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思巨姳

9、第三章（3）

　　说起曹成，曾与岳五郎同乡张用结为义兄弟，可与刚勇重义的张用不同，曹成一面受领宋廷官衔，一面干着叛贼的勾当，奸-淫-虏掠抢盗夺，简直作恶多端。

　　岳云在编张宪前军，随这支部伍翻过数座矮山，终于看见隘口所在。
　　此地周高中低，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丘陵，丘陵中间，拢出不少盆地；溪水、河流绕山势穿行，人能立足的地方不多。

　　而在林立的矮山中间，莫邪山尚可称为一道巍峨。他比其余众山高出些许，远看如同一个大盆，山上硬石嶙峋，自成一圈护墙，护住了山顶的匪寨。寨外，笔直的悬崖，陡峭的绝壁，上山小道不容一人。

　　想攻关，先得过河，再攀悬崖。莫邪关易守难攻。

　　一观此处地形，张宪统制眼都不眨，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下令大军绕山扎营，隔着一条窄河与山上对峙。

　　张宪麾下有一名亲兵，名字叫做郭进。力气很大，吃得很多，攀崖是一把好手。张统制却不先派郭进冲关。指挥伙夫们供足了口粮，一挥手，向手下兵士命道：
　　“先给我佯攻数日！”

　　彼时岳家军五人一伍，十伍一队。张宪每日派出两队人马，零散布在山体四周，一日来回数次冲击山巅。可岳军的男儿们，每次攀到一半儿，便精疲力竭般无力继续登高。
　　谁也不例外。

　　冲关失败后，岳家军志气明显低落，到了晚上，负气的士卒们干脆逞起口舌之快。扯着喉咙围在莫邪山四面，骂骂咧咧。军中多是粗人，那骂人的荤话一句接一句，甭提有多难听。

　　一连骂了几夜。

　　山上的曹成兵听了，打头得意洋洋，连岳家军也不能奈我何啊；听久了，便不胜其烦，夜里睡觉被吵得不得安宁。
　　再几天，山上的匪徒们也就习惯了。震天的呼噜响顺着山风传至山下，乘夜带队攀崖的郭进连忙压抑着力时口中发出的喘气声。

　　兵者诡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曹成余部还在睡梦中便被岳家军登上隘口，郭进冲锋在前，一-枪-刺-杀了对方的旗头。匪众们醒过神来，纷纷拾枪挥刀拼死抵抗。

　　岳云是第二波冲上断崖的。

　　自十二岁入伍以来，这是他头一次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经历一场战役。这场战役终让他体会了战争的冷酷与残忍。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肉搏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不得不心无旁骛，全力以赴。牙咬得更紧，眼瞪得更大，手中椎枪使得愈加悍猛和果决。

　　当锋利的枪头-刺入敌人身躯时，往往很难一枪毙命。他还做不到手到擒来、见血封喉。
　　对手通常都很顽强，谁都想活下来，谁都想取得胜利。因此，他的发肤他的肌骨，形成防护为其格挡攻势；他的意念他的理想，支撑着他继续战斗。

　　岳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灭了敌人的斗志，摧了他的身躯。解决掉第一个，后头便迅捷许多，第二个，第三个……以至无数个。

　　作战当下，岳云无暇多想。
　　你得攻守兼备。

　　解决战斗不仅仅凭借铙鼓声起时那一腔孤勇与决心，更在于你打击每一个敌人时，出手的气力轻重，偏颇亦或缓迟。

　　时机很重要。
　　岳云把握着每一次单兵对垒的时机，而张宪则主导了一整个战局的走向。

　　运筹帷幄，恰到好处。

　　接下来，清缴匪寨，追杀反兵，俘虏逃将。
　　这一仗于岳家军而言并不困难，这只是他们诸多荣光中小小一笔。

　　这晚过后，张宪前军由山下移到了山上。
　　此举便于看守俘虏，另外，捷报已传去贺州，整军原地待命。

　　这是一个欢贺声雷动的夜晚。
　　喧闹声一起，酒令频出。熟悉的陌生的曲调，和着时而紧凑时而节断的鼓点，笛声很悠长。

　　最开怀的莫过于第五正将韩顺夫。他那一队降俘最多，立的功劳也大。关键他俘获的匪众里头，还有……女人。
　　虽说岳家军纪律甚严，决不允许军中淫乐，欺凌降俘。可即便不碰，看看也是好的嘛，顺便闻一闻香……
　　韩顺夫酒饮得欢畅，饮高以后，眼神黏在那圈坐一旁的娇娘身上，挪都挪不开。

　　军中，岳云的年纪最小，平时饮马饮得亦十分沉默。军中同僚们本也与一冷清的小子无甚可聊。今日一役虽表现英勇，到底叫人刮目相看，但岳云脸上没有骄矜，更无多少得胜的喜悦。没人愿在大家欢畅的时候大剌剌凑上他跟前，逗弄一个无趣的小郎。 

　　正好，岳云独饮了几口酒，军中的酒一贯很烈。他抛下酒瓿顺营帐外围踱步子，想借凉夜的冷风醒醒酒劲。   
　　才刚走出营外几丈，突然听到一个男人暴烈的闷喝声，岳云起初并没察觉异样，直到加入了另一道女声。
　　这两个声音又喜又怒，喜怒难辨。而后一声短促，接着又一声绵长。

　　岳云心中：“……”

　　只听那女人尖细着嗓子喊道：“不要……”
　　然后传来窸窸窣窣似衫袍摩挲的微弱响动，男人沉沉哼了几声，然后鼻息喘得重起来。
　　女人又一声娇吟，“啊……轻点……”

　　当岳云明白过来那究竟是何声响时，顿时面如火烧。他的心中忐忑而又局促，却又不知因何而至。他疾走阔步，脚下差点绊了蒜。一直走到听不见那怪异声响的地方，方才停了下来。

　　岳云迎着悬崖深处刮来的夜风，站得笔直。 

　　然而，过了好有几刻，他并没有觉得好一点。那些急喘、哀吟，仿佛如影随形，在他脑中来回激荡。 
　　岳云深深吐纳，心思胡乱转着，直到一抹滑腻浮上心头，他终于感觉好些。 

　　岳云眸中柔了柔，在众人瞧不见的夜晚，罕有地露出一弯浅笑。 
　　已经很有几年，不曾听见她的声音了。
　　 
　　岳云记得，她的嗓音是轻轻脆脆的，语调很软，却总是很坚决，同她那副性子一般。
　　看起来纤纤巧巧的一个人，却总有那么多倔强。决定好的事如何都劝不住，予他的承诺至今没有守约。 

　　又想到了这里，岳云今夜委实不想叹气。他醒了醒神，抛开诸多思绪往回走。 

　　谁知片刻之前温柔乡，转眼已成“杀破狼”。 

　　突然一阵嘶吼哀叫传来，岳云越发着急地拔腿往营中奔。赶到时却只见韩顺夫被他三个属下团围在中间。 
　　第五将韩顺夫被人砍断了一条臂膀，鲜血顺着他斫断的伤口汩汩奔流。方才与他纠缠的女人却早已不见了身影。 

　　岳云原地怔了片刻，眼前猩红的景象与白日里椎枪穿透身体敌人血流不止的画面重叠起来。岳云缓缓靠近。 

　　韩顺夫一开始呼痛的声音很响，一声大过一声。之后渐渐乏力，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目光越来越迷蒙，断肢的伤处迅速肿胀，一团青紫。接着，他的呼吸与叫喊声同时微弱下去，浑身抖动着然后…终于归于平静。 

　　半饷之前尚还恣意行欢的人，谁想过了今朝已无明日。 

　　四周一片诡异的静默，渐渐起了抽泣声。还没有人嚎啕。
　　张宪默然良久，唇抿得死紧。

　　张统制一开口便已有决策：“我亲带人马连夜追赶杨再兴，岳云你同郭进各领两队原地待命，务必看好马匹和俘匪，再有闪失唯你二人是问！” 
　　岳云目中焠进星光，他挺直脊梁，与郭进异口同声坚毅应是。

　　战场风云变幻，一刻也不容大意。

　　岳家军虽说损失一员大将，但战局已不可逆转。
　　岳五郎已在贺州击败曹成，俘虏两万多人。回转途中与张宪碰头，得知杨再兴杀了一记回马枪，岳五郎便命后军统制王经与张宪一道追捕杨再兴。

　　杨再兴其人，也是一员猛将。归属曹成不久，作战机智勇猛，屡屡立功。

　　他乘夜偷袭得手，自知不可久留。黑暗中驭马夺路狂奔，曹成军中那些劣马自然比不得岳家军这些年战场缴获又精心饲养的战马。马匹在崎岖的涧道中一个踉跄，即刻马失前蹄跪下地去。杨再兴也从马上摔了下来，被锐石刺伤了腿。他瘸拐着继续前逃时，张宪已打马而至。

　　不待杨再兴求饶，兵士们纷纷搭箭待射，只听杨再兴大吓一声：“吾乃好汉！执吾见岳都统！”
　　不容他继续狡辩，张宪提刀就欲了结了这个祸害，王经却拦了一把，“先将人带回去，都统自有发落。”

　　岳家军手下，杨再兴捡回一条命。
　　他不是头回与宋军交锋。

　　杨再兴入曹成军，每战必冲锋在前，岳家儿郎岳翻即是被他斩于乱军之中。因此，岳家军中不少人对他脸熟得很。

　　尽管如此，当杨再兴被押至岳五郎面前时，五郎再一次惊讶于他的端正之貌：额方饱满，鼻梁挺直，两眼炯炯有神；双唇厚实，声持稳重，行止英气逼人。

　　这样的男儿怎甘落草为寇？ 

　　果然，杨再兴见岳将军并不屈膝垂首。岳五郎为人刚毅，平素寡言罕语；军中执纪又严，铁面无私，打起仗来又骁勇过人，携一世之雄风。不少士卒至今怕他得很，到了岳将军面前皆是噤若寒蝉。

　　杨再兴杀了岳家军副将，成了俘虏，当下却不慌不忙稳稳道来，他说：“世间男儿莫不望金戈铁马、建功立业，却并非人人有此良机。我杨某起于微末，报国无门，蒙曹帅不弃，堪以大用。杨某自视非见异思迁反复小人，只现今曹帅未守而逃，败走他乡，吾亦无所依。有幸得遇岳将军，若将军不计前嫌，杨某自愿追随，从今往后出生入死，报效家国，至死方休。” 

　　好一句至死方休，杨将军用其余生兑现了他的诺言。

　　只当下，岳五郎听了他的话，并未多言，招张宪进主帐之中，一指杨再兴，道，“带他下去换身行头，入我岳家军，就这副匪装？成何体统！” 

　　岳云瞧着张宪领了一人往营中而来，打头儿还无惊讶，当看见那人一身曹匪军服，出帐后又换了一套不太合身的岳家军常服，岳云顿时满腹迷茫。 

　　时至今日，有些事他能领悟，有些他还不能。 

　　譬如张宪临敌丰富的经验，和指挥作战精妙的布局。岳云暗自融会，钦佩不已。 
　　可岳都统，他自己的爹爹为何信得过才砍了己方军将一条手臂的杨再兴？ 

　　岳云不懂。 
　　只是不懂他也没问，暗暗瞧进眼中。 

作者有话说

“杀破狼”……
敲出这三字，我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