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33、急·及

　　我难得回来这样早，便在茶房多坐了会儿。见各局各司当值女官纷纷换差归来，觉得是时候该走，便同沈玉珍递个眼神，示意她一道离开。
　　刚起身，自门口风风火火闯进一黄衣寺人，我定睛，竟是马公公手下的常进。常进往日是个烟熏火燎地性子，办事倒是不拖泥带水，但顾头不顾尾没少出岔。他在茶房巡视一圈，目光定在我身上，端着袖跑来，低声道：“徐大人请移步。”
　　女官公舍的茶房出现个太监，本不太稀奇，但皇上身边的太监出现在此便有些不同。见不少人纷纷投来诧异目光，我便没多问，挎着红木匣随他走一趟。
　　常进不多言语，只说十万火急。
　　行至半路，我疑虑丛生，只觉右眼皮直跳，这种感觉鲜有，应生不详之事。远远见一锦衣卫站在御书房门口，瞧装束不是普通侍卫，他回头看我一眼，有些疑惑却不言语。
　　我进门，司礼监指着门口那人对我道：“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huan，读二声）大人，只怕是有火烧眉毛的事情，偏要此刻去宁妃娘娘宫中递折子。关键这时候皇上正和娘娘用膳呢，谁敢啊！”
　　我出门，冲蒋瓛行礼，道：“下官御前掌册徐妙锦，不知蒋大人有何要事？”
　　听清我名头，蒋瓛眉头不似方才紧锁，却十分焦急冲我一拱手，低声道：“有劳姑娘跑一趟，此事十万火急。”
　　他将折子递给我，我看了一眼蜡封的边儿完好无损，只好说道：“按规矩，这折子须先入殿阁，再有司礼监转到我手中，其于规矩不合，我只怕不能行事。”
　　他不动声色，却瞧着我身边一众司礼监、侍卫、宫女道：“我不知皇上究竟在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用膳，竟无人敢传话递折子！”
　　我不动声色瞧他一眼，心道此人着实大胆。擅闯御书房也就罢了，竟还当着这些御前当值的人面如此说话。此中若有一人存了报复心，回头告他一状，以皇上的性子，都会杀他以后快！
　　觉察到我的眼神，他有些明白，清清嗓子又道：“下官失言。”
　　司礼监到我耳边低声道：“此事已传话给马公公，马公公说请徐掌册来，叫您看着办。”
　　我看看奏折，又观望天色，有些拿捏不准时辰。司礼监十分有眼色对我道：“差一刻便是酉时。”
　　蒋瓛听罢，竟朝我半跪下，道：“姑娘，若非十万火急，下官定不敢此时叨扰皇上！此事干系我大明基业，求姑娘行个方便！”
　　这怎么使得？！我不过一小小御前账册，提升也不过六品，哪里敢叫锦衣卫的指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朝我下跪？我惊得冷汗丛生，半跪他跟前道：“蒋大人莫要焦急，我跑一趟便是！”
　　因怕出事连累他人，我叫守卫黄衣舍人同司礼监一道留守御书房。锦衣卫此时在后宫行走不便，我便带了几名太监、宫女随我走一遭。
　　我一路小跑，生怕误事。又不断忐忑，担忧此刻搅了皇上好事，会不会招来祸患。待行至宁妃宫门口，方有昔日行走马公公身边的寺人朝我拱手，道：“徐掌册总算来了！”
　　我疑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一只脚踏进宫来，又不好离开，便索性进去。
　　不多会儿，马公公出来，神色凝重道：“皇上召徐掌册进去。”
　　我脑海不断描摹皇上与宁妃娘娘此刻在做什么，约莫着晚膳时间，应该不会做其他，便应着头皮进了。
　　这是我入宫来头一次进后宫，又是正得盛宠的娘娘宫中，心中十分忐忑。好在我未换官服，束发、官帽俱全，应是不缺礼数。我朝他二人分别做礼，看着屋里情形应是才用晚膳，皇上正端茶漱口，见我进来便问道：“究竟何事？”
　　我端着折子道：“回皇上，有加急奏折。”
　　他未接，瞧见蜡边封得完好，问道：“有无票拟？”
　　“回皇上，无。”我想了想，觉得宫中素来忌讳后宫干政，此事来得蹊跷，不应叫他人得知详情，便隐瞒了蒋瓛姓名，又道：“呈折之人道只是十万火急，没有多说。”
　　皇上伸手拿过折子，我悄悄打量他神色，偏巧他也看我一眼，我速速低头，心惊肉跳。他未动，只在原座位拆折子看，期间过了约么半柱香时辰，我才终于有机会偷偷打量宁妃。她果如传言中所述，娴静貌美。应是深谙后宫不干政，坐在远处一动未动，不曾斜视。
　　“反了！”皇上大喝一声，手拍案几，在场之人无不惊慌，齐齐朝他跪下。我受惊吓之余，心道应该不是在骂我，否则索性叫人将我拉下便是，何必动怒！
　　果然，皇上起身，道：“回去！”
　　我从地上爬起来，觉得捡回一条命，又见他回头，对马公公道：“速着人宣吏部尚书詹徽进宫见朕！”说完，他看我一眼道：“你也过来。”
　　我战战兢兢跟在后面，初春天气薄凉，有些瑟瑟发抖。随行黄衣舍人个个如临大敌，脚步既轻且慢，生怕扰了圣驾。到了御书房，我从黄衣舍人手中接过红木匣，拿起记录册子，未及记录，马公公行至我身边道：“今日之事……”
　　“马公公不必多说，”我早就见他面色为难，知此事必非我不言，低声道：“我都明白。”
　　他听罢连连点头，道：“姑娘是个有胆色的，擢拔指日可待。”
　　我当做玩笑，一听置之。
　　来前殿，皇上正同锦衣卫指挥蒋瓛（huan，二声）说话，蒋瓛身边还有一人，我认出是吏部尚书詹徽。见我过来，皇上将折子递与我，我意封蜡，他抬手道：“不必，你来执笔。”
　　我心忐忑，批红要由司礼监代笔，皇上此举与规矩不合。又见司礼监并未在御书房，犹豫一下，便自红木匣里拿出笔墨。
　　皇上口述，我书写在折。不到两句，他忽然停顿，对蒋瓛道：“集锦衣卫至蓝玉府上锁拿，闭门撤抄。其人及家眷株连者一并关押锦衣狱！”蒋瓛领旨退下，马公公自侧而来道“皇太孙到。”
　　我猛一抬头，便见他着身玄色衣袍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却沉稳有度。我心唏嘘，昔日相好，他为我刻意谋来官位，却不能叫我俩日日相见。而后我因祸得福，蒙圣宠可掌册御前，却同他人心两隔。
　　恍如隔世，我强迫自己莫要溜神，提高警惕。听詹徽道：“臣奏请吾皇恩准，立审蓝玉一案以纠其罪证余党。”
　　皇上想了想，对皇太孙道：“待蒋瓛锁拿蓝玉，乃入锦衣狱，你同詹徽前往审讯，令审官佐之。”说罢，回头对我道“此前一并批红，掌印，即封送六部阅。”
　　我忙将他方才对蒋瓛和皇太孙说的话写进奏折，掌印舍人拿来玉玺，我吹干后想呈至他面前圣阅，他摆手道“不必”，我便叫人以蜡封口。马公公接走折子，便叫人快马加鞭送往六部传阅。
　　我起身立于案旁，低眉听候吩咐。听见皇上长叹口气，后对皇太孙道：“蓝玉早先不顾朝纲，胆大妄言，不将朕放在眼里。朕念他军功在身，多有包庇赏赐，他不以为然，将朕置于何处！”
　　皇太孙拱手道：“皇祖父息怒。臣孙以为，蓝玉一案不宜牵连过多，有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招供详顺者，臣孙认为当以宽待。”
　　皇上摆手，摇头道：“此人不除，朕心难慰！尔等连夜缉拿，不得有误！”
　　看着时间差不多，马公公给我使个眼神。我随他到后门，他客气道：“姑娘不比咱们，我叫新来的司礼监替换你，你先回公舍休息。明日只怕还有变故，盼姑娘早早过来，可好？”
　　我觉得也该走了，女官公舍离御书房远些，我又是独自一人，晚了不好走，也不好说，便应了。
　　临走，我回头问道：“新来了司礼监？之前的呢？”
　　马公公面色不甚好看，道：“姑娘不必多问。”
　　我心恍然，恐是因他不敢递折子，白白误了许多时辰，因此受了责罚。倘若今日我也同他一样……我不敢多想，敛了红木匣子往女官公舍走。
　　出了大门，没走几步便看见一蓝顶软轿。我认出那是皇太孙下午所乘座驾，刚好为我送披风那蓝衣侍卫也在，远远看见我便跪下行礼。
　　我点头欲走，那人却突然开口道：“徐掌册慢走，前路已落灯，小的们送您一程。”
　　我朝前看看，确已落灯，漆黑一片。距女官公舍颇长一段路，走得不甚安全，叫我难免有些胆寒。这样想着，我便应了。
　　我想着坐皇太孙的轿子不好，便要自己走着。那蓝衣侍卫听罢，跪下道：“徐大人莫要为难小的，皇太孙早有吩咐，令我等在此恭候，务必将大人安全送回女官公舍。还请大人上车罢！”
　　黑暗中，我看不清诸人神色，唯觉内心五味杂陈。十万火急之下，他竟还为我安排如此周详。可我不甚明白，他这样做究竟是内心抱有一线希望，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