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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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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守云从家乡回到北京,再见到谢茨已经是三月中旬。
柳树和榆树抽出新芽,春末的冷风夹着塞外的沙子灌进行人的衣领里,帽子里,躲进人的头发里。叶守云就是这个时候见到谢茨。她的手能活动了,整个人看起来跟发芽的小草一样,生机勃勃,头发黑亮,瞳仁里像总泛着一层水波。叶守云总觉得谢茨看起来不一样了。可是仔细打量也没发现什么变化,发型没变,笑起来也还是那个德性。
一起来的还有傅志凌。他的手始终搭在谢茨的肩上,搂着她,半个身子护在她的身后。这是占有的姿势。叶守云冲他礼节性的笑笑,对谢茨说“我来了这么久也不跟我见面,你忙着干嘛啊?”
“功课忙啊”
往后的一整年,谢茨见他时都是这句“功课忙啊”
“累啊”
“没时间啊”
叶守云仍就每周搭完地铁转公车,大包小包的给谢茨送吃的。谢茨见他跑得辛苦,说过好几次“你别送了,周围都买得到,跑得怪累的”
他一脸坦然“我送来你吃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的脾气近年来越来越急躁。有时候给她打电话,说着说着就生气撂下电话。最近的一次是她说起她要是以后结婚,问他能不能给她做伴郎。
他仍每周在固定的时间打电话给她,只是她没有以前那么多话了,有时俩人意兴阑珊的聊两句,到最后都不说话了。
谢茨和傅志凌的关系一直稳定,虽然傅志凌有时候会抱怨说:“不要让叶守云老是送东西给你,要是你想吃,我给你买,人家都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他老往你那儿跑,算怎么回事?”
谢茨不认为是多大的事,嘻嘻哈哈的回他:“他闲着也是闲着,再说又不是给我一个人送,我们宿舍人人有份哎!
大二的下学期,王朝阳和白小石分了手,换了一个男朋友。新男友比她大七岁,早已毕业,在三里屯开了个酒吧。秦小玲依然是宿舍里三个人中最用功,最勤奋的一个。但关于她的私生活,谢茨和王朝阳都知之甚少。
二零零四年情人节,王朝阳的新男友许文渊在自己酒吧前放了两大筒烟花,并在店门口扯了了个大红的横幅“朝阳,朝阳,我爱你!等你毕业就娶你!”向她表白。当日所有进店消费的情侣都享受8折优惠。王朝阳被感动得涕泪四流,捂着嘴,半晌没出声。
这一年的五月,北京城依旧是半城柳絮半城风。呼吸间一个不小心,轻飘飘的柳絮就钻进人的鼻子里,惹得人鼻子,喉头,发痒,打喷嚏。
谢茨起先没有在意,认为估计是季节的缘故。近来她身体十分不适,整个人终日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食量大增。王朝阳说“是不是柳絮的事儿啊?要是吸进去一点,难受半天,你可能就是对这个季节过敏,去年这个时候,你不也是难受了好几天?过一阵子就好了”
过了好长一阵子,也没有好转,她的状态愈来愈差,从早到晚的睡不好。王朝阳和秦小玲都劝她去医院看看。上医院的那一天,秦小玲刚好有个表哥来了北京,她陪着表哥逛北京城去了。医生让她查个血,看看是否病毒性感冒,拿到检查结果,怀孕了。
医院里人头攒动的喧闹,耳边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都在谢茨的眼里变作一副无色无声的地狱图。
她向医生确认了一句“是,怀孕了?”
医生把眼神从她的B超单上移开,点点头。
她挺直的脊梁骨塌下来,后背慢慢的靠在医院木椅子硬邦邦的椅背上。她半晌没有任何动作,眼睛直直的盯着医生握着笔的手指。王朝阳拉了拉她“走吧,我们先出去”
她在恍惚中被王朝阳拉起来,往外走。俩人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王朝阳问仍在发呆的她“你打算怎么办?”
她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
王朝阳抱起膀子站起来,在她身边来回的踱步,对她说“你得先找傅志凌”
她说“你说,万一......”
王朝阳打断她的话:“没有万一,所有的错误和麻痹大意都要你自己买单,在怀孕这件事上,男人始终是局外人,除了付手术费,他帮不了你什么。当然,有些人渣连手术费也不愿意付”
她一声不响,手里把医院里的诊断书攥得紧紧的。她问王朝阳“疼吗?”
“我也不知道”
谢茨的手机突然响在包里响起来。她丝毫没有要接听的意思,但对方比她更固执,铃声一直响个不停。王朝阳打开她的包,把手机拿出来,说“是叶守云”
谢茨说“我现在不想接他的电话”话间未落,电话又进来了。
王朝阳接了起来“喂,叶守云”
“你好,你是?”
“我是王朝阳,谢茨不在,你找她有事儿吗?”
他的声音里满是兴奋,高声对她说“你见着她让她打给我,我有事儿告诉她,好事儿”
王朝阳看了看谢茨的表情,说“好的,我看见她就转告她”
“谢谢”
王朝阳按了电话,说“他说他有好事儿告诉你”
谢茨嘲讽似的笑“好事儿?”
王朝阳没说话。坐了一会儿,说“我帮你给傅志凌打个电话”
“喂,傅志凌,我是王朝阳,对,我是谢茨的室友”
“哦,找我有事儿吗?”
王朝阳单刀直入,简单明了的说“谢茨,怀孕了”
对方听到这句话,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王朝阳把电话贴在耳边,可耳边只传来五月北京呼呼的风声。
王朝阳什么也没有听到。傅志凌却如同耳边惊雷滚滚。他好半天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在电话中。对方喂了好几声,他问道:“现在她在哪里?”
王朝阳看了谢茨一眼,说“跟我在一起,我们在地坛医院”
“你们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
王朝阳向谢茨扬了扬电话“他马上过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等他吧”
谢茨面无表情“我哪儿也不去”
“好吧”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傅志凌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他站在谢茨面前,谢茨抬头望着他。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开始说话。
王朝阳在谢茨身边坐下,说“你们这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能解决什么问题?”
傅志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呼出来,盯着自己的衣服下摆说“谢茨还年轻,我们都还在上学,现在实在要不起这个孩子,所以......”
谢茨听到这句话,飘乎的眼神从远处的柳枝上移到傅志凌的额头上,她仿佛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她只是站起来,平静的说“走吧,进去”
妇科门诊的门口门庭若市。面如菜色的女人们和沮丧的男友或丈夫们在室外候诊。谢茨把病历交了进去,对傅志凌和王朝阳说“你们都走吧”
傅志凌不解的,哑然的望着她“什么?”
她重复了一次“你们都走,回去,我自己在这里等着”
王朝阳激动起来“你简直就是瞎胡闹,你能不能自己走下手术台还是未知数,你要我们回去?别矫情了”
谢茨坚定的盯着她的眼睛“你们走不走?你们不走我走”
傅志凌拉着她的手臂拉到僻静处“你干什么啊?这个时候闹什么别扭?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不好受,可是有什么办法?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一结婚我们就可以要孩子。可是现在不行,真的不行”
谢茨笑了,眼底泪光闪闪,面上却越笑越大声,和着单调的叫号声,在门诊大厅里回荡。最后整个门诊大厅的人都向她望过来。她说“我没闹别扭,真的,这事我自己能处理”
傅志凌和王朝阳走出医院,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谢茨说“你们要再呆在这里,我现在,马上就去其它医院”
王朝阳从没见过谢茨如此的模样。焦虑的,狰狞的,歇斯底里的谢茨。她拉着傅志凌打了一辆的士,谢茨亲手将车门关上“明天见”
坐在车上的王朝阳越想越不对劲。思考良久,才决定给叶守云打电话。她拿不准谢茨若知道她将此事告诉叶守云会怎么样,但是,眼前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叶守云正在阅览室看书,威廉配第著的《赋税论》。他的习惯一成不变,书放在前方,右手边放了一个摊开的笔记本,钢笔放在笔记本中间的书缝里。谢茨的发夹夹在摊开的笔记本一侧以免被风吹动。书的上方,放着自己从手上解下的手表。
他的手机调到了静音,放在书包里,震动了三回才发现没接电话。他走到室外,拨通电话。王朝阳富有特色的女中音说“你总算打给我了”
叶守云揉了揉太阳穴,问“你找我什么事?”
王朝阳停顿了片刻,说“有件事,我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你,但是除了你,好像也没有别的人选”
叶守云狐疑的说“要是你还没有决定,就等你决定了再说,我先挂了”
王朝阳忙大声说“唉,等一下。”她扫了一眼傅志凌。傅志凌把头埋得低低的。她说“有个事儿,希望你帮帮谢茨”
“什么事情你直说”
“她今天要做个手术,但是,她坚持要一个人呆着,不让我们陪着,我们都有点担心,我们......”
叶守云眉头皱起来“做什么手术?她现在在哪儿?”
“你不要给她打电话,给她打电话她肯定换医院,她......”
叶守云打断她“她是不是怀孕了?”
王朝阳没想到叶守云竟然这么轻易的猜到并将这两个字说出了口。她吞了口口水,说“是的,在地坛医院”
叶守云挂断电话,书也没收,仓皇的往外跑。跑到校门外发现钱包还在阅览室的书包里,又跑回来,将物品一古脑的扔进书包里往外走,在鸦雀无声的阅览室,他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刺耳,更别提连撞了两次桌子,又在门口撞到了一名瘦小的女生。他嘴里连连说着对不起,脚步却越迈越大。
到了地坛医院,他大汗淋漓,薄外套印出里面T恤的汗迹。他匆匆走到妇科看了一圈,没有人,又慌忙在交费处寻找,也不见她的踪影。他站在那里,几度拿出电话想拨通她的号码,但又怕她接了他的电话跑个干净。仓皇之中左右为难,见穿了一件灰色外套的谢茨木着一张脸从楼梯拐角处出现。他几步冲过去,抓着她的手便往外拉。谢茨挣扎一番,却发现往日在叶守云面前显著的体力优势根本已经消失不见。
叶守云牙关紧咬,腮帮子僵硬,眼睛里又是怒火又是眼泪。他不由分说的将她拉到医院外面,放开她的手,一言不发的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骨节发白,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知道,他这是动了大气。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她见过他的每一面。伤心的,愤怒的,高兴的,得意忘形的。却从没见过他这样。这样的用尽力气克制怒火,这样的用尽力气忍住眼泪。就在一刹那间,叶守云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蹲在谢茨的脚边,潸然泪下,泣不成声。有人好奇的往这边张望。
谢茨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却一直没让它掉下来。她泥偶般的立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盯着蹲在她脚下的叶守云颤动的后脑勺。她心里没有一丝后悔和愧疚。有的,只是无尽的伤感。她不想忏悔,不想跟任何人道歉。她脑子里也没有任何人,没有傅志凌,没有叶守云,甚至没有自己。只有B超单上那个不规则的小点在她的脑中无限放大,洪水般劈头盖脸,将她淹没。
过了半个多小时,叶守云踉踉跄跄的站起来。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握住,说“你休学一年吧,孩子的爸爸我来做,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说”
谢茨听到这句话,睛眶里的泪水唰地流下来。她用衣袖替他擦干眼泪,轻声呵斥他“你傻B啊,这不是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