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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到老终无怨恨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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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被病痛折磨的十三,我宁愿倒在床上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自康熙六十年,回到这个曾经的家园以后,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而这十年里,一直须臾不离伴随着我的,除了十三,就是死亡。我和十三之间的种种恩怨、猜疑和误会,已经纷纷随着当事人的逝去而渐渐烟消云散。我们靠着亲情和友情,互相扶持着,一起面对离别、面对死亡,才渡过了如此冷漠、荒芜的十年。
只是除了十四,这是我们永远也不能触碰的雷区。对十四的情形,我只知道他被囚于景山寿皇陵,其他的一概不知。不知道雍正对他的囚禁,是不是和当初康熙拘禁十三的待遇差不多呢?
只能盼望雍正对他仍然顾念一些兄弟之情吧。除了是一母同胞以外,十四与老八、老九还有所不同:十四主要是从皇位的继承方面,形成对雍正的威胁,只要雍正将他牢牢控制住了,并不成其为心腹大患;而老八和老九,则在朝廷的中央里面还有众多拥趸,这对雍正的统治形成了多方面的牵制,所以,雍正必须安排他们去死。
登上皇位的雍正,和孤家寡人没有什么区别:母亲不合作、兄弟不甘心,就连臣下都不服气。在他的心里,也就是十三还可以信任了。就连勘察陵寝之事,雍正也交给了十三去办。陵寝是百年大计的事情,十三惟恐有什么疏忽遗漏的地方,不顾脚疾,坚持要自己亲自到实地查勘。
雍正为了彰显十三的品格和殊荣,御书“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八字匾额赐给十三。可是,雍正的宠信,却是加速了十三的死亡。
超负荷的工作、一肩挑的责任,再加上“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无上荣耀,硬是把十三给生生的累垮了。一想到这些,又看见十三晦暗的脸,我心中亦是肝肠寸断……
看见我忧郁苦闷,十三即使是在病榻上,也还想方设法的让我高兴。他从床的内侧,拿出一个白色绸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说:“看看喜欢吗?”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件珐琅彩的小碗。十三道:“这是造办处新近制的,这些颜色都是以前没有的。好看吗?”
我点头。
看到十三脸上浮现出高兴的神色,我道:“你自己将息身子重要,还管这些干什么?”
他却摇着头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你们也不要为我忧伤,我若是走在你的前面,这真是我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我正要张口安慰于他,十三却伸手制止我,道:“让我说完,否则,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一辈子,把什么事都藏在心底,临上路了,不想再背着这么重的包袱上路。我的话很长,你,愿意听吗?”
我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但是,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于是,我点头,道:“既然话还很长,那么你就慢慢说,咱们今天说不完,明天再说,时间还很多呢。”
他伸出枯涩的手,在我的面上轻轻抚过,道:“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抚过你的脸了?是的,对你来说,时间还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你竟然都没有变过呢?”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我自己已经发现这个重大BUG了,也许是因为时差?但是我只不过是用自己的灵魂来填充了这个躯壳,怎么会引起躯壳的变异呢?难道躯壳和灵魂竟然渐渐融合了吗?
按照生理年龄计算,我现在应该是四十岁。所以我很努力的按照四十岁的标准打扮自己。可是,细心的十三还是会发现的。
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十三咧着嘴笑了,道:“不要憋屈着自己了。你不想说的,我再不会逼你说了。我只是想说给你听——我准备把怡亲王的爵位袭给弘晓……”
是我听错了吧?十三明知道弘晓不是他的孩子呀。我正欲推辞,十三却摆了摆手,道:“你听我说完。”我只得闭嘴。
十三又道:“我想坐到窗户旁边去。”于是,我扶着他,一起坐在窗边的长椅上,窗外正是渐渐西沉的落日。
十三凝望着窗外,眼睛里映出了夕阳的余辉。我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也是这样的夕阳西沉时分,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窗户站着,夕阳的光辉柔和地围绕在他身上,一袭金黄色的衣衫,仿佛一团金色的光芒……
我想的出了神,却没有感觉到十三不知何时已经望向了我。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他低沉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他不会以为我是在想十四吧。我急急的准备解释,十三却又叹气道:“你就是想他,我也不会怪你的。我已经让你们分开整整十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够偿还的呢?”
说到这里,十三突然咳嗽起来,我赶紧端了一杯水给他。他喝了一口水,缓过劲以后,自嘲道:“他欠我的,这十年也已经还的差不多了吧。”
难道十三当初救我,真的是另有目的?我还是不愿意相信,十三决不会的。
十三凝视着我,道:“那一年,你回来了。我满心以为我们可以言归于好。可是你竟然告诉我——你有了他的孩子!我这才明白,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我不恨你,但是,我恨他!如果不是他,你始终是会回到我身边的,我怎么会失去你?!我和他从小一起读书、一起习武,若是他喜爱的物件,我从来不会与他争抢。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争你呢?在你这件事上,我绝对不会让步!”
十三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连忙轻抚着他的背。十三尽力平抑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我知道,你曾经还回来过一次,是先到雍王府去找的四嫂。四嫂一直为这件事很内疚,她说当时把你安顿好以后,便派了人来通知我。可是,恰逢我又不在家。真真是天命,当时我正和四哥在外面办差事。等我们办完事,回到雍王府,四嫂却又有事外出了。她回来的时候,我还没走。四嫂见到我,还跟我说,你回来了。我真是欣喜若狂。谁知,等我们来看你的时候,却发现你已经不见了。我想,这么短的时间里,你一定走不远的。我在京城里四处找你,却根本找不到。没成想,他这个时候竟然已经把你带走了。”
我黯然神伤道:“我当时一听见你接受了四哥的馈赠,心里已是悲痛欲绝。不知道自己在你心里算是什么,所以便逃了出来。当时,外面下着大雨,又加上我一时急火攻心,所以竟然晕倒在雨里。胤祯他……”
十三眼里的光芒陡然增长,道:“不必再说了。康熙六十年,我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夺走了你,我要他偿还,加倍的偿还!我要他不但不能和你在一起,而且还要失去自己的孩子。我要他看着你们,却永远无法相认!我知道,虽然皇阿玛准备在你生下孩子后,就令你自裁。但是,只要老十四回来了的话,以他不管不顾的性子,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带你走的。再加上皇阿玛对他的宠爱,到时候,你可能真的就永远随着他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先把你带走,让你重新作回十三福晋。如此一来,他便无计可施了。我想通这点,便恳求皇阿玛让你跟我回去。可是,皇阿玛却怎么也不肯。最后,皇阿玛要我答应他一件事,他才会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什么条件?”我不禁问道。
“若是老四登基,皇阿玛要我力保众兄弟的平安。”
原来,康熙早已属意于老四了。也对,不然他怎么会在自己风烛残年之际,还把十四留在甘州前线呢?若是他有意立十四为储君,此时就应该将他时刻留在自己身边的。
十三道:“我要带你回来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而且我想,这样的条件也不算苛刻。于是,我便一口应承下来。可是皇阿玛又说,如果你自己选择死,那么他也没有办法。我对你究竟会选择什么,一点信心也没有。所以,当皇阿玛让你选择的时候,我带着珮珮躲在一旁。当我听见你说要‘自裁’的时候,赶紧叫太监打断你的话,又让珮珮及时出现。唉,总算改变了你的主意。我以为这样就达到我的目的了,可是”十三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神情,道:“皇阿玛却叫我不要以为很轻松。他说,世事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的。就在他临终以前,还嘱咐我,不可忘记我答应他的事。结果,没想到,不但皇阿玛的吩咐,我没有办到。对你们十年的报复,也并没有让我高兴过一天半天。”
出于对十四的恨意,十三的报复竟然长达十年,而且这十年也正是十四一生之中最愤恨愁苦的十年。然而,我却没有办法恨十三。
十三轻声问:“你一定很恨我了。如果不是我,你们一家早就可以团圆了。是我对不住你,白白耗费了你十年的光阴。”
“不。到底是谁负了谁,谁又对不住谁,早就说不清楚了。既然说不清楚,那还何必计较呢?”听到十三把自己心里最深处的话,都告诉于我。我想。我若是不告诉他,我的来龙去脉,我今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鼓起勇气,对十三说:“我的秘密从来没有告诉你,不是我不想说,只是你皇阿玛不让我说。而且,这事也的确是匪夷所思,但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一定要相信我!”
十三点头。我便从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说起,说了如何在康熙的逼迫之下,说出自己来历,又如何被康熙赶出京城,如何成为了奴隶,如何拒绝十四,最终又如何被他打动,全部告诉了十三。
十三听完以后,竟然笑了,说:“那么,我可以在三百年以后等着你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究竟是尔夏梦见自己变成了我,还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尔夏。”我迷惘的说着。
十三坚定道:“我就作个抱柱三百年的尾生,也决不会后悔!”
看着他坚决的样子,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答复他。到底我能不能回去,没有半分把握。而十三,能到三百年以后吗?这太神奇了,我简直无法相信。
十三又感叹道:“他为了和你在一起,跳下悬崖——这的确是老十四的做派。换作是我,决计不会跳的。如果我也跳下去,那么谁到崖底来救你,谁又可以给你报仇,还有,我们的孩子,他们不能失去双亲。尔夏呵,我对你的爱,从来就不比他的少!”
“胤祥,我知道。我知道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不一样。所以,每个人给出的爱,自然也不同。”
十三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缓缓道:“爵位,一定要袭给弘晓。我已经向皇上呈请了。我知道,我欠你的,今生已经没有办法还了。若是这虚无的头衔还有点用处,就袭给弘晓吧。另外,我还向皇上请了一道恩旨给你……”
十三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想他是累了,便柔声道:“先睡一会吧。”
谁知他这一睡去,竟是与我永别……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坐床前,十三静静躺在床上。看着他安详的面容,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已经独自上路了。我也不愿意哭,我知道自己一哭,就真的不得不接受胤祥已经离开的现实。
“我若是走在你的前面,这真是我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一想到这里,我悲苦莫名。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被命运捉弄于股掌之间,一直疲于应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有一点可怜的小聪明罢了。偏偏命运却给我设置了那么多的障碍,我并没有堪破红尘的大智慧,如何可以求得解脱?
一直衷心祷告上天眷顾于我,可以安排我最先离开。因为我知道,无论是胤祥,还是胤祯,我都没有办法承受他们先我而去。到如今,原来我们三个之中,最先得解脱的还是胤祥。
直到雍正的圣旨到了,我才被弘晈和弘晓架着胳膊,出来接旨。当太监宣读完圣旨,我仍然是呆呆痴痴。
弘晈摇着我的肩膀说:“额娘,皇上宣您进宫觐见!”
“哦,哦”,我恍惚的随着太监进了宫。
太监将我带到了皇后面前。海容一见我,便上前将我挽住,道:“大声哭吧。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哭出来会好受一些的。”
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胤祥已经离去的事实,只是摇头,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哭?”
海容的眼泪一下就滚落出来,道:“尔夏,醒醒吧!十三弟已然去了……”
闻听此言,我一把抓住海容的胳膊,道:“瞎说!瞎说!瞎说……”
可是我的声音却越来越飘渺,最后化作一股轻烟,散在半空之中。
我伏在海容的肩上,痛痛快快的大哭。
等我的情绪开始平静之后,海容才道:“皇上有话要跟你说。”
“哦,好。”我的声音和表情仍然十分呆板。
过了一会,雍正走了进来。看见面无表情的我,道:“免礼了吧。”
我便仍是呆坐着,恭候圣意。
雍正和海容并坐在堂正中的椅子上,海容面带忧虑的对他摇了摇头。雍正看在眼里,稍一迟疑之后,仍然开了口:“十三弟为你,向朕请了一道旨意。”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下面的话很难开口,而他正在思考如何说。
“十三弟让朕赐你殉葬。”
现如今,“殉葬”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也不能让我恐惧了。亲人们已经一一离我而去,余下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成人,弘晈和弘晓还各自领了郡王和亲王的头衔。此时对我而言,无论是殉葬,还是自裁,我都会坦然接受。
只是,胤祯,一想到他,我的心里除了担忧、歉疚,剩下的就是不舍。
但我仍然平静的回答:“好,我愿意殉葬。”
皇帝和皇后意味深长的互相对视一眼以后,皇后开口了:“唉,不是真的殉葬。十三弟,他说你已经被他残忍的耗费了十年光阴,他没有办法再还你一个十年。所以,他希望能够在自己死后,还你一个自由之身。”
胤祥,他竟然直到死还在为我打算着!
雍正接着说:“朕已经答应他了。你们三个的恩怨错对,朕亦有无心之过。若是能够弥补一些,便尽力而为吧。十四弟他止于糊涂狂妄,其奸诈阴险与老八、老九相去甚远。他毕竟是朕的同胞兄弟呀,朕也不忍心将他一直拘禁着。你去找他吧,但愿他看见你,可以高兴一些。他若是愿意重回朝中,朕也会允了他的。”
海容又接着道:“皇上总归是十四弟的同胞兄长。盼望十四弟好好歹歹顾念着些兄弟情份,也体谅一下皇上吧。”
最后的几句话,正是关键之所在。雍正希望十四能够迷途知返,可以成为他雍正朝、继十三之后的有力支撑。我却知道,以胤祯的牛脾气,雍正的如意算盘必会落空。