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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太微星落(结局一) ...

  •   “老师,相府到了。”熊浩的声音仿佛很远,四下极静,只有马匹喷鼻和踩地之声。透过绿绡绮围,相府大门外远近数十灯笼,点点红光似在黑夜里浮动,我扶住銮车的侧壁,欲待蓄些力气下车。

      大门处传来杂乱人声,间杂着孩童的叫嚷,我心头一乱,聚起的一口气散去,不由再次靠回软香枕。绮围被掀开,荣发探进脑袋,声儿有些急:“相爷,你没事吧?”我低声说句无妨,借她之力下车。

      才行一步,便觉不稳,听得荣发一声“哎呦”,我用力握住她的左臂,将身子倚到她身上。这时友鹤抢上扶住我,他向岳父岳母道:“梁相爷,老师宫中醉酒,皇上让卑职御辇送回,先扶进去歇息吧!”

      对着各个焦虑的面孔,我调息站稳了:“岳父岳母,爹、娘,连累你们深夜不能安歇,是君玉之过。我……薄醉,休息一晚即无事,请先回房,不然小婿心中难安。元郎也回去,明日还有功课。”岳父近我身旁,蹙眉道:“明堂,日间懿旨召见素华,你们怎么不一道回来?有什么重要事让贤婿在宫中耽搁这么久?方才内宫遣使说贤婿即回,话语不详,倒让你岳母和亲家都担心了。”我摸摸靠到身前元郎的小脑袋,语气平和:“并无大事,素华陪伴太后,要在宫中停留数日。小婿贪杯,疏忽了近日的劳乏之症,醉连病势,难以安然出宫,熊将军领旨护送回府。岳父,这三日小婿已请旨在家休养,朝中之事要烦劳岳父了。”岳父关心我的病情,岳母他们也问病安慰,我只笑称小患。元郎拉住我的手道:“哥哥手凉,盖上厚被子睡睡就好,我看哥哥是辛苦的。”

      友鹤和荣发扶着我回到弄箫亭,家人见我精神尚可,叮嘱荣发后离去。我坐到床沿,就着荣发捧上的参汤喝下,原指望定定心神,不想汤水引动胃肠不适,恶心欲吐。荣发赶紧抽出床头的绸帕,一直站于屋角的友鹤也上前,我接过绸帕捂嘴,喉口甜腥下去后,白帕飘落身前,灯下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我力尽倚床,耳中听得荣发哭道:“怎么会这样?相爷……我们不做官了。”我骂声胡说,友鹤帮着荣发为我叠枕盖被,不发一语。我向着立于床前的友鹤说:“有劳了,熊将军请回去复旨,下官旧疾,将养几日便不妨事,这……请不必回奏圣上。”

      熊浩跪下,仰头道:“老师,荣兄弟说得没错,请老师三思。”灯下友鹤神色坚毅,分明不是一时之思。我心中一动,问道:“友鹤,这三日是否由你巡视相府安危?”友鹤低头片刻,抬头道:“是,皇上让我照看老师,也防人打扰。”我嗯了一声,友鹤沉稳的声音又响起:“老师安心养息,友鹤奉旨照料老师,当然是以老师安危为第一要务,若是所行对老师病体有益,皇上必不会怪罪,门生与内人有过商议,勇娥明日想来拜访老夫人和太夫人。”

      友鹤走后,荣发含泪说起在北疆的日子,她抽噎着道:“勇娥姐姐说小姐必要到前后无路才会想及自身安危,她闻知小姐上元日醉酒失踪,而后又接连告病,担心小姐遇险。这次,原不该远行的,她定要随熊大哥回京,也是为了小姐你。”我心中感动,躺在床上默默想着心事,渐渐觉得疲乏贯入四肢百骸,朦胧中还听得荣发低低的话语:“渑麓城郊外景色很美,麓溪四季清澈见底,那儿的老人说喝上一口雪山溪水能消百病,还有雪莲山上的白玉雪莲,是长生不老的神物……”

      梦中惊醒,窗外的蒙蒙天光已经微亮了床前,荣发跪伏床头还在深睡。我坐起,猛然想到不用上朝,不由呆住。被角掀开惊动了荣发,她揉眼醒来,有些欢喜:“小姐醒了,我就眯了会,一夜儿数着小姐的呼吸,害怕……”她捂住嘴,我拉过她的双手,心里明白她是担了多大的心事,看了她微笑道:“没事儿的,你家相爷自己会调理用药,别让老人们担心,好吗?”荣发点点头,又道:“熊大哥说让相爷好好休息比什么都要紧,他今日会带太医来,相爷再睡会儿吧!”

      漱洗后荣发被我赶着回屋休息,我在白袍外加了件披风,踏着晨曦走进半水园。晨风吹在脸上微有寒意,不曾留意光影匆匆,秋风已经染深了草叶树丛,放眼望去,亭角树梢浅青深黛,柔和如画,清晨的庭园秋色宜人。我慢慢而行,让过数个打扫落叶的下人,走出林荫。沥水阁就在前方,站在湖边,不经意看向远处,淡淡的月影和数颗星辰还在天边。

      小童磨墨烹茶,我在青木桌上展开山水白绢,近一年的笔墨描画,图画已基本成形。我慢慢拉动画绢,一片暗红的斑点出现在眼前。抚过暗色血点,思绪回到上元节后……杜鹃啼血,春难留,不悔心血耗尽时……静下心来,提笔在白绢上描画,几处空白添色后,我在起首处浓墨写上“山水人间”,落款“君玉于壬子年……”湖笔顿于手中,原来已近中秋了。

      “相爷,两位姨娘炖好的冰糖燕窝粥,一早送来,还温热的。”转过身来,见荣发正把食盒中的精细碗盏摆上案几,心知说她无用,我走过坐下,接过白玉盅,在她注视之下一口口用完。荣发递过漱口瓷杯,又递稠巾,我由着她服侍,抬眼时见她眼眶红湿,不由笑道:“这样可不用担心了。”荣发不好意思地用手擦擦眼睛,道:“相爷精神比往日好,我是高兴的。哦!熊将军陪宫里太医来了,忠孝王爷,还有孟侍读等在前厅,我说相爷没用早点,他们都说不急,相爷现在要见吗?”

      少华兄长来了?一个病才销假,一个曾拒我千里,这是来探我虚实了。一阵酸乏过去,我站起身来,唤声荣发引路,也不换衣,拂下宽大的白袍走出水阁。缘深缘浅,到了今日,只怕都要断了。

      前厅见客,我礼仪周到,神情疏淡地道谢。熊浩少华称老师,一同见礼后坐下。姚太医客套后,就在案几上问病请脉。我搁起左腿,微闭目养神,仍可感觉到走到我身后少华和兄长的忧心之况。姚太医细细诊脉,摇头念叨,费时甚久。终于少华忍不住道:“老师没有事吧?姚大人,你觉得怎样?”姚太医放开我的手腕,不解道:“相爷很好,脉洪有力,原先的弱症竟无影了,才隔月余,不知何等药物神效?希望相爷为小医释疑,当然相爷康复是大喜之事。”少华和兄长都长出了口气,荣发一连声问是否确实,语气中掩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睁开眼睛,说声忠孝王孟侍读请坐,慢吞吞道:“下官近日奔走于内阁禁宫,可这白露深秋的日子,秋水寒体,秋风寒骨,当真是心寒……心累了。”少华和兄长面面相觑,口中只道:“相爷保重。”我靠椅微笑:“每事被人惦记着,下官也觉难以承受,心境在于自身,祸福不难预料,我,嘿!放下心事,不计短长,自然就体健神安了。姚大人,神主经脉、意通百汇,您说可是?”姚太医晃头赞叹不已。

      兄长盯着我许久,这时出声:“相爷无病再好不过,下官们才能放心。”少华想说又止,脸上掠过一阵红晕,看来病未痊愈。我站起踱步,侧头笑道:“不用几时,大家便都可安心了。云帆月影相伴随,山高水远忘归途,各人都有红尘俗事,看破了便是云淡风清。忠孝王,孟侍读,我不多留你们,下官是真正想放下杂事了。”熊浩称是,言道老师需多保养,拉上姚太医告辞。少华和兄长站起,犹豫要劝的样子,我只管和姚太医讲些修心养生之道,拦住话头。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放下了,希望他们也都放下,就当三年前孟丽君离家,再不能回去了。

      午时圣旨传到相府,权公公宣旨后,又述皇上口谕,所述言语庞杂,字句中我可体会到爱护和劝诫之意。劝我郦明堂慎心慎行,倒真是意想不到,看来皇上真是急了,只是再急……也于事无补。出神中察觉权昌走到我跟前,他笑眯眯地把一本奏折递给我,道:“皇上请相爷把这份折子断断,奴才候着带回去。”我苦笑,我还能以文朝宰相的身份裁决朝事,是有些笑话,皇上想必忘了我是已被软禁的身份。权昌见我不接奏折,道:“相爷放心,郦夫人一切都好。皇爷闻知相爷身子康健,非常欢喜,原打算亲自来的,只是几件要紧朝事还未处置妥善。皇爷说郦相善决争端,必定不忍心让主上忧心,啊!不忍置数省百姓于水火不顾。”

      我接过奏折,细看了一遍,低头道:“下官要去阁中一趟,烦公公去禀明皇上。”权昌道:“皇上许可相爷便宜行事。”我不多话,命荣发携上山水长卷随我出门,权昌也骑马跟上。

      回到内阁,所遇官员问候见礼一如往常,分明不知内情。我请仆役找出存档资料看过,又传唤相关部司官员,让赵子轩全程陪侍一旁,最后定下解决方案时,我考问他方案的优劣。赵子轩洋洋而言,已经有了几分我平日处理政事的模样。见我点头,他喜上眉梢,想想又道:“我们盼着相爷能多指点,可也不忍让相爷过于劳累,这几日相爷在家养病,下官们探望被挡,说是病重不可打搅,相爷怎会又到阁中?”我不答他的话,只道:“衡卿,下官确实病了,这次只怕难好,以后……要长期休养,国事可能无力再管。你说以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很好,你和他们一道把国事担当起来,不可妄自菲薄,我,才能放心。”赵子轩应下,不安问我病情,我摇头说体虚之症需静养,将细长木盒装好的绢画推到他面前,微笑道:“这是我所绘的画图,你拿回去仔细看看,三日后到相府来,说说自己的心得。”赵子轩高兴道:“下官一定好好看,多谢相爷。”看着他珍而重之地把木盒端在手中,我微微叹了口气,我的心血应能存留传代,这……可不留憾事了。

      赵子轩要送我回府,我说再坐会儿,让他先走。赵子轩道:“不早了,相爷也早回歇息。”他走到帘边,又回头:“相爷,下官若有疑问,这几日可否到相府请教?”我暗叹一声,道:“衡卿,有事请教梁孟二相,你自己也……”赵子轩道:“我明白了,嗯!相爷又不是不回来,是下官太心急。”

      夕阳暗光的厢房中我默坐良久,一件件以前从不曾在意的摆设仿佛初见,心头难舍之意压抑不下……收拾了心绪,我站起缓行出帘,外堂内阁官员都已回去,只有权昌静静地站在暗影里。我将奏折递于他,权昌接过,微微侧头示意,低声道:“在里面,不让说。”我看一眼梁相厢房的珠帘,抬脚便往外去。走到庭院中,闭目停步,慢慢转身,我对着昏暗厢房半开的窗户,深深一礼,霎时酸涩涌上胸口。斜阳秋风动紫袍,薄靴踏上落叶,我一步步离去。

      回到相府,门上回道:“镇北将军府的熊夫人刚走,留话问相爷安好。”我点点头,脚步跨进门槛,仆从跟上道:“秦国公府的老公爷、国公爷、小公爷,御史尹大人、兵部朱大人……”荣发叫道:“老王你有完没完,递帖问候的事等会儿告诉我就行了,相爷要歇息。”仆从陪笑道:“还有一个,就一个,还等在前厅,送了点心也不用,说必要亲见相爷。”我已感觉阵阵疲乏袭来,听得荣发骂道:“他以为自己是谁?相爷不见客,老王你也不懂规矩了?”

      “荣兄弟,你怎么又在骂人。”门口正对的假山处转出一人,白巾青衣,仪态闲适。我看他立定,抱拳微笑道:“裴兄,久违了。”裴穆回礼,眼中喜色一闪,道:“相爷神清气爽,皎若明月初升,与养病传言不合啊!”我相让,笑道:“裴兄救护的恩德下官铭记在心,请去书房小坐,容在下谢礼。”荣发跟在我们身后,嘀咕着老王怕也吃了这厮的亏,裴穆大笑,我莞尔。行过半水园,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着月影依次燃起,一日就快过去了。

      沥水阁已经点上青纱灯,我换过家常旧服,招呼裴穆入座。灯下把盏,叙些别来之事。裴穆道:“小云姑娘很想随我来探望你,怕耽搁我的行程,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亲手缝制了一件袍子托我交予你,还在客厅,可否请荣管家去拿来?”我点头,对荣发道:“你再去义父那儿,把元郎带来。”荣发应声后退出房门。

      我斟酒举杯,裴穆拦下,顺势抓住我的右腕。我将右手放置案上,不动声色地看他把脉。他触脉良久,收回手去,嘴角带了笑意:“果然是天外有天,不想时隔半年,相爷的病情不但未重,还大有起色,看来我携来的药物用不上了。”我把袖子放下,看他道:“裴兄侠义心肠,君玉感佩在心。”

      略沉吟,我道:“君玉一事请求,请裴兄斟酌。”灯下,我慢慢述说为元郎求师之意。裴穆笑道:“令堂令尊可舍得小公子吃苦?难道相府子弟以后不在官场上求出身?”我道:“幼弟好学,我希望他多见世面,以后出路由他长成后自择。裴兄文武全才,足为良师。至于家父家母,我会说服他们。”

      荣发门外回禀小公子来了,元郎拉着荣发的手走进沥水阁。我一旁看着裴穆和元郎说话,元郎虽然年幼,礼节俱全,一问一答之时并不慌张,裴穆显见兴趣颇浓,还拉过了查看手足关节。元郎好奇,看看我,又看裴穆,一得脱身,便走过倚到我身边,他伸手探探我的额头,道:“哥哥身子好了吗?”裴穆向我道:“小公子骨骼清奇,更难得的是宅心仁厚,这弟子我收了。”

      元郎拜师后,荣发带他先回春熙园。门掩上后,我端正一礼:“小弟就拜托裴兄。”裴穆不以为意:“你我之间不用客套,你若有归隐之意,江南是个好地方,再说小生肚中一点墨水哪比得上名满天下的大学士。寄情山水、修身养性,对你身体有益。”我仰头看向窗外,独月明亮几近刺目,她可曾想过离去?

      转头面对裴穆,我平静道:“裴兄的药物可否给我?”裴穆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墨玉盒,递过道:“原就是为你准备,虽不能起死回生,对气血虚症应有良效。”打开墨玉盒,见白绸衬里,内置了一枚鸽蛋大小的黑色药丸,我拿起闻味。裴穆道:“这不是治本之药,吾师配制半年才得,可延缓病情,他想请病者到谷中一见,或可寻得线索。”他说起车马兼程赶往京师,只怕我病重来迟,如今我的病势虽然大减,到底病根未除。我知他的心意,谢过后道:“若有机缘,当亲去拜谢老人。”

      裴穆走后,荣发问我:“相爷,为何急着送走小公子?小官人年纪小,江湖险恶着呢!”我手抚桌上的墨玉盒,轻轻道:“荣发,我不瞒你,昨日宫中我已被识破身份,是皇上施计我才得回府,素华留在宫中……好比人质。你家相爷,恐怕不得不恢复女儿装束了。皇上限我三日后回旨,此去祸福难料,我不能不为义父一家留下退路。”荣发大惊,话语冲口而出:“皇帝不会把小姐怎样吧?要不我去找勇娥姐姐来,我们逃得远远的。”我看她着急,缓缓摇头,心道:“事已至此,祸福与我已无分别。”

      荣发急得搓手,一忽儿又道:“小姐不急,定是有了退路,快告诉我吧!”旁人可有退路,我却没有……水阁前的水塘树影幽深寂静,黑幕中仿佛出现华彩辉煌的大和殿,殿上的紫袍身影一如往常的从容……我微微笑了:“荣发,等我复了旨,就……可以回去了。”荣发舒了口气,道:“原来小姐安排好了,我们回家去,真是不错,小姐可以好好休息,我也好些年没见哥哥了。”

      次日日暮之时,相府众人门前相送元郎,我安慰家人,与裴穆作别。裴穆和元郎同骑一马,扬手离去。姨娘的低低的饮泣声中我忽觉日影暗淡,眩晕难立,为不使家人担心,推说书房有事,别过先回。

      脚下如踩棉絮,荣发扶持我回到沥水阁,不免疑惑又加担心,她嘴里念着别受了凉,忙着关窗。我闭目半卧床上,一丝的凉意从心头弥漫到周身,这么快……摸索着取过床头的墨玉盒,将黑丸送入口中。荣发点灯回来,见我气平,不安问我可要用餐。我觉身乏,只说要睡,让她自去用饭。

      朦胧中醒来,房内一灯如豆,原来天还不曾亮。“老师,你醒了。”勇娥坐在床前,灯晕中眉眼英挺,宛若当年未嫁之时。荣发站她身后,这时过来为我安放厚枕,让我坐起。我靠枕微笑道:“你来了,我无大事……”勇娥侧头对荣发低语几句,荣发向我道:“相爷,我给你端碗燕窝粥去。”

      勇娥目送荣发合上房门,回头与我相对。我靠在厚枕上,轻轻道:“勇娥……”勇娥全身一震,薄雾浮上眼帘,她握住我露于被外的左手,眼光只在我脸上逡巡。手心传来的暖意消除了一些儿疲乏,对着眼前身子沉重却又英气逼人的女子,我不由振作了精神:“谢谢你!”

      勇娥放开我手,小心着把我的胳膊拢回锦被中。她垂目片刻,视我道:“老师,我们走得曾是同一条路,我自问是明白老师心思的。”我嗯了一声,心中有些明白,果然她无甚遮掩就问出了口:“事情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我和友鹤都担心老师,不知老师有何打算?”

      我笑笑,说道:“我仍是当朝一品学士、内阁宰相,便是自认……女子,按律定罪吧!谁敢污损与我?”暗提胸口气息,空荡荡的无处着落,也许……便是最无奈和不堪之时,我亦当站在朝堂上,为我付出的心血挺直身躯。

      “可是老师你有什么罪?为什么要……不是,我是说朝廷未必会定老师大罪,如果,如果老师的心愿和我当年一样,那我们也能安心了。”勇娥忽而语气急促,一句话后才渐渐平息了情绪。

      “勇娥,你后悔了吗?为当年的选择。”我坐正了问道。眼前是和我一样曾乔装立于世间的女子,现在将是孩子的母亲,她怎么想?我并不关心自己的定罪甚至以后的归处,以我所料,这些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勇娥平静地看着我,慢慢道:“当年我御前自认男装从军,事先有过犹豫,回复女子身份后也不曾后悔。幸运的是遇上友鹤,我们在远离京城的边疆任意驰骋,一样的自在,甚至比男装之时更多了一份真实和坦然。我想,老师是和我一样的人,不愿锁在深闺,不愿受到拘束,所以才三年不肯换装。如果离开这儿,也许北疆宁静的山水、豪爽的百姓会带给你与京城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们不完全一样。”一时间三年的人事心境纷涌而来,甘苦的后面,是隐隐的骄傲,原来几年来这一切已经渐渐成为我生命的全部。我褪下被子,一手扶住床沿道:“勇娥,你是豪杰的性子,你的心胸可以在天涯海角任意舒展。而我,我的心放在了殿堂庙宇之中,离开朝堂,身子是不受拘束了,可是我不知道以后把心放在哪儿,郦君玉能在何处安身?”

      勇娥眼中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她低头扶腰道:“老师,时境不同,人的想法会改变的。自从有了友鹤的骨血,我要强好胜的心淡了,倒时时有暖暖和和的欢喜,这样的心境以前从不曾有过。老师,你不去感受,怎么知道哪里有新的寄情托心之处?”

      我沉默了一会,起身下床。勇娥站起,叫声“老师”,一手虚托。我说声不妨事,缓步走到房间另一侧,打开书格,暗影中的白玉镇纸发出柔和的光彩。我伸手滑过冰凉的玉石,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手指离开镇纸,拿起旁边的黑木盒子。我把盒子拿到灯光下,轻声道:“你想劝我把它用上?”勇娥注视着黑木盒:“原先担心老师病重,不能应用此药,我和友鹤还做了另外准备,听闻老师病体痊愈,我们可以一试脱身之法。”灯下我打开盒子,黑木盒中只有一颗黑色药丸。勇娥轻呼一声“还魂珠呢?”她看着我,出声艰难:“原来……”我淡淡道:“病入膏肓,没有还魂珠,前日我便挨不过去。”

      门口一声碗盏破碎的声响,房门打开,荣发捧着空空的托盘呆立。她猛然醒悟过来,扔掉托盘,跑过把我推扶到床上,叫道:“小姐躺好,我去叫太医来。”勇娥泪流满面,道:“荣发,你别急。”荣发大哭:“来不及了,我以为小姐真好了,我怎么这么粗心……”

      我拉住荣发的手,道:“去把门关上,我有话说。”两人床前一坐一立,我无声笑笑,道:“不要难过,也不用去找太医,病情我自己最清楚。我没有放弃,还魂珠也好,裴穆带来的良药也好,希望能助我达成最后心愿。勇娥,荣发,每个人都有心中最重之事,我没有机会另外寄情托心,这对我不是憾事。我希望,后日能站在朝堂上,堂堂正正地脱下朝服,走,也要走得明明白白。”

      勇娥道:“好,我们一起等,有罪大家一起担着。”荣发眼泪汪汪道:“小姐,可是你的病。”我摇头道:“不要紧。”说话时忽见勇娥皱眉按腹,我急忙伸手触脉,抬头对荣发道:“要生了,你去找丫鬟来,扶勇娥去弄箫亭,告知友鹤,请义母和两位姨娘帮忙。”

      勇娥靠床,汗水从额间流下,对我说道:“老师,我们都坚持住,好吗?”我点点头。随后一阵忙乱,待沥水阁安静下来,我才抬起沉重的双腿,走出房门。幽深的黑空中,浮云遮月,明日就是中秋了……回顾身前身后,夜雾中灯光暗淡,我很想再往前走,可是路在哪儿?皇上、勇王、勇娥、友鹤、荣发、素华,知交同僚,少华和家人……为什么满满的心意填不了我心头那点空虚,对着浮云后移行的月影,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待我走到弄箫亭时,院中已经候着满满的人。我向熊浩、华亭伯和岳父等人见礼,熊浩道:“打扰老师一家了?”岳父呵呵笑道:“喜事啊!他岳母一直盼着抱外甥,一听消息就来帮忙。明堂,你可要抓紧,你岳母心一热,又该唠叨了。”我向熊浩和华亭伯恭喜,熊浩看向我:“老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荣发一旁手脚不安地要搀扶,我说声无妨,让她跟着踱到花荫下。熊浩低声道:“老师,勇娥临盆原是意料之中,请老师定下主意,门生即可安排。”我看一眼荣发,对熊浩道:“友鹤,你老师毕竟为相数载,我,并不在意你们想的风险,你遵旨行事,照顾好勇娥,便是我心头之慰。”熊浩道:“皇上命我照看老师,反复叮嘱以老师安危为重,这不算违旨,为什么……”荣发拭泪道:“相爷病重了,经不起颠簸。”

      广揉青灰的夜空中一轮圆月清亮异常,花荫前的泥地上一片莹白。我仰头看着,胸口原有的悲愤不平之意一点点散去。他的犹豫我如何不知,三年朝夕相对,他知我甚深……他知道我不会离去,仍在期望着脱困相守之日……我自离家,总道天意决我命运,而一路走来,早已明白,是因为成为郦君玉后的坚持,才会有今日的困境。圣意也好,天意也罢,它们都挡不住我的脚步,郦君玉是走得太远,他即便走不出困境,也不会回头了。

      熊浩沉声道:“既然老师不能远行,我们就另做打算,门生们可以联名求情,是否知会芝田,请老师示下。”我转身面对熊浩,微笑道:“友鹤不必心急,后日一早你护送我上朝,公事朝堂上决议,这是我一向的主张,岂能因涉及自身而更改。”我慢慢走出花荫,说去听听勇娥的消息。“老师保重。”身后传来熊浩凝重的话语。

      义母从弄箫亭出来,对我等说勇娥腹痛稍缓,看来今夜不会生产,房内有她母亲陪着,让大家先回去休息。岳父定要留华亭伯一家住下,热闹中不忘叮嘱我早去安歇。我辞过众人,踏着一路月色回到沥水阁。

      如以往一样坐在窗前,对着桌上雪白的宣纸,浸透周身的酸乏使我的神志一度恍惚,这应是我最后一本奏章了。皇上曾赞我行文快速,料为思定后从容下笔,如今我心已定、思已全,可我,怎样写这认罪的折子。

      我倚靠在椅背上,昏沉沉地回想三年来的功罪,身后荣发在倒茶铺床,轻微的声响提醒着我这不是在梦中。“相爷,上床歇息吧!”我睁开双眼道:“我写完了就睡,你先歇着。”荣发说话时带了哭音:“你就知道写写,一辈子都写不完的,人要紧还是写字要紧?”我愕然看着她,忽觉心头一松,写什么是不要紧了,我是郦君玉是孟丽君也没什么要紧了。

      宽衣卧床,僵硬的身子在柔软的锦被中渐渐放松下来。荣发细心地为我掖好被角,又放下纱帐,我看着她忙碌,轻轻道:“明儿早些叫我醒来。”荣发点头,自去把灯芯调小,在我床前的地铺上坐下。

      夜风吹得窗纸轻响,静夜中如离人的足音,我平卧床中,心儿和着风声缓缓跳动,声响渐渐远去,周遭沉寂下来。

      沉沉黑幕一直挡在眼前,我想拉开它,终是力薄不能。忽觉一道光亮撕开浓雾,我奋力挣脱出来,睁开眼时,上方的盘云帐顶昏暗依旧,原来深夜还未过去。

      “相爷醒了,相爷醒了!”荣发喜极而泣。听到房内人声骚动,我缓缓侧过头来。近旁床沿坐着皇上,后面站着岳父和义父,各人脸上均有惊喜之色。我想要起身,皇上虚按我的肩头道:“不要用力,叫太医再看看好吗?”我摇摇头,忽而心中一凛,问道:“现为何时?”

      皇上挥手让众人退出,对着我缓缓道:“现为中秋之夜,房外月华正浓。”原来我睡过了一日,怪不得岳父急得报到圣前。中秋……月圆之日,我看向对面之人,只见他眉聚伤痛,泪水沿颊而下。

      我挣扎着坐起,皇上不再阻拦,只帮着我叠好厚枕。他捋开我额边的散发,问道:“孟家父子和忠孝王都在房外,你想见吗?”我看看身上的白衣,一手抚上发髻,皇上道:“明堂,你,怎样都是洁净美好的。”我轻轻笑了声,说要出去。皇上犹豫了一下,扶我起来。他解下披风覆在我身上,搀着我向门外走去。

      房门打开,一阵凉风吹得我鬓发衣角飞扬。看着如水月光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我一步步走下石阶,嘴角扬起笑意。“相爷,勇王爷……”荣发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明月褪色、青纱灯黯,我站住,站在无声黑暗之中。

      唯一的感觉是皇上托扶的手臂,我脱开扶持,挺身而立,不让自己倒下。没有声响,没有光亮,门已经关上了……我直直站着,秋夜的凉意浸润着肌肤,也一丝丝地侵入到我的心里……猛然身子受力晃动,随即被拥入熟悉的怀中,我的耳边声响骤起:“明堂,你怎么了?你看不见我吗?”

      是勇王回来了,早了行程六七日,我捕捉着身边一点点声响,接着便听到身边多人焦虑问询之声。我抓住勇王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四下声音停下。我平静出声:“是王爷出使回来了,我,没有事。”勇王扶我到石凳上坐下,道:“我赶马回京,给你带来了白玉雪莲,可不好找。不对,明堂他到底怎么了?”身旁皇上的声音响起:“郦卿病重,勇弟你来了……就好。”

      “为什么会这样?”听到勇王悲愤之声,我缓缓言道:“月侵上相,星辰移行,人力难阻自然变幻之相。”

      “不对,你是文曲星,是长命百岁的。”勇王怒声道。荣发扶我推他,声音也不低:“你吵什么,相爷要歇息。”我触摸着拉住荣发的手,问道:“熊夫人,她怎样了?”近旁熊浩出声:“老师昏睡之时,勇娥产下一女,说要让老师看看,请老师不要忘了约定。”荣发轻声道:“熊夫人难产,费尽辛苦才脱险,相爷要看小女娃子吗?”我嗯了一声,勇娥,你坚持住了,我……

      婴儿的洪亮哭声近了,我站起身来。当我的手触上婴儿滑嫩的肌肤时,哭声突然停止,眼前一片光亮,皎洁的月光下婴儿粉嫩的脸儿细致动人。对上那乌黑明亮的目光,一阵暖意涌上心头,我抬头对周围人说道:“她笑了。”

      一双双水泽亮光的眼睛看过来,我一一接上。婴儿断续、清脆的哭啼在静夜中分外清晰,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月圆之夜,懵懂的婴孩、早慧的幼童、柳枝下眺望高墙之外的少女……高墙外漫山遍野的草花在阳光下随风起伏,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太微星落(结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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