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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明灯灭 ...

  •   沈氏如今这把年纪了,却依旧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脾气。
      进了内室,瞧见靠着床头的晏雉,她扬眉便道:“你如今是越发没道理了,竟是连相迎都不愿了吗?”
      晏雉睁开眼,吃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愧疚模样:“嫂嫂见谅,四娘如今身子越发吃力了,已下不得床,故而才不能相迎。”
      她话罢,又命慈姑斟茶:“嫂嫂这一年过得可好,晏家可又添丁了?”
      “自是添了。听闻熊郎的小妾前几日刚生了小郎君,你趁着如今身子还利索,将那孩子认到名下,日后咽了气,总归有人给你摔盆。”
      晏雉笑笑,明白沈氏又想当然的认为她在熊府的日子过得是举步维艰。“我这身子,拖不了多久了,何苦累着孩子。再者,我活着一日,那孩子就得喊我一声阿娘,喊生母姨娘,认不认在名下,又有何差。”
      沈氏噎住,许是没想到晏雉分明已经病重得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却依旧口齿伶俐。

      姑嫂二人没说多少话,外头便有丫鬟过来传话说兄长过来了。
      晏雉眼睛一亮,赶忙吩咐慈姑将屏风退了,却见沈氏怒目圆睁,斥责道:“你如今这副病容,怎能这般示人。再者,男女大防,便是兄妹,你既嫁作他人妇,又如何可以与人共处一室!”
      沈氏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晏雉想要发怒,却胸闷地难受,脸色涨得发青。慈姑吓得白了脸,顾不得去退那屏风,赶忙坐到床边,帮她顺气。

      那一头,熊戊带着人已经进了屋子,入内室后,见着屏风,还微微一愣,以为是晏雉不愿让人见到病容,便也不在意,索性在屏风外寻了圆凳坐下。
      其实晏雉心底一直盼着能再看兄长一眼。可兄长一直是刻板守礼的人,不然,沈氏这些年也不会因在他面前从不做出格的事,而一直嚣张跋扈也未被休离。
      她喘着气,忽就觉得,兴许这一屏风,今日便要隔断她与兄长最后的情谊了。

      小丫鬟几度想绕过屏风,去跟阿郎和客人说娘子发病了,快些进去看一眼。可沈氏身边的丫鬟,这时候却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多嘴说话,就连慈姑,此时顾忌到晏雉的身子,不敢妄动。
      屏风外,男人低沉的声音,不时说上两句话,但更多的是沉默。一如这个男人这些年,在家中担心唯一的妹妹时,沉默不语的模样。
      其实,只要他站起来,绕过屏风,去看晏雉一眼,他就能发现,她这会儿身体不适,连呼吸都有些难过。
      可是男人没有这样做。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屏风外,许久没听到晏雉说话,还以为她又乏得睡着了——这几年,他每年都会过来探望妹妹,可常常说不上两句话,她就会昏睡过去。
      如此想着,他竟也不多留了,起身同熊戊告辞。

      两个男人才往外走了没多远,屏风后,被捂住嘴的小丫鬟终于被人松开。
      “还不赶紧去请大夫过来看看?”沈氏皱眉,“好端端的突然发病,你是想让人担心吗。晏熊两家如今的关系,可不能因为你毁了,便是好不了,你也得想法子活着!”
      她说完话,便也毫无留念地带着丫鬟出了院落。

      慈姑搂着晏雉,红着眼眶,咬唇恼怒道:“大娘怎能如此待娘子……娘子的身子已经……已经这般了,她怎的还能这么狠心,连一面都不让你们兄妹二人相见……”
      晏雉心口闷着一团气,直到这会儿终于渐渐顺了,苍白的脸上,眼睛憋得通红,眼角还挂着泪,心底疼得不行:“她怎么肯让兄长见到我这副模样……兄长生性耿直,即便与熊家交好多年……也绝不会忍心见到我如今的模样……他会后悔,会自责……”
      六年前病发,到今年,晏雉的身体已经颓败至极。
      若说一年前,她还能坐直身体,挥动手臂,甚至还能握住兄长的手,流露出小女儿的情态,同兄长撒娇。而今,却连摇头都显得困难了。
      沈氏不愿他们兄妹相见的理由,怕是担心因她的事,而使得两家的情谊有了变数,对兄长来说,公爹是上峰……
      晏雉明白,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这最后一面,竟也成了最后的奢望。
      倦意浮上心头,她靠着慈姑,竟是垂着泪,昏睡过去。

      夜里,晏雉醒来,已经又重新回到了她自己的院落里。屋内烛光昏黄,她躺在床上悠悠叹气,熊戊撩开帘子走进内室。
      “醒了?可要吃点东西?”
      知道她身体不适,不方便起身,熊戊也不强求,在一旁坐下,眉头微蹙道:“白日里为何不将屏风撤了,你兄妹二人许久未见,难不成是不愿让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
      该说熊戊是关心自己,还是不关心呢?
      晏雉苦笑。
      “我当时发病了。”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淡淡回道,末了,又问,“兄长今日可是来找阿郎你的?”
      “是。”熊戊顿了顿,目光沉沉,低声问道,“你可知,东海王?”

      东海王虽为王,却并非皇族,但也亦非公卿世家之子。此人在大邯确为一位传奇人物,从奴隶到将军,又从将军得以封为异姓王,纵观大邯上下近百年历史,想要找出第二位这样的人物,实属困难。

      晏雉垂下眼帘,答道:“曾听闻过东海王的大名。”
      “东海王此人传奇至今,朝中百官谁人不卖他几分面子。兄长这次过来,一是为了探望你,二也是因为东海王。”
      晏雉蹙眉道:“东海王……那一位听闻早年驰骋塞外,兄长与他……”
      “你一直深居内宅,自然不知。”熊戊轻咳两声,“东海王至今仍是独身一人,府中并无妻妾,你兄长的意思是,可否与其联姻。”
      晏雉一愣。
      她并不熟悉东海王,可兄长家中的情形却是知道的。兄长膝下如今共三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如今已有十七,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可似乎因为沈氏的原因,至今还待字闺中。
      一个是东海王,一个是四品武将之女,论门户,并不是十分相当,论年纪……她这个侄女和东海王比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
      听熊戊提起联姻之事,晏雉原本浮上心头的倦意,此刻全都褪了:“若兄长当真有这个结亲的想法,只怕不会来同你商量什么。”
      熊戊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眯了眯。

      正如晏雉所想,晏家实际上并不愿意结这门亲事。结亲一事也是沈氏的意思。至于东海王那边,他既然时至今日都无妻无妾,想必定有自己的想法,结亲……怕是行不通的。

      熊戊并未在房中停留太久。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晏雉自己来说,他们之间并没什么夫妻感情。熊戊能约束好那些姬妾,不给晏雉找麻烦,已是他们夫妻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了。
      人一走,晏雉躺在床上,神魂已经飞远。
      慈姑进屋的时候,差点被她的样子吓坏,好在她的胸脯还在微微的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娘子……”慈姑侧身坐在脚踏上,叹息道,“今日……”
      “慈姑。”晏雉的声音突然拔高,“去请阿郎过来。”
      慈姑一愣,见晏雉脸色不好,顿时心慌。
      自家娘子是怎样的性子,她做贴身女婢的,最是清楚不过。阿郎才走,若非紧要的事情,娘子必然不会急着要他过来。
      她不敢放任娘子一人留在房中,慌忙小丫鬟去喊人。
      不一会儿,熊戊又急匆匆的回来了。

      熊戊该是在姬妾的房中,来时身上的衣服穿得还不大工整,腰带松垮垮的,眼底的情/欲还没来得及消褪。
      晏雉看着他走到床边,却已经连笑都笑不出来,张嘴便道:“你我夫妻一场,我最后只求你一件事,待我去了,将我葬回东篱吧……熊家祖坟也好,晏家也罢……别让我留在这里。”
      可能是猝不及防,熊戊有些茫然,而慈姑当即明白过来其中深意,想也没想,“扑通”跪在了晏雉的床头,眼泪簌簌地落下:“娘子……”

      晏雉说不清现在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是她明白,就是今夜了。
      “阿郎,我去了之后,早些续弦吧。”她语重心长,“熊家不能没有正经主母,我占着这个位置太久了,该换人来坐了。”
      “你……”熊戊想要说话,他一直知道晏雉早晚是要走的,可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快。当这一日真的来临的时候,他竟有些惊慌。
      “话说在前面,阿郎万不可扶持姬妾为妻!”晏雉声音拔高,脸色却越发苍白。
      熊戊脸色一变,终于郑重地握住了她的手:“熊家的名声重要,这点,我自会记得。你……”
      晏雉的手早已没了知觉,想要挣开,却无能为力,只闭上眼睛,吃力地摇了摇头:“你应当知道,她们都不是好相与的,即便有几位出身不差,可到底是做过妾的人,将妾扶正,丢的是你熊家的脸面。”
      “娘子,您别再说话了,奴这就去请大夫,一定能治好的!”慈姑含着眼泪,“咚咚咚”地给晏雉磕头。
      熊戊脸色也不大好看。晏雉一死,熊晏两家的关系必然会不如从前。
      “下去吧,让我歇会儿,我累了。”
      熊戊还想留下,门外却有小丫鬟火急火燎地过来说小郎君突然发病,应娘急得快上火了请阿郎赶紧过去。熊戊咬牙,临走前再三吩咐慈姑,好生照顾晏雉。

      他人一走,慈姑忽的就听见一声长叹,她抬起头,满脸是泪:“娘子……”
      “你跟了我一辈子,苦了你了。”
      “娘子……”
      “下去吧。”
      慈姑咬牙,脑袋乱成一团,却还是听从晏雉的吩咐,退了下去。

      明明是盛夏,窗外的风却尤其凄厉,枝桠簌簌作响,往日烦躁的蝉鸣声诡异的静止着。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觉得分外的寂寥。
      晏雉闭上眼。
      她这一生,没有大风大浪,甚至从没做成一件想要做的事。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里放出来,继而关进一个更大的笼子里。到生病之后,更是连偶尔放出笼子,去看一眼这个世界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的婚姻,更是一个玩笑。
      她忍不住在想,如果当初兄长娶的人不是沈氏,会不会就有改变这一生的机会?
      若兄长娶的是别人,阿爹又能在她身上多放一些心思,她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如今的处境,起码,她能多学一些旁的东西,而不是除了女四书,一无所知。
      而今,再想这些,已是无用。

      陌生的寒意渐渐蔓延全身。
      朦胧间,她感觉到身子被人搂抱进怀里,似乎还听到慈姑的哭声。
      远远的,她听到了于浮空传来的诵经的声音,听到有人叹息道:“灯,熄了。”

      万里之外,佛寺之中的一盏长明灯,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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