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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终章·在水之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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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五年元旦,晴,微冷。
日光流转在云层间,似缓缓流淌的溪水,清澈透亮。距离邓玉华正式服刑六个月,敬旗公司宣告破产,深层账务问题亦随之浮出水面,兖中市经侦队开始组织人员彻底清查以往账目。已有确切内部消息称,就目前掌握的证据,足够给邓玉华再多判上十年。
刑警队这头,涉及敬旗背后组织的刑事案件已经大部分扫清,余下几条漏网的小鱼小虾,只待了结眼前这一波,再腾出精力慢慢算账。顾宁第一次不由分说地把结案报告等一干收尾工作统统扔给秦楠,自己回到家里,蒙头睡了一整天。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摸起手机看一眼时间,穿衣洗漱,刚好赶得及上班。队里没有来电,屏幕上只显示了一个未接电话,来自海外。号码没有记录,顾宁也没有拨回,直接长按拖进删除。
去年这个时候,一条由连环案引出的器官交易链条刚刚破获,裴安民出现的消息尚未传回队里,汤小米在办公室叫嚷着又把一四年写成一三年,他拎着外套匆匆走进大厅……天光依旧静好,顾宁缓了缓神,拍拍窝在隔间里刚打开电脑的秦楠,要借他的位置打印点儿东西。不出意料,秦楠痛快地腾出地儿,然后倚在一道之隔的对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我说顾队,你屋里现成的打印机,来跟我们抢个什么劲儿啊!”
顾宁笑了笑,没有回答。在他的U盘底层陈列着一个文档,生成日期为2011年元月,就在他刚刚进入警队的时候。那时他想的很简单:查清父亲的真实死因,给自己一个交代,然后他就辞职,重新回到他按部就班的轨道上。然而一干四年,这份过早准备好的辞职报告,在一层层的文件夹里也沉睡了整整四年——顾宁已经不再盼望着打开它,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如今也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多年前预定好的计划与心愿。
刚打印出的纸面残留着微微的余温,顾宁拿在手里,突然犹豫了。这几年里,他看到有人到来、有人离开,到来的人兴奋激动、离开的人落寞不舍,不同的面容,却都惊人地有着相似神情;而这一天,终于也轮到他。他拿不准,做出这个决定自己会不会后悔。
秦楠已经探头探脑地望过来:“顾队,什么东西呀?”顾宁下意识地倾过纸面,留给他一片空白,然后清了清嗓,道:“楠子,那个逃到省外的嫌犯——”
“得得得,我不问了还不成吗?”秦楠条件反射地把手一伸,立刻告饶。
顾宁笑了,稍事停顿,转而正色道:“队里新来的女同志,交给你带怎么样?”
“呦,决定了?”秦楠两手一插,装模作样地叹道,“你说我这是该庆幸还是不幸啊?”庆幸不过是一堆男性为主的群体里难得加入新鲜成分,不幸也莫过于团队里少了个能随便摔打的壮劳力。
顾宁自然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当下紧跟一句:“只能挑一个,没得商量。”
一句话堵死,秦楠也知他这回没心思同自己讨价还价,只得爽快点头:“成,你说啥就是啥!”
新来的女警两人都见过,刚刚警校毕业,长得似乎比实际年龄还小几岁,娃娃脸,一双眼微微弯着,仿佛时刻带着笑意——就像曾经在他们身边,也有这么个眉眼含笑、爱吃爱闹的同事。于是顾宁将那份辞职报告折起放进衣服内侧,起身说道:“楠子,往后队里的事你多上心。”
秦楠只当他就话论话,应得利落:“哎,知道了。”
说话功夫,四周人已经多起来。警局大钟的指针划过整点,钟声不紧不慢敲了八下,音调浑厚,穿过整栋大楼,悠然不绝。楼上不知哪一间刚开完会,人们正三五成群地沿着楼梯往下走。法医科长陆文良经过刑警大厅,顺便在门口站了站脚,递话道:“顾队,罗局找你!”“诶,谢了!”顾宁连忙应着,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出门。
阳光落在顶层淳白的瓷砖地面上,好似一汪清亮亮的泉水。四周安静得仅剩下脚步声,仿佛尚未从一夜美梦中苏醒。副局长办公室的房门半开着,罗守一正站在窗前,背影融进澹澹天光,显露出一个隐约的藏青轮廓。顾宁停下脚步,叫了一声:“罗局。”
罗守一转过身来,稍微踱回两步:“昨天艾达找你,她换了号,你可能没接到。”顾宁投去探寻的目光。罗守一顿了顿,缓声说道:“蜜月,刚好路过兖青半岛,本来想过来看看你,倒是不大巧,这会儿怕也回了。”顾宁没有接话,沉默半响,方才笑笑,徒然接上一句:“是吗。”
罗守一叹了口气,抬手拍拍顾宁肩膀,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敬旗的案子也结了,小顾啊,以后有什么打算?”看似只是不经意地提起,但顾宁知道,自己的心思对方其实很明白,所以他才这么说,问自己是去是留。顾宁张了张嘴,未等出声,却又听那边开口说道:“刚才邢之远给我打电话了,想调你过去。是好事儿,我没意见,就看你的意思了。是愿意过去,还是留在兖中,再或者……”
有闲云游经上空,将灿亮的光线筛滤挑选,留下柔和的光影。一个声音在胸腔中苏醒,挣扎呼喊,顾宁迟疑:“罗局,让我想想。”罗守并不逼迫于他,只是理解地点点头,摆手道:“行,也不着急,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决定了再告诉我。”
冬日的微寒伴着阳光的温暖,游走于城市灰白的建筑群间。顾宁迈出办公室,在走廊推拉窗前停下。四周依然寂静,没有脚步声,甚至没有呼吸声,只有心跳一下接着一下,潮汐般生生不息。他从怀中掏出那份辞职报告,掂量片刻,在手里撕碎,扔进楼道拐角的不锈钢垃圾桶中。
不出意外,两个小时后,大楼的保洁人员会收走所有垃圾,这些碎片会随着数不清的烟头、废纸、包装壳一起被带走,消匿在这座城市里。他说清不出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无意去想透。天边正涌起微微的积云,阳光从高处落于云层之上,一半明媚鲜艳、一半灰暗柔和,同在这浑然的晴空下。
于是顾宁想,就这么走下去吧,挺好的。
毕竟,人在这世间,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