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55、左·右

　　朝中诸臣，皆知黄子澄乃帝师，向来不阿权贵谄媚，纵我如先前传言妖颜祸水迷惑圣上，此番有了黄子澄这块金字招牌来举荐，也不难俘获民心。
　　我心中觉得此举不算光明磊落，可又觉得自己本就是由黄子澄举荐而来，他人只需知道结果便好，其中细节怎样皆不重要。
　　我保持谦逊姿态，心中却满意这样的效果。
　　宋征轻咳一声，示意众人安静。众人依旧盯着我，好似在看什么稀奇物件。我并不理会，低眉垂首，等候宋征训话。
　　只见他点头，道：“今日起你同左参议马闻声大人共事，佐我等受理四方章奏。”
　　我恭敬应着，目光不留痕迹略过众人，皆是不屑一顾。
　　如此在通政司呆了两日，诸人皆对我客客气气。虽面上和颜悦色，言语间无不带有鄙夷意味。女子入仕，本就叫人心生不畏，更何况还是我这样个身份。
　　我不惧惮，分内之事一律谨小慎微，即便众人议事问及我态度，也绝不多发表看法。时间久了，他们便将我当作透明人一般忽略，亦不再用好奇目光打量我。唯一叫我忌惮之人，便是同我共事的左参议马闻声。
　　我的案几本是同他比邻，谁知他却叫内监换个位置，同我对立。日常办公受理奏章，但凡只要一抬头，便能同他四目相对。此人虽面相白皙俊朗，看着是个翩翩公子，但一双桃花眼却暴漏他登徒子的本性，轻佻且无礼。
　　此结论并非依外表所得，只因这两日他时不时便凑过来，借着议事之机同我说话，时而吟诗作句，时而附庸风雅谈及琴棋，酸腐异常。
　　入通政司不到半月，我已能够做到对往来疏奏应付自如。就算偶有不周之处，各官员亦不同我为难，更有细心者长辈自居，谆谆指教，我一一谢过。
　　这日，四品以上官员上朝未归，便有各州府疏奏悉数抵达。此时通政司仅有马闻声同我二人当值，便叫人分拣了来看。我翻阅几张，发现内容是各州府联名奏请皇上来年选秀以扩后宫，便存放一处，预备回头连同马闻声处一并交给宋征。
　　抬头功夫，但见马闻声正盯着我这边，目光似笑而非，善恶不明，便问道：“马大人，有何不妥之处？”
　　他冲我一笑，说不羁却还有些做作，说风流倜傥……却不见倜傥只余风流，让人感觉有些反感发毛。我不动声色，借口出去透透气，便赶紧溜开。
　　待我回来，宋征等人已下朝。见我进门，各自行礼，我伸手欲拿各州府疏奏，却见分拣好的一沓已不见踪影，便有些疑惑。我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宋征案几上，发现早已被疏奏堆满，已分不清何事何地呈阅。如此，应是内监替我呈上去，便不必我多操心。
　　转而看见马闻声，他正若有所思盯着我，冷不防同我对视，似有些尴尬，勉强笑笑，又伏案疾书。我一面处理疏奏，一面想，方才那些分批至他处的疏奏里，定也有各州府联名，他只怕早已看见扩充后宫的奏请，不知当作何想法。
　　想到这里，我心大惊，禁不住面色僵硬。他是马恩慧的堂兄，若他有意将此类奏请压制不报……想到这里，我便急急翻了一遍案几，暗道糟糕，他定是趁我方才借口溜走的空档，抽走了那一沓疏奏，此刻只怕已被销毁或是藏匿，却唯独不可能在宋征处！
　　想到这里我便朝宋征案几打量，他注意到我动作，问我何事，我便试探道：“宋大人，下官有一事请教。若有联名疏奏，奏请之事逆顺者参半，当驳当呈？当如何议？”
　　他斜眼看我，道：“联名疏奏？你处眼下可有经手？”
　　果真不在！
　　我心道此事万万不能张扬，马闻声虽藏匿，可一旦令人栽赃给我，反咬一口说我疏忽大意，遗失疏奏，可就百口莫辩了！
　　想到这里，我便摇头，道：“暂无经手，还请大人示下。”
　　宋征略一思索，道：“这疏奏封驳之事，历来无规矩可言，奏请之事亦无奇不有，联名也并不少见。但尔等切记，需就事论事，不得一概而论，以点概面，此为下策。”
　　众人皆点头称是，我亦随声附和。
　　当日下值，我整装出门，行至转角，便见马闻声立于不远处，双手交握身前，含笑看我。我早已料到这一幕，本也没有躲避的意思，便上前同他做礼。他望望天色，懒散着声音道：“徐大人穿得这样少，冻坏了我是要心疼的。”
　　轻佻至极！简直就是登徒子!
　　我掩饰心中真实想法，笑道：“马大人下值，不早些回府歇着，在这里做什么？”
　　“我听闻徐大人曾为皇上旧识，”他岔开话题，依旧用那样轻佻的腔调说道：“皇上在先皇面前多次求旨赐婚未果，如今先皇已驾崩，却将徐大人打发到通政司来……为何不纳徐大人到后宫？”
　　我冷笑一声，道：“原来马大人也同那些闲来无事的宫人一样，喜好打听别人私事。”
　　“莫非徐大人得罪了圣上？还是……圣上变了心意？”他追问，抱起双臂倚墙看我。过道狭窄，去路被他拦住，我便转身想要原路返回。
　　“徐大人，丢了疏奏也是要按渎职罪论处的，”他故意将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道：“锦衣狱的酷刑，大人恐怕都已见识过了吧？”
　　我猛地顿住脚步，是他，果真是他拿走了的！
　　我回头，狠狠瞪着他，道：“身为通政司左参议，私自藏匿销毁各疏奏，罪过可要比渎职严重得多，马大人难道不担心自己先尝尝锡蛇的滋味？”
　　见我反应如此快，他“哈哈”大笑两声，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拂过我眉头，柔声道：“瞧你吓得，脸儿这样白，教我好生心疼！不怕，我是不会告发你的，至于你……疏奏都弄丢了，还有什么证据能来告发我呢？”
　　我打掉他的手，连忙前后看看，确定四下无人，索性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凑近一步，俯下身来，在我耳边道：“徐大人真是聪明，我之前听闻徐家三小姐乃妖颜祸水，本还有些不信，直到见了徐大人，才知道传言不假。三小姐一直未出阁，不知愿否嫁我府上做妾？反正皇上不准备纳你入后宫，你随了我，我亦不亏待你，如何？”
　　原来他打的竟是这般主意！
　　说实话，我从不觉得自己哪里出众，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妖颜祸水。这些年，我想的一直是怎样生存，怎样才能不受委屈。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看轻自己……比方说嫁给马闻声做妾，便是一件令我恶心至极的事情。
　　他凑近了看我，我后退一步，思索片刻道：“此事你容我考虑考虑，我会给你答复。”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有些不信道：“真的？”
　　我有些不耐烦，蹙眉道：“你若是不信，那我此刻直接走人便好，何必同你多说？”
　　他露出个龌龊的表情，我猜测这才是他真实面目，偏过头，尽量不看他，冷声道：“太晚了，我要走了。”
　　他紧随上来，拉我胳膊，我如雷击般甩开，厉声道：“你要做什么？我还没说答应！”
　　他笑两声，压低嗓音柔声又暧昧道：“那我等你……莫要冻坏了，我会心疼的。”
　　此人一日不除，早晚必生祸患！
　　我谎称抱恙，在女官公舍休整两日。第三日，赶着早朝结束时分回到通政司，守门内监等人见我纷纷做礼。远远看到马闻声搁笔，暧昧看着我，我索性不理会，命人为我提匣，备笔墨。
　　“徐大人抱恙两日，可是冻坏了？”语气极尽轻佻，我朝他拱手，客气道：“无妨，谢马大人关怀。”
　　待他再要说什么，见宋征等人下朝归来，只好悻悻住口。
　　临近下值时分，他左右顾盼，眯眼看我，依旧极其暧昧轻佻。有名侍奉他笔墨的内监到我处，递与我本薄册，道是今日的疏奏单子，叫我过目。我不动声色，略一翻看见里面夹着张字条，蝇头小楷写道：“申时三刻，耳门右偏房”。
　　待我看完抬头，已不见他踪影。算算时辰，离酉时三刻还差一刻钟。耳门右偏房，那里是存放废弃疏奏的地方，平日鲜少有人去。我将字条收入袖中，又把册子还给那人，提起书匣要走，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天色将晚，徐大人缓行。”
　　回头，见是平日为我侍奉书墨、引路提匣的司礼监刘喜文。他年纪不大，办事还算稳妥。见我回头，便恭敬道：“还是小的给大人提匣，送大人出门。”
　　我点头，将书匣递给他，转身朝外走。没走几步，便顿住，看看后门右偏房方向，对他道：“我要去右偏房找件东西，你去寻个人拿盏灯过来。”
　　刘喜文连忙应着，转身离去。
　　我放缓脚步，走到耳门右偏房。本该是紧闭的门此时被虚掩，显然马闻声已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