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坠落》穹烬

6、她不坠落（重写）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如果我说不是呢？”

　　当晚，回到位于浅水湾的庄园，谈芜想起这句话。
　　此前在冷餐会上没怎么进食，于是钟素桢吩咐厨师做了夜宵点心。谈芜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又想起这句话。

　　夜凉如水，她抱着毛毯难以真正入眠，半梦半醒间，仿佛再次听见那个清水一样透明的声音，静静地对她说着话。

　　到底什么意思？

　　钟素桢女士的忙碌是客观的，翌日清早就飞往新加坡出席峰会，没来得及和女儿告别。
　　用这些小事去叨扰，似乎显得很没必要。于是趁着周世钦来家里用午餐，谈芜决定找他探听消息。
　　毕竟周世钦最近深得钟素桢信任，众多决策都有他深度参与。

　　“王醒衍当然被调查过。所有了解你和恕江关系的人，背景都要经过层层筛查才能与你产生接触，对钟董来说没有例外。“周世钦不经意皱眉，“如果我没记错，你们过往的人生甚至在物理空间层面也不存在交集。你为什么这么问？”

　　谈芜眨眨眼，只好摇头：“没什么。”
　　说起来有点傻，竟然会猜测王醒衍在以前就认识她。

　　是不是所有的猜测，底色都是一种期待。

　　从十五岁往后，谈芜的私人照片就成为绝对的秘密。母亲对她的保护无微不至，并且有能力确保所有站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叫她一声谈小姐的人，都绝对值得信赖。

　　至于为什么在钟素桢正式介绍之前，王醒衍就已经先一步认出她，其实不难解释。虽然和十五岁时的自己早已不是同样面貌，但能被钟素桢特殊关照，又无须奉承任何一位身份尊贵的来宾，他不会猜不出她的身份。

　　大约只是她太盼望，也太怀念能有一个来自旧时的朋友，哪怕只是疑似有过匆匆一面之缘。

　　可是那辆宝石绿色的捷豹轿车，又要怎么解释？

　　宴会结束后，钟素桢见她喜欢得不行，破例准许司机开那辆车载她回家。虽然是近十年前的老款，行驶时依然安稳无声，想必多年来有被车主悉心保养。
　　下车时她还有些依依不舍，绕到前面摸了摸引擎盖上的银色豹子。

　　甚至第二天吃过午餐，谈芜还兴致勃勃地提议，让周世钦开出去带她转转。
　　或许是表现得过分明显，连周世钦都在他铺天盖地的金融知识里难得夹杂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那辆车？”

　　谈芜垂眼：
　　”嗯，爷爷最后送我的礼物就是绿色捷豹，跟这辆一模一样。”她与他并肩越过大理石立柱，往门廊深长的尽头走去，边走边说，”你来我家的时候见过我的猫吧，叫冬冬。它就是冬天躲在引擎盖下面被发现的。我当时还觉得，它是不是把这车的豹子立标当作同类了呢？”

　　周世钦为她推开门，撑伞挡住外面天光乍亮：
　　“或许不是巧合，它就是当初你留在扬州的那一辆也说不定。”

　　“怎么可能？”
　　谈芜只是松松地笑，没有再接话。
　　太阳晃在眼底，丝麻的一点酸。

　　当年离开扬州之后，她就再没见过那部爷爷亲自挑选的捷豹。钟素桢女士带走女儿时显然并无闲情雅兴把车库一并打包，毕竟崭新进口的轿车价格也比不过她办公桌上一个摆件的零头。

　　那部车想必早已被当作废弃金属得到处理，和谈芜记忆里仅剩的温情一起，被压得扁薄，直至粉碎。

　　翌日钟素桢从新加坡回来，脚没离车接她出门，要见一位恕江的董事。这位姓赵的伯伯头顶半秃，总是笑眯眯的，听说有个女儿与谈芜年纪相仿，刚刚回国。

　　车程很长，司机是钟素桢经年御用，深谙她的喜好，出发前先调到音乐电台。
　　起先几首是有些年代感的粤语歌曲，旋律悠扬明快，在钟素桢年轻时曾经红极半个亚洲。

　　几曲终了，车也早已离开赫兰道，一路驶入海底隧道。
　　窗外忽地暗下来，电台主播低沉的嗓音恰在此刻响起：

　　“……今天的音乐人专题，我们将会带来一位充满争议的地下歌手。她从未在主流平台正式出道，却在全网拥有百万粉丝。她作品不多，但几首热门单曲在各大音乐软件收获了可观的播放量，堪比几位知名的新生代音乐人。在我们公布她的名字之前，先来收听一曲她的代表作……”

　　前奏的旋律一触耳，谈芜不可思议地皱起眉，浑身直发僵。
　　这首歌太过熟悉。在拉入人声之前，这首歌有长达一分钟的钢琴独奏，由她亲手演奏。

　　是她发布的第一首单曲《梦》，前奏采样自卡普斯汀的同名钢琴曲，以效果器进行过处理，常被古典钢琴爱好者诟病。

　　紧张到手指冰凉，谈芜的余光窥见母亲似乎被打搅到思绪，停下了正处理的公事。
　　谈芜不住屏息，压抑着心尖上悄然冒头的、细小的期待。故作镇定地掩饰，捉起手边轻微摇晃的一杯水来喝。

　　钟素桢若有所思地聆听了几秒，眉心缓缓皱起。
　　她吐露评价：“真刺耳。”

　　司机识趣调台，切换到新闻节目的频段。
　　钟素桢的视线落回手中文件，漫不经心道：
　　“这个时代说好也坏，什么人都能做音乐了。”

　　谈芜坐在旁边没出声，嘴唇并得愈发紧了，默然用指尖戳着腿侧座椅。
　　明明是柔得发糯的头层牛皮，指甲过于用力深陷进去而软韧地弯折，下一秒就似要断裂。

　　谈芜借口头痛，取消了这次赴约。钟素桢于是吩咐司机出隧道寻机掉头，打道回府。
　　回到庄园，家庭医生已等待多时。看诊时母亲坐在床边陪伴，冷冷的手背在她额头上轻轻贴了贴。

　　折腾许久，所有人才离开。
　　房间像宽敞又拥挤的方盒子，装满静悄悄的黑夜。
　　谈芜抱起双膝，放空自己，克制着什么也没去想。

　　手机震动，是经纪人的消息姗姗来迟。
　　点开看，却不是她所期待的：
　　*你还在香港吧？今天的音乐台，有没有听？我可托了不少人脉，才给你要来一个专题。*
　　文字明明看不出语气，却显然有些邀功似的得意。

　　谈芜用一只手撑起身体，呆看着黑暗里荧荧白亮的手机屏幕，片刻没回复。
　　最终她没有接话，只是问：
　　*我的植物园，怎么样了？*

　　对面回得很快：*噢，对，忙忘了，我看看。*
　　半晌又进一则消息：*西九龙那座没有名字的温室，对吧？我之前查过产权，是私人所有，不一定承接商务演出。另外那几个都不行？不如再考虑考虑，手续也简单点。*

　　心里像拧起一根线，硬硬地抻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倔意，她手指飞快打字：
　　*我只喜欢那一间。不好租的话也可以联系业主买下来。我后天就离开香港了，要尽快。*

　　经纪人即刻回复，简单说好。
　　从五年前开始，经纪人年令与这个神秘的音乐人展开合作。只知道她名叫钟满，有相当璀璨的天赋和潜力，并且从未为钱发愁。

　　目前为止，年令帮钟满出了两张专辑，落地五场演出。预算全无上限，因为全部开销杂费都由一个海外账户直接汇给她的工作室。
　　而钟满从不过问这些专辑和演出实际带来的收益，在年令列出收支清单时只说你看着办，都当作奖金也可以。

　　年令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只知道她所掌握的财富足以让她随心所欲，而不必考虑投入和收获的比例。
　　也可以理解。毕竟如果真的想要牟取利益，也不会做如此与流行背道而驰的音乐。

　　上次来港演出还是两年前，钟满第一次与粉丝现场见面。年令依稀记得，她起先看中一艘锈迹斑斑的报废游艇，又因为不喜欢离水太近，硬是租了块土地再雇人将游艇拖上岸来。地下音乐本就传播不广，她的风格又相当私人，本以为是听众寥寥的小众演出，没想到粉丝热情空前，挤得这艘陆地游艇摇摇欲坠，险些酿成事故。

　　年令忙前跑后操持一切，有不少环节需要妥善监控，人群最骚动时，她甚至不得不在现场指挥处理。
　　当时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前后一个月都没睡一个整觉。但后来看到工作室账户可观的收入，又不免觉得异常满足。
　　*你真的一分也不要？*
　　与工作室的其余员工们庆祝之时，她不忘发消息向钟满确认。
　　得到的回复云淡风轻：*不用。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与这样的人合作，年令懂得识趣地不去问“为什么”。

　　所以这次看见钟满态度坚决，年令也没有再多说。
　　她要什么，给她就是了。

　　与这间植物园的主人取得联系比年令预想中容易得多。
　　对方应该是个好脾气的人，提出的条件有些古怪，但并不苛刻。

　　谈芜很快等来了年令的消息：
　　*我找那间植物园的业主谈了，他愿意把场地借给你，商业演出也行。*

　　谈芜抿了抿嘴，唇色淡红，很是松一口气：*租金呢？我让人打给你。*
　　她正着手调出卓美的联系方式，却收到对面回复说：*没要租金。他只是要求一份合约保障，保险起见，得你本人亲手签。*

　　就这么简单？
　　原本谈芜设想了许多结果，私人产权的场地，谈下来总归麻烦。上次过去实地踩点，看得出主人对里面的植物精心养护，分外爱惜。哪怕她出钱求购，对方也不一定舍得割爱。
　　没想到竟然会如此顺利。
　　她望着手机有些发怔，庆幸自己终于迎来久违的幸运。

　　接下来并无更多波折，很快由年令做中间人，与植物园的主人敲定好见面时间。
　　赴约这天，香港春光明媚，是标准的好天气。谈芜睡到中午起来，随手摸了件舒适的棉质背心裙来穿。
　　前心垂着形状独特的项链挂坠，是陪伴她许多年的一颗陨石碎块。
　　都说陨石带有无法解释的能量，似乎真的给了她好运气。

　　她出门时脚步轻盈，心跳如同飞鸟振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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