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23、会·元

　　四下里都是人。
　　我看见了舅母，她带着姝锦坐在女眷席。我本想装作没瞧见，但又怕他人言语我不懂礼数，遂起身给她拜礼。
　　她看我一眼，眼神复杂，我看出依旧轻蔑且不耐烦，亦不愿同她多说，匆匆转向离得不远的燕王妃一行人。
　　燕王妃老早就瞧见我，对着我笑。我跟她周围女眷各自行礼，然后坐在她身边，她望着我点头，道“果真长大了，许多日子不见，越来越像是个女官的样子了。”
　　我同她说着话，却心急火燎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真正想见的人。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娉婷宫人，往来侍婢，行行色色的人谈笑风生推盏举箸，为何唯独没有他？
　　终于，我的目光定睛，是郡主，她来了！
　　我速速同姐姐告辞，挥手和郡主打招呼。郡主本是无神的双眼，瞧见我之后似乎有了神采，她指指身边的座位示意我过去。我一面走一面朝她四周打量，果真，在她不远处坐着耿璿。
　　“现下如何，过得可好？”她拉着我的手，不待我回答，自语道“我已拿定主意，去皇祖父那里求了圣旨，可皇祖父还没有给我回复。”我神色有些不大自然，这件事情我早先已经知道，想必她已料到，隔着老远，我看见耿璿亦神色凝重，没有笑容。
　　我突然觉得这个上元节有些沉重，却不愿叫她心中更加阴霾，遂说道“还能有什么比曾经的情况更加糟糕吗？不会了，只会越过越好，若是皇上不同意，自还有不同意的法子。只是要看你是否真的认定罢了！”
　　郡主双目似有了神采，我知她是心中燃起希望，却暗自叹气她并不明白这条路将会有什么后果，于是轻轻打击道“不过你能得到的，无非也就是个行尸走肉。”
　　她脸又垮下来，望着我，颇有些愤愤。
　　我问她皇太孙在哪里，她说去找黄子澄说话，还没回来。我心中有些失落，心道国事到底比我重要。正想着，头一偏却见不远处一熟悉身影，正站在那里望着我微笑。
　　是解小生！
　　我从座位上起身朝他走去，他站在往来人流中，身着官服，双目含笑，嘴角噙着暖意，叫我有些想哭。
　　他笑吟吟看着我，问道“近来可好？”
　　我推他一把，“你不是说会来看我？自我进了宫，也没见着你来看我！”
　　解小生神色有异，我察觉，追问发生何事。
　　他示意我寻个人少地方说话，我们便朝远些走，只听他道“我本是安排着去见你一面，可你刚进宫没几日，我母亲她……就走了。”
　　我心忽地一紧，原来他是大孝在身！母亲离世定叫他伤心透彻，我却还怪他不来看我，真是不该！
　　“不过没事，都已经过去了。”解小生寻到一把椅子，拉过身旁叫我坐下，道“后来我被派去燕京，奉命办差，昨日才赶回来，今日就见到你了。”
　　我坐在椅子上，心中十分复杂。他定是十分悲痛，否则怎么会在丧期选择远离京师，就连过年都不肯回来？我有些担心他会流泪，偏过头悄悄打量，他伸出一只手来拍我额头，道“我还不至于这样脆弱。她在世时，我侍奉两侧，如今也算了无遗憾。”
　　我俩陷入一阵沉默，想要开口问他何时娶妻生子，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许是太久未见，想说的太多，一时竟想不起说些什么。他突然看着我，低声道“你同皇太孙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有些愕然，但很快就平静。他既然去了燕京，必是见到了燕王爷，此番办差难免要和四哥一道，他又是救过我的人，四哥定不会对他隐瞒。
　　“我早先以为，你不愿嫁我是嫌我配不上你，可后来才知道，原来你早已有了意中人。”他站在我身边，我无论如何也坐不住，起身看着他，他继续道“我本还抱着一线希望，可那人却是皇太孙。我一介书生，拿什么来同皇太孙比呢？”
　　我眼眶发热，道“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么？”
　　他望着我，我移开目光，担心再同他对视便会流泪。若说这世上有谁是我最不想要伤害、最不想要辜负，那便是解小生。
　　“解大人，妙锦，你们在这里？”
　　我猛地回身，见是皇太孙，有些吃惊亦有些欣喜。他见我神色有异，蹙眉问道“怎么了？”
　　我摇头，有些心虚道“同解大人多日未见，稍叙几句。”
　　皇太孙点头，同解小生说几句话，解小生便寻借口告退了。
　　我仰脸看皇太孙，他好似成熟许多，就连噙着笑意的脸都增了几分老练。周围偶有宫婢经过，瞧见是他，都恭敬行礼。
　　我意识到自己失神，不由得后退一步离他远些，担心给他带来麻烦。
　　见我如此动作，他竟上前一步，似不在意道“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可我心中却还是担忧的，担忧四哥说的话会成为事实。他双手背在身后，突然低声笑道“看你这样纠结，还真是有意思。”
　　我的心思被他一览无遗，可又不想叫他看出尴尬，只好硬着头皮道“你不怕，我还要怕，万一你娶我不成，叫我日后怎么嫁得出去？”
　　他突然变了脸色，有些严肃地说道“不会，我一定会娶你。”
　　我望着他，万没有想到他竟将一句玩笑话如此当真。伴着宫灯，他双目如星辰璀璨，映衬在我眼中，熠熠生辉。
　　不远处偶有人声笑声，再嘈杂也无法破坏这一刻的沉默，仿佛呼吸都带着质感，在我与他中间传递。就在我二人目光交错，胜似千言万语之时，皇太孙被人猛推一把，冷不防抓着我的胳膊才站稳。
　　我有些愤怒，以为是谁的恶作剧，朝他身后一瞧，竟是马恩慧。
　　“对不起，对不起！”马恩慧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满是平日里不常见的瓜果，不过这会儿已经撒掉大半。她老半天才看清自己撞的是皇太孙，她连忙跪下，有些磕磕巴巴、语无伦次道“臣……臣司珍司典珍马恩慧叩见皇太孙殿下！”
　　皇太孙见她这幅样子，心中无奈，许是发不起怒，便也只好叫她起来。
　　我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她起身，点头“我找到这盘水果，觉得平日不常见，姐姐一定喜欢。找了一圈不见你，别人告诉我你在这里，我便寻来。我想要凑近看清究竟是不是你，岂料被绊了一下……”
　　马恩慧低头寻找“元凶”，终于指着个半块方砖，上前踢了一脚，恨道“瞧见没，哼！”
　　皇太孙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惊得瞪大了眼睛。我右手掩盖唇边笑意，接过盘子说道“现在好了，这果子撒掉一大半，不知我们现在回酒席，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呢？”
　　我拉着她，同皇太孙做礼，因有些心虚，便赶紧跑开了。
　　我期盼了许久的上元节，就葬送在马恩慧送来的这一盘水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悄悄想，若是马恩慧没有来，皇太孙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第二日，早早起来准备去收拾各宫分赏的名册，尚宫局日常参事之处人声鼎沸，当然了，都是女人在叽叽喳喳。我好奇，凑上前去，马恩慧探出头来瞧见我，笑嘻嘻跑来趴在耳边道“姐姐，宫里给咱们赏赐了好多水果，尚功局各司人人都有份呢，你看！”
　　我挤进人群，果真，最中央围着的是几大箱新鲜水果，各色各样，叫人垂涎。
　　“是哪位主子赏赐的？”我心中似隐隐有答案，却不敢确定。
　　“这些都是皇太孙赏赐的！”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我心顿时被添得满满，有弄得化不开的甜蜜。
　　回到女官公舍，马恩慧兴冲冲地跑进我屋来，关上门神秘兮兮道“姐姐，你同皇太孙相熟？”
　　我有些心惊，担忧她因那天的事情看出我同皇太孙的关系，佯装镇定道“我入宫前，在太子殿下府上为江都郡主做了三年伴读，算是熟悉些。”
　　“哦！”马恩慧点点头，复又笑嘻嘻说道“你说，皇太孙今儿着人来赏赐东西，是不是与昨日之事有关？他是不是看我打翻了盘子，所以才赏了新的来？”
　　我失笑，心道确实有关。见我抿嘴，她仿佛来了兴致，问道“姐姐，你在皇太孙府上呆了三年，可有见到他与哪家千金相好？”
　　这要如何回答？我笑着摇头，说“还未见过。”
　　“真不知哪家女子会这样好命，嫁给像皇太孙这样的人。”
　　马恩慧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回响，是啊，不知我有没有这样的好命，嫁给皇太孙。
　　过了上元节，没等清闲几天，宫里便有了一批一批的赏赐名册分发。除了银子，器物首饰均在我同马恩慧管辖范围内。这日上午，有个小太监跑来，见我便满面堆笑道“徐典珍好，这是前儿来的册子，小的今儿才给您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