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5、女·戒

　　见她正盯着我，我的脑海里突然生出个想法，便三下两下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郡主瞪圆了眼睛，看样子就要发怒了。我抢在她前面，说道“婢并未觉得郡主那篇《女论》有什么不对，男女都是一样，凭什么男人可以上战场杀敌，女人就只能在家做女工？女人也一样可以自己择夫，婢认为郡主没错！”
　　我言辞肯定又诚诚恳恳，郡主却似乎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太过惊讶。她看着我手里《女戒》的碎片，有些手足无措道“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于是狡黠一笑道“把‘女戒’二字且给他抄上五十遍，明儿一早好叫郡主交差！”
　　郡主乐得拍手，道“你还真是有办法！”
　　我要了五十张白纸，每张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女戒”。整整五十张，郡主看样子也早就不太服气那老夫子一番理论，难得有机会有方法可以对付，自然也乐得够呛。
　　第二日一早，当郡主将那五十张加起来不过一百字的抄写交给夫子之后，夫子捋着胡子的手都在颤，瞪着眼睛，气得咳嗽好几声，还停了半天学，跑到皇帝那里告状去了。
　　“怎么办？”学堂内叽叽喳喳，郡主表面故作镇定，却压低了声音偷偷向我求救。
　　我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嘿嘿”笑了两声，乐道“还是你厉害！”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来传江都郡主觐见。
　　郡主带着我往御书房走，我在她耳边低声碎碎说着什么，最后叮嘱道“郡主千万别忘了。”
　　在外面等了许久，我不敢乱走，更不敢乱看。如果皇上发火，我相信郡主一定会告诉他是我出的主意，甭管我是有燕王爷撑腰还是有皇长孙赏识，只怕都难逃一死。
　　就在心提在嗓子眼之时，郡主终于从里面走出来，看样子颇为欢喜。
　　我终于松一口气，心中喊了声“阿弥陀佛！”
　　问及状况，郡主细细讲了一遍。
　　到了御书房，皇上正黑着一张脸看桌上那一沓纸。郡主马上将在夫子面前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换做惶恐却坦然的样子行礼，然后站在下面不说话。
　　皇上指着那一沓纸，问道“这可是你做的？”
　　“回皇祖父，正是孙女所作。”郡主毕恭毕敬，将昨日自己被罚抄写的前后始末讲了一遍，然后说道“孙女固然知晓这篇《女论》不讨夫子的喜，可孙女并不认为做的有什么不对。孙女的皇祖母，就是打破了寻常人眼中所谓的规矩与方圆，她坚持不肯裹足，却追随皇祖父打下大明万里河山。虽是女儿身，却不输男儿半分，我朝男男女女谁人不服，谁人不敬？唯有皇祖母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祖父这样的天子！”
　　当郡主提道“皇祖母”三个字的时候，皇上的眼睛就开始闪烁异样光彩。是啊，马秀英已逝去多年，他一直未再立皇后，就是为了给她留下一席独特之地，好叫后人缅怀。
　　“你起来吧，别跪着了。”他的语气马上柔和，说道“朕与你皇祖母共患难，她随朕四处征战、颠沛流离，朕打下这大好河山，她却先行离去了。也难得你有这份见解和孝心，知道像你皇祖母为标榜，实属可贵。”
　　谈及马秀英，祖孙二人说了许久，郡主表面平静如水十分镇定，心中却暗爽，那老夫子也有吃瘪的时候！
　　其结果就是，郡主非但没有挨罚，反而还受了嘉奖，原因是她思路开阔，打破常规。
　　看她的样子，应是十分高兴。刚一出宫门，就在马车上同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来做伴读第五天，第一次同她说了这样多的话，而且她眉飞色舞，完全看不出第一天故作的冷漠样子。
　　当天傍晚，我劝说郡主明儿一早给那老夫子找个台阶下，两个人正说着，皇长孙便登门了。
　　“今日之事并非曦月所能作出，皇祖父面前那一番话，也并非曦月昔日风格。”他淡淡说着，看不出喜怒，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想不到皇长孙看上去那样温和的一个人，在不知心中所想的情况下，竟然比燕王爷还要厉害。
　　我赶紧跪下，道“婢有罪。是婢想出来的馊主意，但凭长孙殿下责罚。”
　　郡主见状，似乎真的怕皇长孙罚我，赶紧挡在我前面，道“哥哥不要罚妙锦，那夫子迂腐古板得很，叫本郡主抄写五十遍《女戒》，妙锦是为了我，才想起这个法子！更何况，皇祖父不是没有怪罪么，还奖赏了我，哥哥怎么可以罚妙锦呢？！”
　　皇长孙瞪大了眼睛瞧我二人，惊道“曦月，你这话从何说起呢？我从头至尾也没有说要罚妙锦。”
　　我松口气，郡主把我拉起来，笑道“那是那是，日后在这太子府里，谁也不能欺负妙锦，欺负妙锦就是欺负本郡主！”
　　我心中像是乐开了花，原来被众多人犯愁的江都郡主，就这样变成了与我同一战线的姐妹！
　　皇长孙笑道“当初也不知是谁，说是新来的女伴见一个赶一个，赶不走的也要折磨走……这么快，就要做人家靠山了？”
　　郡主涨红了脸，嘴硬道“我不同你说了！”
　　皇长孙转身看着我，含笑道“曦月被父亲和我给惯坏了，性子难免有些泼辣，心地却是耿直善良的。头些日子若是有不痛快的地方，你且莫往心里去。”
　　他这样对着我说话，又是这样的和风细雨，我有些心悸，暗道就算是有不痛快，你这样一说，我也甘愿了！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有些没羞，涨红了脸，道“婢省得，郡主性情直爽，聪明得很。”
　　自这件事发生后，郡主待我态度好了很多。我们俩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除了进学和做功课，她特许我一直跟着她，无论是惹祸还是发生什么事情，都习惯地要回头同我说上一说，要我出出主意。按着我教她的法子，她在太子面前竟时不时就会得些赞赏。
　　洪武二十五年，正月。我给江都郡主朱曦月做伴读女官已整三年，算算日子，出了正月便该是我的十三岁生辰。
　　按照常理，寻常官宦人家女子到了十三岁至十六岁，就要参加宫里的选秀。我三年前来到太子府为郡主伴读时，直接封了正八品女官，免去了选秀。眼下郡主快十三岁，就要出学，我的伴读生涯也快结束了。
　　“姐姐！”门外响起银铃般的笑声，我赶忙放下手中的书，看清来人是郡主之后，忙用食指竖在唇边，悄声道“莫让别人听了去，否则婢要被打板子的！”
　　她满不在意，大咧咧坐在桌边，拿起我喝了一半的茶杯一饮而尽，道“谁敢？我父兄一个是当今太子，一个是当今皇长孙，谁敢打你，我就抄他九族。”
　　瞧她一脸娇憨蛮横，比三年前更为貌美可爱，我忍不住笑了一声，爱怜道“你这样厉害，当心找不到驸马。”
　　她的脸顿时红了。
　　我拿起绣了一半的帕子，她凑近了趴在我肩膀上，在我耳边问道“姐姐，你说耿璿现在在做什么？”
　　她口中的耿璿，是开国将军耿炳文的长子。去年夏天宫宴时，她偷跑进御花园的湖里摘莲花，差点没淹死，是耿璿提着她脖领子从湖里拎了出来。从那以后，素来以“假小子”著称的郡主不但变得淑女了，还时不时就要将“耿璿”两个字挂在嘴边上，不过这件事情只有我和皇长孙才知道。
　　我还没来的及回答，门外便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问道“曦月，妙锦，你们在里面吗？”
　　“是哥哥！”郡主笑着对门口答应一声，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入内，站在门口对我二人温和一笑。
　　我连忙起身朝他行礼，皇长孙的笑意无害，却叫我大大心惊，总是这样要摄人魂魄。
　　他轻摆手，似不经意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郡主不经意瞧我一眼，抢着道“没什么，没什么，妙锦教我女工呢！”
　　“真的吗？”皇长孙满脸不相信，却是含笑意看我。他的目光有些灼人，叫我面色大窘。只听他说道“四皇叔带着皇婶回京师过年，今儿下朝时恰好遇见。”
　　我忽儿想起，按照规矩，封地王爷年节回来京师，要等出了正月才走。以往每年这个时候，燕王爷都要差人接我回王府过节呢！
　　“妙锦？”皇长孙见我没反应，便唤了一声。我猛然抬头，恰见他双目含笑，嘴角上扬，道“皇叔向我打听你的消息，我告诉他还有两个月，你便可以出府了。”
　　说到这里，我心中突然有些沉重。这些日子，我一直算着时候，却有些不想离开。如果一直在太子府上给曦月当伴读，应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毕竟太子殿下的确如燕王妃所说，待人极为宽厚温和，郡主朱曦月私下里也将我视为姐妹，并无主仆观念，而且皇长孙也是很好相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