半个身子来:“陶总?您准备好了吗?一会儿越云的经理就过来了。”
于是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没有醒。
3.
第一次见到叶修真人的时候陶轩有点吃了一惊。他经营网吧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一般宅男的水准,之前线上更是和两人打交道已久,可面前这家伙比他想的小了三五岁,瘦了二十斤,许是刚过生长期缘故,细伶伶的显得突兀。反倒是一同来的苏沐秋个头虽矮,看着更老成些,眉眼间神态是实打实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尽管他也就大叶修一点儿。
那天他捺下疑心,先和二人畅谈一番战队前景人员构成,又说起现下几个筹备之中的联赛,乃至网吧所能提供训练条件,最后才轻描淡写提一句:“到了线下赛部分,凭身份证注册,还得十八岁以上——”
“没问题没问题。”苏沐秋摆摆手,“我已经成年了,他五月底就过生日,不会耽误事。”
那时叶修看起来甚至比他实际年龄还更年轻些,和后来迥然不同。
总之第一次之后事情大抵定下,陶轩一边满世界找其他队员一边在自家网吧上面隔出训练室折腾硬件——他对荣耀电竞一块儿认真看好,虽然这里面七分是商人盘算三分是青年意气,全然未能料到这盘子后来竟做大如此。正在他忙得脚不点地时候,忽然接到苏沐秋电话——来电显示是苏沐秋,里面声音却是叶修的。
他说,苏沐秋出了车祸。您能过来帮个忙吗?
陶轩出门的时候没敢开车。他一路心思不定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直到医院,捏在手心里的手机没再响过,他不由抱了两三分指望,但一路走进急诊手术室外就听见少女抽泣声音,这点希望也就彻底朝向最坏的方向零落下去。头顶上日光灯管扑闪扑闪的,他走过去的时候多少觉得脚下失衡,在惨白不实灯光里几乎辨认不出叶修那张脸:就好像在剧烈悲痛之前硬扣上一张名为正常的面具,又像是昔日少年如蛇褪蜕、露出教人难以直视的鲜明来。或许这不过是他在多年以后凭空添上想象——那时他们不过有一面之缘,而在手术室外人总是认不出被焦灼所摧毁的另一张面孔。
后来的事陶轩反而记不大清楚了,整件事前前后后他除了借钱和找律师之外并没帮上什么大忙。碍于囊中羞涩,叶修和苏沐橙计划暂时将骨灰存在殡仪馆,还是陶轩自作主张去南山公墓租了墓地,说总得求个入土为安。
苏沐秋下葬之后,陶轩硬拉着叶修和苏沐橙两人去附近饭馆吃了一顿。尽管食之无味,他还是捡着寻常道理嚼蜡一般叮咛来去,说来说去无外节哀顺变四字。对面两人沉默而缓慢地动着筷子,偶尔点点头,回答一句。
那天最终他回了家倒在床上忽然想——遇上这种事,或许叶修会就此甩手不干。这念头像一团火炭盘踞在他胸腹之间,他扭开台灯,摸起手机甚至都打开通讯录又叹口气关机扔到一边。
这话他没法问,只能等。
只是第二天陶轩走进网吧就听见管前台的小伙子说您找的战队选手来了,就在楼上。陶轩愣了一下,蹬蹬上楼推开训练室的门,正看见一个背影坐在那儿,头上扣着耳机,屏幕上正跳出“荣耀”二字。
他看着屏幕里面战斗法师挥动乌黑战矛摆出系统既定的胜利姿势,之后才看见那人摘下耳机转过身来:“——老板,挺早啊。”
“唔,早。——怎么样,我配的键盘?”
“键盘不错,鼠标还是重。”
“重?你平常都用什么牌子……”
那之后,如果不是叶修用第一年奖金的大半还了陶轩那笔欠债,陶轩几乎就要忘记当初还有这么一码事了。他捏着信封尴尬清清嗓子,问沐橙如何,民事赔偿金有没有下来。叶修答下来了,不过留着给沐橙上大学。
陶轩觉得捏着信封的手心里潮乎乎的。
慢慢来。他听见自己说,以后的日子还长。
4.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陶轩将手头所有能尝试的确认日期的方式试了个遍:台历挂历网络手机,甚至还去论坛上转了三圈,收获一片“嘉世:昔日王朝的堕落”“如今iPhone20也无法拯救嘉世”“看好嘉世降级,挑战赛再来一年”的帖子。那些刺眼字样如今看来浑然物是人非,他狠狠又掐了自己两把,还是没醒。
最后他索性出屋,在走廊里碰见崔立的时候摆摆手,说我先去训练室转一圈。
崔立难得迟疑起来:……这……
陶轩说:你先打个电话给越云那边,说我这边出了点事儿上午不在,下午一点叫他过来。说完也不看崔立脸色,直接沿着走廊走去。
他当然知道越云是过来谈孙翔的转会合同的。可惜当年的踌躇满志今天已经一点儿也找不到了,陶轩沿着楼梯一路下去的时候看见那些熟悉照片摆设又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这些现在再也没有了。
但——何时才是“现在”?
他三两步迈下最后台阶,抬头看见走廊深处那一张喷涂的三连冠海报——那是当年陶轩最满意的一张,因此特地找了工人留在那里。
那一瞬间他忽然察觉到一个事实。
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他没有签下孙翔的转会合同,没有和叶修摊牌,没有一步一步、将他的这个嘉世王朝推上绝路。
——难道一切竟还来得及改变吗?
5.
荣耀联赛最开始的那三个赛季,一切都像开了四倍速的视频一样飞速前进。第一赛季荣耀联盟网络上决赛转播之后的分成已经出乎陶轩意想,但第二赛季联盟开始了电视转播,之前的钱又变成了小意思。
那一年嘉世荣耀俱乐部迎来了第二座冠军奖杯,租下了第一栋楼改造成了全联盟最好的训练中心,又第一次全员参与了电视直播的颁奖典礼(自然,不知为何不肯出镜的叶修不在其中)。回了H市之后,陶轩特地一人给包了十万块的红包——他倒也想过多给,可惜那一年整修硬件设施花钱太多,他也不肯硬充门面来搞大方。他跟队员总说好日子在后头——现在陶轩比谁都有信心,知道这点别人看不上眼的小打小闹眼看就要变成一只下金蛋的鸡。庆功宴上他端一杯饮料,正正经经说着祝酒词:
你们在前面奋战,我在后面给你们当后盾,咱们嘉世一定能越来越好!
大家纷纷鼓掌,于是这杯饮料也有了几分烈酒的劲头,兴奋烧得他微微头晕。在酒店包间昏黄灯光下他踌躇满志,视线扫了一圈最终和他的队长碰在一起。
这两年叶修身量早已张开,连着生活作息也规律起来,再不是当初那种瘦伶伶样子,面上微笑难得诚挚,就好像对他祝酒词的一个承诺。
他们会是最佳组合。
陶轩想着,过去和他碰杯,又说等三连冠时候无论如何要开香槟庆祝——就算你不会喝酒也不成。
那时候叶修怎么回答的?
他想不起来了。
第三个赛季嘉世亦是势头正劲。磨练了两年的队伍此时很有些势无可挡的意味,虽然别的战队亦越来越强仍是盖不过嘉世的光芒。电视直播推广开来之后,随之而来的广告分成亦滚雪球一样累积起来,更别提大笔赞助和商业活动。陶轩雇了经理,进一步规范了合同,又在网游部门之外多雇了专业技术人员编写训练程序和开发银武,又叮嘱人满世界去找新人。他这边忙得马不停蹄,联盟也百般较劲脑汁,最后推出了“全明星周末”的活动,网络上票选刷得热闹,陶轩却接到金成义一个电话,问他家王牌转播时候到底能不能出镜?
“您知道他这人性子有点倔。”陶轩想在联盟主席前面夸口,却知道叶修的事情绝对不是他随便劝劝能搞定的,“您别着急,我一定和他好好说说。”
“他眼见是今年全明星票选第一人,搞不好蝉联三届的MVP,人也不是歪瓜裂枣,搞什么不能上电视?你好好劝劝他。”
金成义又说了些全明星周末的事才挂上电话,陶轩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才蹬蹬蹬下了楼去找叶修。叶修被他扯到一边会议室时候脸上神情还很有些无辜——就算听陶轩痛陈一番厉害之后也只是说:“我明白了,我一定努力配合。保证随队参加。”
“上镜呢?”
“这个真不行。”
陶轩被当面噎回来,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现在时代变了。老一套不可能一直行得通。”
叶修笑了笑——那是陶轩辨不出是无奈还是嘲讽的一种笑:“我们是打荣耀,又不是靠这张脸论输赢。”
后来陶轩总是固执地记着这个瞬间,多少如祥林嫂一般地将他和叶修之间的所有分歧都追根溯源地归结到这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即使他们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如此固执地想用这一段简短的对话证实叶修的顽固古板和他的远见卓识,证实两人之中他才是真正看到嘉世未来的那个,却刻意忽略去全明星周末之前不久、他因着新居装修落成请了大家一起去家里聚会那个晚上。那时上林苑小区里几乎还没人入住,一众宅男先热热闹闹吃了饭,丢开满地外卖盒子后就开了家庭卡拉OK系统各种自嗨。陶轩自觉气氛已经温和平易到极点,于是在吴雪峰鬼哭狼嚎歌声中,逮了个空儿极是推心置腹跟叶修说:你要是真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说,我帮你想办法。
叶修沉默了一刻。那短暂一刻陶轩错觉对方就要开口,说出他为何要这般隔绝于外人目光,抑或任何别的问题——只要和叶修本人有关便也算是部分拨开始终缭绕在嘉世队长身上谜团的曙光。
但是叶修开口,说的只是沐雨橙风的事。
他说这个账号卡是当年苏沐秋准备带来嘉世的枪炮师账号。
他说苏沐秋的妹妹(你见过的)已经在咱们训练营里了。她能担起这个账号。
他说老吴这赛季要退役之后,嘉世必须建立新的战术体系。
那一瞬的落差太大。
陶轩以微笑盖住心里不耐,但听叶修一句句接下去,终于忍不住插一句:这个账号从武器到银装,都是一大笔开销。——潜台词:为何嘉世要为一个新人付出这么多?
叶修看他神情似乎没有半点讶异。
“我放弃自己对一叶之秋50%的所有权,再加上直接让嘉世买断沐雨橙风。这账号技能点放在全明星里也算一流,你不用担心做亏了这笔买卖。”
陶轩攥住杯子的手指不由得过分用力。他最后匆匆忙忙仰尽杯底那点啤酒,把乏味的苦涩和最后一点不明所以的泡沫都吞进喉管压进心底,浮皮潦草地牵扯一点笑意:
“你要愿意,那当然成。”
其实这交易绝不公平。到了后来陶轩千方百计逼走叶修时候甚至会庆幸当年这笔在酒酣耳热之际草就的生意,却又知道那才是一匹布上最先被撕开细小裂口:第一次,他如此面对着可称得上朋友的人,却用“在商言商”四字盖过了良心。
那之后种种种种,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6.
陶轩几乎是屏着气息走近训练室。楼道上仍然一个人没有,静得像一个恍惚梦境,十月刚过的节候仍残着夏日暑热。空调不够强力,衬衫被汗溻在半边背上,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紧张。
训练室的门刚好半开着,屋里顶灯只开了一盏,还拉着窗帘,因此陶轩走进一室昏暗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之后反而是对面刘皓站了起来,刚满脸堆笑想说什么又被陶轩挥挥手阻止了。
那个人仍然坐在电脑前,专注地操纵着一叶之秋纵上跳下,最后卡在0:00完成了一整套训练程序。之后程序关闭,他才从屏幕反光上看见陶轩身影,于是回过头来。
“稀客啊。”叶修说,顺手从兜里掏出烟盒,极顺手捻起一支又抖出一根递给陶轩。
他没说什么关于戒烟的废话,带头朝外走去——训练室毕竟还是禁烟的。两人到了楼道上,反手带了门,叶修这才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
“最近怎么样?”
陶轩问。
“还好。”叶修回答,看陶轩样子顺手也将打火机塞给他。
陶轩叼着烟按那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按了两三次才打着了火。久违的烟草味道瞬间冲进肺叶,他想咳嗽,忍了下去。
“最近名次不好啊。——有什么困难没有?”
他这句话问出口时候就已经知道叶修回答。果不其然,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没有。”
总是这样。
陶轩想,也知道此刻怎么也没办法指望别的答案。以叶修聪明怎么看不出来如今嘉世窘境究竟是谁一手放任,更何况还加上这许多年貌合神离。他看着叶修,像是想从如今这张为风霜所染的面孔上看出昔日少年的痕迹,又像是想透过这人那道嘲讽和固执构筑的城防哪怕逼出一点半点的窘迫。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理想,分歧,原则,未来——所有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尚不能搬上台面;排挤,算计,污蔑,疏远——所有这些阴私的手段他也羞于承认。
到了最后他只是站在这里,心知肚明一切早已经走到尽头,即便似是而非维持下去,从未得到过的亦绝不可能得到;甚至就这样看着叶修,他心里那头名为嫉妒的恶兽也不由得再度膨胀起来。
也许他只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叶修是错的。
也许一开始,他只是——
积得老长的烟灰终于跌落下去。他扯一个笑盖住慌乱,说:“我就是过来看看。——回去吧。”
叶修点点头,随手将烟丢在一边垃圾筒里,就也转身回去了。他刚推门推到一半陶轩忽然叫:
“——叶秋。”
“怎么?”
陶轩站在走廊阴影里,跨过三年的距离看着早已分道扬镳的旧友,最后说了两个字:
“再见。”
叶修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进了门。
陶轩在原地立了片刻,一步步沿着楼梯走上去,忽然就明白他们最终只能走到这个样子——除非一路溯本寻源追到最初,从网游里一个装备亮闪闪技术却不上不下的战斗法师对着全区名人发起好友邀请的那个时候开始。
早已晚了。
7.
最终拿下三冠王的那日陶轩果然依约开了上好年份的香槟。都是职业选手不敢倒太多,每人意思意思倒了一高脚杯,说声干杯之后众人一饮而尽,多少就撞上些醉意,说笑都更大声肆意起来。陶轩谈生意惯了哪儿还把这点酒精看在眼里,正清清嗓子想说什么,左肩忽然压上一道重量——他吓一跳,转过头才发现叶修已经名副其实地一杯倒了。
一瞬间席上都安静下来。吴雪峰咳嗽一声:没想到小队这么不能喝啊。
那时候陶轩也不知怎么想的——或许什么也没想,就说:你们先吃着,我让他到隔壁休息室躺一下。
说着就扶了叶修往外走。青年虽然不算胖,可醉倒后也没那么容易搬,陶轩将他弄到旁边屋里时也出了一身汗。他把叶修撂在一边沙发上,却看醉酒的人下意识左右摇晃着脑袋,又下意识去拉扯领口。
是够热的,就算待在空调房里也禁不住口干舌燥。他俯身过去帮他解开队服上两个扣子,忽然就觉得他又认不出叶修这张面孔了。他原本有这么小吗?明明已经二十一了。又或者那嘲讽笑意总算借着酒意落下,才难得袒露出这诚实无欺的真实面容——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们离得过近了。这距离足够在他心里烧一把不温不旺火苗,烧得他猛地直起了腰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直到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席上才总算捺住拍子错乱的心跳。
当然这不过是个错觉。
叶修对他来说是一个谜。一团仿佛没有目的的嘲讽。一张他珍藏在记忆里的面孔。一个得力的选手。或者,朋友。
还能是什么?
后来陶轩也就将这件事情忘记了。
他是老板。
他是选手。
他们不过是在嘉世这张棋盘上各执黑白的对手。——只是这么单纯的关系而已。
8.
上一刻他还在三年前那间办公室打内线给崔立,确认下午越云经理按时到来——他心知肚明这浮生半日不过一场乱梦映在一地覆水之上,因此下这决定倒也并不觉得可惜。忽而下一刻他便在这里:伦敦华人街一家小餐馆,别出心裁整修成□□时期样式,墙上大大贴着样板戏宣传报,态度不好的服务员正将一碟子炒菜撂在狭小方桌当间。他抬起头,看见穿着件羽绒背心一头染出红发削得短短的少年正看着他。
“大叔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呆没问题吧?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跟我谈,就是过来我喝茶你发呆吗?”
“我想问你,”陶轩开口,耳朵中却幻听一般回响起十年前的相若声音,“——要不要来中国打荣耀职业联赛?”
就像很久之前,那个一身土豪装备的五十级战法对着一叶之秋说:怎么样,来我这儿一起打职业联赛吧。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